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夕西下，黃昏已至。

明夷遵照師傅的令，沒有離開屋舍，不過直接斜斜的半靠在了二樓的窗欞上，兩只腳都到了屋外，手中拿了卷《莊子》，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這一年的明夷已經顯現出一些的窈窕姿，漆黑的長發像匹錦緞一樣散落在上，夕西下時，胭脂的落在黑發上，反出淺淡的瑰麗奇異澤。

龍君正巧要與蓋聶同時參加宴會，剛走出驛館門口，就看到了坐姿危險的明夷。

“明夷。”龍君沖招了招手，揚聲說道“速速回屋舍中去，這姿態危險。”

“屋舍中無聊，這里能看到風景。”明夷同樣擺了擺，微笑道“師叔放心，我再怎樣無能，也已經學了幾年武，不至于從區區幾丈高摔下。”

龍君一想也是，就不再多言。

明夷像往常一樣對蓋聶點頭問好，也不在乎他的冷臉，又看向師弟屈淵。

“師弟也同師叔去參宴嗎？”明夷問道。

“是，師傅讓我去結識些人。”屈淵頗有些興的說道。

“慢走。”明夷說道，目送著他們坐上馬車離開。

——也就是說，除了仆役，驛館中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

明夷拿起書卷又放下，幾番猶豫之后，還是一把推開木門走出屋舍，找到了正在龍君寢室中正帶著人清掃的衡于寺人。

“屋舍中無聊，我來拿幾卷書看。”明夷說道。

這不過是小事一樁，衡于寺人立刻到書架前拿了幾卷竹簡給明夷，他向來會揣人心思，即便是選書這種小事，挑選的也都是諸如《山海經》之類有意思的書籍。

“多謝。”明夷抱著幾卷竹簡說道，路過擺放的黑漆案幾時，看了一眼上面已經被綢帶札好的竹簡，隨口問道“師叔給信陵君的信還未送出？”

“再過兩刻鐘便會被送出。”衡于寺人彎腰說道。

明夷走出房門，沒有回自己的寢室，而是轉閃了龍君旁邊蓋聶的寢室，將竹簡悄無聲息的往地上一放后，就站在了墻壁邊上，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捕捉隔壁靜。

說笑聲不斷傳來，又過了片刻，伴隨著一陣規律的腳步聲和落鎖聲，是衡于寺人帶著仆役打掃完畢離開了。

隔壁已經空無一人了。

明夷沒有走正門，而是打開這間房間的窗戶，頭看了看，隔壁師叔屋舍的窗戶也沒關上。

真是天賜良機。

學習了這麼久的劍力，越過這點距離輕而易舉。

明夷輕巧無聲的翻進了龍君的寢室，拿起黑漆案幾上那卷綁著綢的竹簡，打開一看，果然是師叔寫給信陵君的信函，約定好聯手讓嬴政在這幾日回國。

竹簡一般都是用刀刻字，如果不小心刻錯后，則需要刮掉表面那層木頭，然后再重新刻上，因此竹簡旁一般都長備著刻刀。

文字這種東西，差之一字而謬誤千里，明夷拿起刻刀，想要將三月改四月。

不過是延遲區區一個月而已，比起大將軍李牧提的延遲幾年，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盡早回國，而秦莊襄王五月去世，不到一個月時間，本不夠從趙國邯鄲趕到秦國咸。

下一秒，明夷的手僵的停留在了半空中。

一個人正站在描繪紋的黑漆案幾面前，影子剛好落在案幾上，擋住了原本的淡金璀璨，

明夷即便不抬頭，也能到他的冰冷的目宛若實質般落在自己上，握著小刀的手指頓時因為太過用力而褪去原本，手背繃出一道淺淡的青藍管。

“你在做什麼。”蓋聶語調毫無波瀾的說道。

明夷呼吸短暫的停頓幾秒，接著放下手中的刻刀，抬頭盡量平靜的開口道“師傅，我不過是……”

蓋聶沒有聽的辯解，臉因為逆著而看不分明，他沒有之前一樣憤怒，而是久久凝視著，緩緩說道“刻薄寡恩、心機狹隘，姬明夷——你當真無一可取之。”

語氣中滿是失厭倦。

明夷一不的繼續跪坐在竹席上，玉雕般眉目紋未，神沒有太大變化，只有掩護在寬袖中的手指傾刻間握，指甲深深嵌掌心。

——刻薄寡恩、心機狹隘。

——這就是相將近三年之人給自己的評價了。

蓋聶一直不喜歡姬明夷。

姬明夷年的皮囊下，藏著一個太過而冷酷的靈魂。

從初次相見開始，蓋聶從未見過姬明夷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天真、任或者是無知。

甚至極流出負面緒。

明明此前是養尊優、從未吃過苦頭的周天子之，可是一朝忽變之后，一個不過十歲的稚獨自疲倦的奔波跋涉在山川野林中時，卻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之言。

不論對于任何人，不論那個人對有多善意，姬明夷總是禮貌居多、親近不足。

屈淵和龍君都覺得姬明夷溫文爾雅、懂事，是難得一見的好子，可是唯有蓋聶知道，不過是用這副模樣來掩蓋自己所有的真正心思而已。

蓋聶從前一直覺得姬明夷年齡尚小，外表雖然已經披了一虛假意，但心深，總有一點真心在，若能好好教導，未必不可以材。

直到今日，看到面前這一幕。

蓋聶面無表的從明夷手中走了竹簡，見到上面的字跡還沒有來得及涂改，便重新裹好，用一旁的綢帶系上放好。

“師弟待你如何？”蓋聶神冰冷，一字一句的問道“你被誤認為魏國細，關押在李牧府中時，他為了讓你出來，連續幾日都不停拜訪趙國權貴！三番五次登門，去看著李牧的冷臉親自解釋！將原本準備給信陵君的珠玉人給了郭開那個小人！”

明夷微微一怔。

知曉師叔為了救自己出來費了不心力，但龍君從未說過自己究竟做了多事。

“姬明夷，而你此刻所做之事，可有半分想到他的立場？”蓋聶說道。

明夷低下頭，習慣的垂下眼睫掩蓋一切心緒，從蓋聶這個角度，只能聽見微帶沙啞的聲音說道“……倘若我說，正是因為想到師叔，所以才問心無愧呢？”

始皇帝二十二年，派王賁攻打魏國，都城大梁易守難攻，于是引黃河之水灌淹，這座原本于水利之地/商貿繁華的戰國第一城市從此城毀垣塌，此后籍籍無名，一直到宋朝時才再度興盛。

龍君是魏國重臣，裂土封君，可以說如無意外，生死榮辱皆系于魏國，將來等到魏國滅亡時，下場必不會好。

嬴政登基為秦王，必然要統一六國，也許如今換個人當，將來的歷史就會改變。

已經先后經歷了西周和東周君國的滅亡，看到在意的人流離失所，不想再看第三次。

想起以往的事，眼前突然一黑，明夷僵的跪坐在竹席上，有那麼一瞬間覺又回到了國破之時。

染的青銅兵戈、殘破的肢、尖哀嚎的婢和搶奪戰利品的士兵……深紅的床帳帷幔中，鬢發半白的老者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氣，滿臉淚水的人抱著踏上逃亡，到吃路邊新長的柳葉充……

明夷依舊垂下眼睫面無表，額角微微滲出冷汗來。

蓋聶嚴厲的質問還在當頭下，敲打在耳邊！

“你沒有！我已經說過如若趙政再報復，我會保護你，而師弟如今送他回國，是為了挑起秦國斗！”

“姬明夷，可你依舊為了自己的私怨來篡改信件，想要破壞此事，而毫不顧及師弟是如何待你，此為忘恩負義！”

“你與趙政最初不過言語爭斗，可如今卻鬧到如此地步，倘若二人當中但凡有一人退后一步，便不至于此。你曾言他心機狹隘，可你亦是如些！”

刻薄寡恩！忘恩負義！心機狹隘！

“師傅……”明夷突然冷笑一聲，去面不加掩飾后，帶著譏誚的聲音回在室，“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未曾退讓過！難道眼睜睜看著敵人出現，還不能先下手為強？”

“這幾年來，你每每言行舉止如同偶人，不帶半真心，今日倒是言語出自真心了！”蓋聶諷刺說道。

聽了這話，明夷氣的笑了起來，且笑且問道“哦~，我自問這幾年來勤勉恭敬，竟不知自己何有失，竟惹得師傅如此不快。”

蓋聶忍不住疲倦的了眉心，索也將自己的真心話說出來。

“屈淵對你不說關恭敬，卻也是親近有加，可你卻從未真心相待過他，此為刻薄寡恩。”蓋聶失的說道。

“我對師弟雖然沒有特意好，卻也未曾失禮或是做對不起他的事，自認問心無愧，師傅，你喜屈淵，但也不必偏心至此。”明夷挑著眉頭冷笑道。

“姬明夷，你每日對我早晚問安恭敬有加，不是因為出于尊師重道，而是因為你還要依附我而活，因此來討好我。”蓋聶停頓一下，繼續說道“——可你不明白，即便你不如此，我也依舊會教導養你。我曾不止一遍對你說我輩游俠遵循本心，可你從未聽進心中。”蓋聶繼續說道。

本心？

呵，本心。

明夷從竹席上站起來，正面對著蓋聶冷聲說道“魏王問我是否愿意留于王宮時，師傅你未曾阻止。南下楚國時，師傅你想要讓我留在大梁。敢問這本心和教導養之責，在師傅心中有多重！”

“那清臺之上又如何說？”蓋聶神冰冷的如同劍鋒，開口道“當日刺客來襲、火海滾滾，況危急之極，而你卻獨自一人跑去尋找一種種子！”

“許是師傅不在意，但那種種子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明夷冷笑道。

想起了當初火海中蓋聶的救命之恩，心頭怒氣頓時消了一截。

“既然如此重要，找種子可以尋我幫忙，可你非但獨自一人，而且事后半句解釋沒有！”蓋聶惱火的說道“姬明夷，你從未信任喜過我這個師傅！”

聽了這句話，明夷原本消失的怒火又再度歸來。

“師傅又何曾信任喜過我！既然從未有過信任喜，又豈敢勞師傅大駕。”明夷譏誚的說道“況且就算當時我說，難道師傅就會幫我不？”

別看現在說的好聽。

當初火勢熊熊燃燒，如果同蓋聶說，他有九可能會直接說不過是一種稀有的種子而已，自己放棄。

就算是白癡，長久相也能覺出邊的人是否真正喜自己，況且姬明夷還不是。

既然蓋聶一直不喜歡自己，那自然要恭敬討好，以免要出現紕。如果有什麼事能獨自一人解決，也決不會去找他。

聽了的話，蓋聶心中一。

“我會。”蓋聶收起方才的冰冷神，目幽深的著自己的第一個徒弟，平靜說道“假如你明說那種種子對你而言何等重要，我會幫你在火海中尋找。”

“明夷，你對我有太大偏見。”

“但今日之事，你對師弟如此忘恩負義，就沒有半分慚？”

“師傅，是你對我有太大偏見。”明夷低頭整了整自己的廣袖和曲裾，語氣恢復之前的平靜，“您覺得我是虛偽小人，因此不論做什麼，您都會這樣認為。”

“今日之時，我雖無法解釋，但卻問心無愧。”

蓋聶一時怔忡在原地。

著淡藍曲裾華服的清麗一邊推門向外走，一邊說道“您喜歡屈淵那種之人，認為他真心實意，可惜我卻并非如此，也改變不他那般晴不定的格。”

屋舍，蓋聶重重坐在了黑漆案幾上，目凝視著天邊已經徹底沉落的夕。

這是第一個徒弟，當年讓那個小孩跪下，將“繁之金”遞給時，也不是沒想過認真教導、師徒和樂。

可幾年過去，師徒間的隔閡怎麼就到如此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