穆染是獨自一人從寢殿中醒來的。

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去的，可當緩緩睜開眼，看著頭頂秋香的輕容紗床幔後，關於昨夜的一切記憶才慢慢回籠。

短暫怔愕後，轉過頭，看向架子床的另一邊。

那裏是昨夜穆宴躺著的地方，此時早已空空如也。

錦被下的另一邊早已被淩冽的冷空氣占據，指尖所及之，全是一片冰涼，毫無人氣，仿佛除了穆染自己，再沒別人來過。

將指尖收回時，穆染餘恰好瞥見在枕頭下的一角。

這不知何時被放在枕下的帛書，是一切唯一的見證。

瑩白的指尖緩緩收，的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對方的聲音。

“皇姐什麽時候才會心甘願地留在朕邊？”

穆宴說這話時，幾乎將穆染整個人都抱在懷中，兩人之間嚴合，沒有距離。

他似乎在問穆染，可卻毫不執著於對方的答案。

事實上，那時的穆染並沒有開口回複。

不說話，穆宴也不勉強。

對方就像個心滿意足的孩子一般，什麽都沒做，雙手環在的腰間，靜靜地過了一夜。

而這一夜，穆染睡得並不安穩。

邊的人仿佛不知疲倦，在夜漸濃之時也清醒無比。每每穆染子有一丁點靜，那環在腰間上的雙手都會忽地收，讓沒有任何逃避空間。

最終，在困意徹底席卷之時，穆染聽到一句沉沉的低問。

“那雲花綾的錦被，皇姐為何不帶來？”

“殿下？”千月的聲音在寢殿外響起，聽著並不很清楚，“您可起了？”

穆染再次看了眼那帛書。

“進來。”說著，將帛書再次塞回自己枕下。

殿外進了一瞬兒，接著推門聲響起，厚重的寢殿門被推開，手中抱著錦被的千月走了進來。

“殿下。”停在架子床前，“可要現在梳洗？”

穆染原是準備點頭的，可當視線落在對方手中抱著東西後，雙眉微微蹙起。

“本宮不是說了，這東西留在安殿不必帶來了？”

原來千月手中抱著的，正是昨日遷宮時穆染特意代不必帶來的雲花綾錦被。

“這是、這是陛下早早人特意送來的。”千月忙解釋，“陛下聽得說殿下您未將這錦被帶走，怕您夜裏睡不慣，這才派了人從安殿送來，還特意叮囑，要盡快呈給您。”

穆染聞言，眉眼微斂。

“……放著吧。”

今時今日，沒得選。

穆宴專程了人將這雲花綾的錦被送來，其用意不言而喻。

他要穆染同先前一樣，夜夜蓋著這錦被睡。

……因為這是半年前那夜他人送來的。

目的就是要穆染時時刻刻記得那夜。

“起，更。”眼見千月將那床被子小心翼翼放好，穆染從架子床上起，接著走到靠窗欞的妝奩臺前。

坐下後，千月對著殿外了聲來人，原本就沒關的殿門便又被推開，接著四五個小宮娥魚貫而，手中各自捧著洗漱所用一應，最後麵的則小心端著長公主今日要更換的。

這些都是六尚局挑了來的小宮娥，負責長公主起居飲食。

隻是這些外調來的宮娥，在這邊伺候也近不得，親伺候一事，素來是千月經手。

今日也不例外。

替洗漱穿著好後的穆染仔細將雲鬢挽好，千月輕聲問了句。

“殿下，今日用哪套頭麵？”

穆染合著眼，聞言隻說了句隨意。

千月見狀便稍稍往前一步，打開雲杉木桃花心妝奩，正要手時，卻聽得寢殿外匆匆腳步聲響起。

“殿下。”隨著雜的腳步聲，一個紮著雙環髻的小宮娥在匆匆，正要開口時，卻被千月喝住。

“你且站著！”千月看著那人，“殿下眼下正在梳洗，你便這樣直愣愣闖，這宮中的規矩都白學了不？！”

那小宮娥見狀方意識到自己行為出格，心中一慌。

“殿、殿下，奴婢並非有意，奴婢隻是……”

“無礙。”未待那宮娥說完話，穆染便道，“本宮聽你方才步子急切，想來有事稟報，你且說便是。”

那小宮娥聽後小心地瞧了前方一眼。

長公主坐在妝奩臺前，雙目微盍，邊輕抿，瑩白細膩的麵容如瓊脂，雙眉不是時下子崇尚的柳眉，反而尾端微微上揚，帶著些不一樣的氣勢。眼下對方並未睜眼，就連方才說的那句話，也是閉目所言。

可小宮娥知道，自家殿下擁有一對攝人心魄的雙眸。

不看時還好，若被那雙眸子直視，那眼中的深邃而悠遠仿佛無星無月的星空，黑暗沉沉。

卻又讓人不自覺地想讓那雙眼中染上星輝。

“殿下問你話！”忽然的嗬斥聲將小宮娥的心緒拉了回來，“你走什麽神？”

那小宮娥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竟神遊天外去了。

忙福告罪，接著才將自己匆匆而來的目的說出。

“殿下，才剛前來了人陛下口諭，宣您至紫宸殿一同用早膳。”

這話說完，原本寢殿候著的旁的宮娥方明白為何對方這樣急切。

陛下口諭，自然不得怠慢。

千月更是心下慶幸，幸而眼下自家殿下已經幾近梳妝完畢，隻差鬢上頭麵了，否則隻怕要耽擱時辰。

思及此，正打算再問殿下今日選哪套妝麵，便忽地聽對方喚了一句。

“殿下，奴婢在。”忙應聲。

“取那套銀鎏金滿地荷簪來。”

長公主聲音清淡，不帶多餘緒，就連雙目都同先前一樣，微微合著，並未睜開。

千月聞言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

“奴婢這便去！”

言畢便匆匆離去。

不多時便又回來，手中卻多了個巧華貴的錦盒。

“千月留下，旁人都退下，本宮不需要這麽多人伺候。”

在千月將那錦盒打開時，穆染緩緩開口。

那原本候在四周的宮娥們聞言便輕聲低低應諾，連同匆匆而來的那宮娥，一並散了出去，同方才進來時一樣，沒發出毫響。

很快，寢殿唯餘下穆染同千月二人。

“千月，你宮多久了？”

在對方替自己細細簪發時，穆染忽地開口問了句。

“回殿下，奴婢十歲采選宮，原是分到尚功局，隻是學藝不，大考時沒能通過，幸而尚宮局言司簿仁，見奴婢年，不忍奴婢被調去別做活，便要了奴婢去。奴婢在尚宮局跟著言司簿學了幾年，之後便被分至您邊了。”

其實千月的來曆穆染是知曉的，問不過是因著旁的原因。

“本宮記得，再過幾個月，你便滿二十六了？”

千月應了聲。

“旁的宮娥至二十五便會陸續放出宮，可你在本宮邊多留了一年，你想過出去嗎？”

似是未料到會忽然這樣問，千月手下作一頓，接著忙道：“殿下，奴婢從未想過離開殿下邊！”

穆染這會兒終於睜開眼。

微微側頭，幽深的雙目看向對方。

在對方急切而張的神中，看出了對方心中真實的想法。

“你不必瞞著本宮，前些日子本宮聽得你同旁人說，家中早已替你訂好親事，隻等你出宮歸家，便能完婚。你真的……不想出宮嗎？”

說這話時，聲音輕緩，聽不出什麽緒。

千月心中張，攥著發簪的手不自覺地收，好半天後，方有些猶豫地開口。

“殿下，奴婢，奴婢……”

似乎想說什麽，可始終沒能說出，麵也越來越張。

“本宮知道了。”半晌後，穆染再次開口，“你也確實已經過了婚齡，若非是在本宮邊，此時隻怕孩子都這麽大了。”

說著瑩白的掌心稍稍比了比個大小。

“采選是去歲陛下登基時的事，如今那些六尚局新宮的小宮娥也在慢慢學著，等到天氣稍暖，便也要大考了，到時你也差不多可以離宮了。”

今上繼位後，還未大赦天下，照著舊曆，應是在新宮的小宮娥大考結束後，方會進行第一次大赦。

穆染的意思很清楚，那時候會替千月請旨，放離宮。

千月自然也明白，因而整個人有些驚愕，回過神來後忙謝恩。

“起來。”穆染看著俯的對方，“本宮有一事問你。”

千月忙問是何事。

“你先前在尚宮局，言司簿掌宮人名冊，你應當也有所接。……本宮問你，這明安殿，往年都是哪些人前來灑掃？”

千月先前在尚宮局時，確實跟著言司簿學，也接過宮人名冊，可那已經是很久前的事了，從穆染剛被帶回來時就跟在邊了，許多記憶都不甚清楚，眼下聽得對方忽然一問，很是想了一會兒，才稍稍有些模糊記憶。

“回殿下，奴婢尚在尚宮局時，曾聽言司簿提過，這來明安殿灑掃的宮人並沒什麽特殊，不過每隔個幾日便會從尚寢局派了人來。”千月說著，似是想起什麽，“奴婢有個同鄉姐妹，如今便在尚寢局。”

“……得空了替本宮來，本宮有話要問。”

雖不知自家殿下要問什麽，但千月還是應下。

接著又等了等，卻沒能再等到對方說別的，便知對方不多言，故而也不再作聲，隻是靜靜地將手中最後一並頭鸞鳥簪輕輕.對方烏黑的雲鬢，又細細瞧了瞧沒哪裏出差錯後，方輕聲開口。

“殿下，已經好了。”

許是方才得了長公主許諾後，一時高興，便順誇了一句。

“您從前總不讓奴婢將這頭麵拿出來，可您瞧，您戴這套妝麵多好看，陛下果真眼獨到。”

這套銀鎏金頭麵是穆染雙十之年生辰，還是太子的穆宴親自捧了送來的。

那時旁的皇們不知多羨慕，因為這麽些年，除了穆染，誰也沒能從太子那兒得到丁點禮。

隻有穆染。

可也是，無論得了多穆宴送來的東西，始終都是神淡淡，從不因此寵若驚或欣喜不已。

這套妝麵便是一樣。

當初穆染收到後，第二日便千月收庫房，再未拿出來過。

及至今日。

聽著千月言語之間的讚，穆染看著鏡中的自己，眼中一嘲意閃過。

最終，走上了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