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十數日后，濟寧。

艷高照，運河水面浮掠金，層蔭布的河岸邊，停靠著一艘正北上的商船，在此地已經滯留了一個多時辰。

窗明幾凈的上等艙里，楚謠安靜的坐在窗下，將蓋在雙上的薄絨毯往上提了提。

“阿謠，又疼了？”楚簫圍桌翻看札記，被外頭傳來的嘈雜聲吵的心煩，一抬眼瞧見楚謠膝蓋的作，眉頭立刻皺起來。

“沒，水上氣重，得多注意些。”楚謠搖了搖頭，將臉轉向窗外。

楚簫張口想說話，又咽下。

一年四季，他最厭惡秋冬，一寒，妹妹的傷就時常復發，可偏偏是個又古怪又擰的倔脾氣，一丁點兒也不在人前示弱，即使疼的汗如雨下都不會吭一聲。

從前他們兄妹應強烈，傷一復發，他旋即便知曉，如今卻只能靠猜了。

楚簫愈發煩躁，朝著艙外的家仆厲聲道：“去問問，天清氣朗的，為何還不開船？這都延誤多久了！”

家仆應了聲“是”，剛邁開腳，被楚謠住：“不必，是我吩咐楊叔去尋船主核查船上行人的份來歷，才會耽擱的。”

楚簫微怔了下，低聲音問：“你擔心有人要害我們？”

楚謠道：“出門在外，謹慎些總是好的。”

能不能用“害”這個字暫不確定，但境的確有些不妙。

昨日收到父親寄來的書信，楚謠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裝，清點隨行家仆，打算今日一早走水路北上。莫說楚家下人的口風一向嚴實，就算出門逢人便說，濟寧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共一天的時間，他們兄妹要回京的消息，竟傳的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一些準備出行之人，盤算著與尚書府的公子小姐攀上點兒，或將陸路改為水路，或將船票換與他們同期。

可想而知，此船人滿為患。糟糟的況下，船主一方難免會出紕，使得一些份不明者混其中。

再有，原本楚謠是打算乘坐船的，驛那邊卻回話說前幾日船只接連被借，無船可用，更加證實了有一勢力盯上了他們兄妹。

準確來說是盯上了楚簫，試圖阻礙他進京。

楚簫意識不到這些，楚謠也沒必要和他細說，惹他擔心——這位活祖宗擔心也是白擔心，不添就算是幫了大忙了。

“小姐。”門外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

“進來吧。”

楚府管家楊承安推門，徑自走到楚謠邊，彎下腰，附耳道：“小姐，查過了，除了咱們府上十六人，船主的十二人，其余船客共計六十七人，其中五十八人沒有問題。”

楚謠輕蹙著眉：“也就是說，船上有九人不妥？”

楊總管點點頭：“這九人手中雖持有路引，但口音和路引上的祖籍地對不上，我觀他們虎口皆有厚繭，怕是常年習武之人……”

楚謠靜靜聽著，臉不由凝重起來，看來對方不是設法阻礙哥哥進京，是打算痛下殺手。

認為哥哥一死，世間再無人能在短短時限臨摹出《山河萬里圖》，圣上若在國宴上面盡失，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將會換人。

按照圣上一貫的邏輯，“讓你保管一副《山河萬里圖》你都能丟失，朕還敢將萬里江山給你？”

在這種可能下，袁首輔是最有嫌疑的。但依照父親的推測，是袁首輔舉薦的哥哥，定然希他能平安無事的京，才好借“欺君之罪”來搬倒父親。

那在朝中，還有哪一路強盛勢力圖謀廢去太子，知曉圣上詔，又不屬于袁黨？

有一人值得懷疑：錦衛指揮使寇凜。

立國以來，錦衛一直是能止小兒夜哭的酷戾存在，但自從落在這位抄家不殺人、要金銀不要臉皮的寇大人手中，朝野再提起錦衛，總歸是有些變了味兒。

朝中七品以上員，沒給寇凜送過禮的可謂麟角，當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遭了他的敲詐勒索。

每次朝會，彈劾他的奏折幾乎將太和殿給埋了，圣上卻置若罔聞。

六年前，寇凜被抓了個大錯，圣上終于不住眾怒，將他撤職查辦。豈料不出半年，宮中便出了一樁大案，上至妃子下至婢，接連暴斃十數人。

圣上夜不能寐，怒斥新上任的錦衛指揮使是個飯桶，排除眾議，重新啟用寇凜。

寇凜此人雖貪財無度，卻也有著真本事，堪堪十幾日便偵破此案。

百心知肚明，一時間是不了他了。

直到去年，錦衛在地方上的一個百戶惹出事端，牽連到寇凜，朝中再一次空前團結

，聯名上書，圣上也只好再一次將他撤職，遣回原籍思過。

楚謠認真回想，寇凜被罷是去年九月間的事，距離今年七月的東宮失竊案，尚不足一年。父親的信中說，圣上在案發后第一時間便復了寇凜的職，宣他京。

就目前來看，此案最大的益人便是寇凜——圣上從今往后怕是會將他當做門神，他一卸任，皇宮就盡出些妖魔鬼怪。

可他已然達到目的，沒必要再痛下殺手了吧？

“小姐？”楊總管等了一會兒，才開口打斷楚謠的思緒，“咱們要不要下船？”

“楊叔認為呢？”楚謠抬頭看向他。

楊總管提議：“咱們此行太過倉促，不若先回去，寫信給舅老爺，讓他派兵來接？”

他本想說水路風險較高，改走陸路更穩妥一些，但低頭瞧一眼小姐蓋著毯子的，又咽下了。

車馬顛簸，小姐不了的。

楚謠思慮著否定：“這一來一回時間不短，哥哥奉詔進京，圣上心急如焚，耽擱不起的。換個角度想，咱們此行倉促，對手一樣倉促，走陸路過于顛簸，咱們在船上且注意著吃食，走一步看一步吧。”

對方雖有九個人，挑選的隨行家仆也都是練家子，而非泛泛之輩。

楊總管沒有異議。

……

核查過后，商船終于駛出碼頭，沿著運河一路北上。

十幾日過去，途中停泊了幾個港口，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來來往往間，那伙人雖一直在，但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狀。

楚謠越來越不確定他們的真實意圖，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不？

還是想等他們松懈防備？

楚謠猜不，憂心忡忡著讓楊管家討來了一份南北運河的地圖，仔細研究一番，發現船過滄州之后不久，有一段山勢險要之地。

開始懷疑船上這九人不過是應，前行興許設有埋伏。

無論是不是多心，楚謠決定在滄州附近下船，改走陸路前往京城。滄州距離京城已經不遠，顛簸個幾日，尚能撐得住。

商船即將港時，楚謠為讓那伙人注意到，故意提前離開了房間，前去甲板上候著。

其實本就是多余，楚謠一直悶在艙里，楚簫是閑不住的，他時常在船上走，尋常百姓哪里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遠山眉芙蓉面，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仙人，走到哪里都讓人挪不開眼。

后上船的人，聽聞他還有個孿生妹妹，心里已經描畫了許久。可當楚謠真從船艙里走出來時，多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紛紛覺得心中那些描畫，實在侮辱了人——只可惜，是個瘸子。

楚簫黑沉著臉將妹妹帷帽上的輕紗放下，快走一步，擋在前。

楚簫并不迂腐，他怕的是妹妹將那些男人眼睛里的惋惜，和那些人臉上的幸災樂禍給看了去，白白惹來傷心。

多年了，楚謠早已百毒不侵，卻也不會拂哥哥的好意，默默戴好了帷帽。

楊總管在背后跟著，無聲嘆了口氣。自家小姐瞧著是弱不堪的柳枝，卻有著堪比磐石的心，這般的好姑娘，若非當年那場意外，早已是東宮太子妃了。

若有小姐伴在側，太子怎會舉步維艱？

都說是小姐沒有福分，在他看來，真正福薄的是太子才對。

楚謠被侍扶著下了船，注意力盡在那一伙人上，低聲詢問楊總管：“他們下船了麼？”

楊總管也低聲回道：“下船了。”

果然不是多心。楚謠不聲，在侍的攙扶下艱難走到碼頭供以歇腳的涼亭，等待家仆去市集采買馬車。

而那伙人竟然不走，堂而皇之的坐在另一側的涼亭里。

楚謠故作鎮定，假裝不知，閉著眼睛小憩。

一刻鐘過罷，聽見楚簫很沒見識的驚嘆聲：“阿謠，你瞧那艘船！”

楚謠睜眼，朝著他手指的方向過去，也是微微一愕。那艘緩慢駛來的船，龐大不說，船金燦燦，艷下，刺的人眼疼。

楚簫驚嘆過后，順口接了一個嘲笑：“這品位也是絕了。”

楚謠心里一個咯噔，哪里笑的出來。

除卻漁民，本朝止私人船只進運河，楚家也有自己的船，可此番若乘坐私船進京，必會有言彈劾父親。

敢用金，又不怕言彈劾的，只能想到那位剛剛復原職、奉旨進京查案的錦衛指揮使寇凜。

但那位寇大人祖籍揚州，接到回京的圣旨應該將近兩個月了，按照日子來算，早該抵京了才對，為何剛到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