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染從紫宸殿離開時，已經是午膳之後了。

原本是奉詔前來，先前穆宴說的不過是一同用早膳。

可來了之後才發現，對方興致極高，在用完早膳後，又將留下。

盡管穆染不能做什麽，隻能在一旁幹坐著，可穆宴卻毫未提及要放離開的事，因此一個上午，穆染便安靜坐在對方邊。

紫宸殿隻有一張座。

那是大魏之主才有資格坐上的。

旁的人莫說往上坐，便是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平日裏陸斌時常候在陛下邊，可他也不敢太過靠近，總是離著適當的位置。

蓋因這座是皇權象征，旁人便是大不敬之罪。

可穆宴卻不管這許多。

穆染不知道對方是怎樣想的，可照著對方拉著隨意坐在自己邊的舉止，約能尋著時的模樣。

時的穆宴尚帶著孩心，每每同自己這個皇姐相時，總是做出一些驚人之舉。

譬如總是將先帝賞的件轉送給。

盡管裏麵多數唯有太子才能用。

彼時東宮的侍們不是沒提醒過，可穆宴全然不聽。

他不僅送，還總會同穆染說，讓一定記得用。

仿佛對他來說，那些等級製式森嚴的件毫不值一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本就藐視所謂的等級。

但穆宴還是有籌算的。

至他會告誡東宮上下，嚴那些人將這事傳出去，若被外人知曉，便重罰。

曾經的穆染，不知一次聽他在自己跟前說過。

“三親九族，人倫大防，不過是人信口胡謅出來的，原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未料到竟真有人信，因而便逐漸形係，代代流傳，了如今所謂的規矩。”

言語之間甚是不將士大夫所重的規矩禮儀看在眼中。

因著這話隻在穆染跟前說過，恰好又是不重緣親屬的人。

對來說，除了已故的母親，旁人都不重要。

因此也並未對此言提出自己的意見。

穆染記得有一回，是穆宴不慎失足落水。

偌大一個太池，年僅十二的穆宴在水中掙紮半晌，好容易被救上來後，卻絕口不提自己為何落水。

那時的他隻是一直握著穆染的手。

就算整個人已經高燒不退，迷糊中也不願放開。

及至寢殿中無人時，稍稍恢複神智的穆宴才睜著有些迷蒙的雙眼，看著因他而不得不留在殿的人。

“皇姐，你為何不救我？”

彼時的穆染沉默了許久。

說，自己不是不救，隻是未來得及。

那時穆染還未知曉眼前這個可憐兮兮的孩子真正的麵目，因此看著對方燒得通紅的雙頰，心中生出了些許疚。

想，若是當時去的再快些就好了。

因著這點疚，之後的日子裏，很是認真照顧了對方一些日子。

那段時間，算是兩人為數不多的，和睦相融洽的日子了。

後來穆染才聽得說，原來穆宴是被人推下水的。

推他下水的那人，是十一皇子。

那個生母是李婕妤，年僅六歲的皇子。

十一皇子年紀小，手推自己長兄不過因著對方是太子，得先帝寵，心中不忿，又因著孩心，母妃溺，養了唯我獨尊的子，因而在同太子談時，一時起了口角，竟不管不顧地直接將對方推水中。

若非那時有人經過，救了穆宴，隻怕會出大事。

這事之後，李婕妤被廢，十一皇子徹底失寵。

穆宴雖了驚嚇，燒了一段時日，但他反而心愉悅。

因為他終於到了穆染對他的關心。

他覺得，自己似乎終於能撬開穆染冷漠的外殼，得到這個人的一點真心。

也是那時，他第一次跟穆染說了那些話。

“親屬緣其實最不牢靠，也許平常人家還信這些，可孤是不信的。今日十一弟會因為一點口角將孤推水，明日為了這個太子之位，也許會給孤下毒也未可知。”

穆染原以為對方隻是因著落水一事暫時有了這樣的想法。

及至日後，對方的所做作為，才讓意識到，原來對方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這樣的習慣，持續到了現在。

那個象征帝王之位的座，穆宴隨意地便讓穆染坐下。

在理那些折子時，他也從未想過其它。

似乎毫不在意折子上的容被穆染瞧去了會怎樣。

他隻是認真地，翻開一封封折子，看完後再提筆落字，接著將批閱完的折子放在另一邊。

整個過程中安靜極了。

穆染也沒開口。

坐在對方邊，連呼吸聲都輕的幾乎聽不見，仿佛不存在一般。

當穆宴終於到有些累了時，他停下了筆。

“皇姐，朕累了。”他說著，頭稍稍一歪，便靠在對方削瘦的肩上，同時一樣。

如果說，穆染剛來時，對方表現的更像個帝王，那此刻的穆宴則偏向孩。

他仿佛還沒長大，就連說“累了”的語氣都跟先時並無差別。

可穆染卻不會再被他蒙蔽了。

清楚知道，邊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

眼下的一切都不過是假象。

越是可憐，越是危險。

而得不到的回應後，穆宴最終慢慢抬起頭，忽地笑了聲。

“皇姐好冷淡。”

這聲音中帶著埋怨，可他的眼神卻落在穆染鬢邊。

“這是朕送給皇姐的那套妝麵？”

他仿佛才發現一樣。

穆染終於說了來紫宸殿後的第一句話。

“是。”

這聲音清冷短促，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可穆宴聽到了。

他於是顯得有些興。

“以前從未見皇姐戴過，朕還以為你不喜歡。”

實際上，以前他送給穆染東西，除非他一再要求對方，否則穆染向來是當做沒有的。

如今穆染肯主戴上這頭麵來見他，他自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皇姐你瞧。”他的修長的指尖從案上的一角出一道製書來，然後展開，“這是朕人擬的旨，隻差蓋印，便能下發至門下省。”

那道製書緩緩在穆染跟前打開，那上麵所寫，同穆宴昨夜說的一模一樣。

正要開口，便覺到自己的指尖被對方忽地握住。

“這印便由皇姐來蓋吧。”

說著，穆宴拿起一旁的皇帝行寶，塞到穆染手中，接著在對方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握著對方的手，將那印蓋了下去。

這道追封詔書，隻差最後一步便能徹底生效。

穆染看著眼前的製書，思及母親曾經是話，一時間整個人思緒有些恍惚。

想。

母親最終還是等到這一天了。

盡管晚了這麽久。

“皇姐，你開心嗎？”穆宴有些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沉浸在回憶裏的穆染下意識點頭。

“皇姐高興便好。”穆宴的聲音變得輕快起來，他忽地道，“今夜皇姐要晚些休息，朕有些忙，可能會晚點才來找皇姐。”

指尖忽地一頓，穆染整個人從回憶中醒來。

接著，掌心中握著的皇帝行寶猛地落在桌上，發出低沉而刺耳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