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堂，便帶著惟帽，亦能覺其清雅端麗之態。

二樓濟濟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學了幾首歪詩，讀了幾本豔詞，便家裏有紅袖添香的通房小妾，亦不妨礙他們對一個清麗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開國皇帝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北疆楊家，有兼收並蓄的豪邁之風，男大防並不嚴重。

蘇令嫻姿態嫻靜，容貌掩在半的白紗之下若若現，更襯得其憑空多了渺然之氣，便執筆的青蔥十指都纖纖雅麗，隨著一點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躍然紙上。

已有圍觀的好事者念了出來：“趙客縵胡纓，吳鉤——”

“嘩啦啦——”

一個茶盅撞落在高臺邊沿，潑濺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蘇令嫻才書了兩行的宣紙上，重的墨暈染開，一下子糊得不像樣了。

蘇令嫻執筆的手紋未，負手轉向臺下，素淨的象牙白八幅羅上沾了些許墨點，隨著旋的作像是在上開了暈染的墨花。

場上的國子監廩生們亦紛紛舉目四顧，看是哪個蠻人打斷了大家的興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風景？！”

蘇令蠻大搖大擺地走上臺去，因子圓，顯得比瘦條條的一眾儒生兩個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蘇令蠻。”

“諸位見笑，我二妹妹頑皮，擾了諸位興致，還請海涵。”蘇令嫻微微一福再站起，與大腹便便的蘇令蠻看起來簡直是兩個極端。

“罷罷罷，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頭說話的青年郎君，看起來約莫是這眾國子監廩生中領頭的，溫文笑道。。

蘇令蠻輕笑了聲，那管聲音糯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人心底：

“大姐姐還是這般大方得，剛剛阿蠻不小心手落了茶盞，不想將大姐姐的作品給弄糊了，實在對不住。其實……阿蠻也隻是激，今日得見如此多人中龍，一時失了分寸。”

臺上剛剛被打斷興致之人麵緩了緩，雖話中真實還有待商榷，但好話誰都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蘇護看著臺上胖乎乎的二兒，隻覺得都要衝到頭上去了：

“阿蠻，下來！”

臺下傳來怒喝，蘇令蠻轉頭看去，發覺那好阿爹滿麵赤紅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瞇瞇道：“阿爹，阿蠻亦想上臺比一比。”

臺下頓時哄堂大笑。

有認識蘇令蠻的更是笑得樂不可支——定州城裏孰人不知，蘇令蠻不學無，野不堪？竟想要上臺與這些國子監廩生比試？比什麽？比胖麽？

真是異想天開。

“蘇二娘子，速速下來，莫給我定州丟人了。”這還是好些的。

“蘇二蠻子，若是與人比量比蠻力，此地怕是無人能比得過你，至於旁的嘛……嘖嘖，人嘛，還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氣的話語，暴風疾雨般向蘇令蠻襲來。

偏蘇令蠻全程笑瞇瞇，左耳進右耳出，儼然是練出了一層刀穿不劍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裏，縱多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與份相媲的高貴品。蘇令蠻淹沒在眾多嫌棄的目和口舌裏，依然笑臉盈盈：

“大姐姐，我不與旁人比，便與你比，如何？”

“這東酒樓誰都能來得，誰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與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蘇令嫻又重新取了宣紙鋪在一長溜的桌麵上，比詩文，何曾懼過誰。

“既是比大姐姐擅長的詩文，那我們便換個方式比，如何？”

蘇令嫻不知葫蘆裏賣什麽藥，眼了道：“二妹妹請說。”

高臺之上，除開一字排開的長桌外，那絳紫桃木做的筆掛亦是極顯眼，一溜的長峰短峰，羊毫狼毫，圓細扁各個不同，任君挑選。

蘇令嫻冷眼看著蘇令蠻順手取了筆掛上最獷的一支長峰大狼毫，筆頭便幾乎有小半個拳頭大，不由遲疑地問：“你確定？”

“確定。”

“阿蠻妹妹，莫逞強了。”吳鎮在臺下看得不忍，周邊還有常玩在一的富家小郎君們對著臺上形寬胖的小表妹指指點點大家嘲笑。

蘇令蠻權當他不存在，俯自桌上取了幾張宣紙，轉個，人去了白壁掛屏的另一麵。蘇令嫻與蘇令蠻各站一頭，中間隔著十幾個儒生，除非特意探頭，那是王不見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時起筆，同時收筆，屆時，讓這京畿貴客幫我等賞鑒賞鑒，看……這誰的詩詞好。”

蘇令嫻角不意翹了翹：“好。”

白儒生們見是兩位小娘子比試，興致大增，紛紛停下手中管豪，關注起比賽來——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站到了蘇令嫻，這小娘子態婀娜，落筆時筆若穿花，一舉一都自帶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賞心悅目。

蘇令蠻一人便占了兩人位，手下作不停，偌大的長峰大狼毫筆桿握在手中，仿佛輕若無，雖作並不輕盈優，卻也灑利落。

被龐大的軀遮擋，無人看得清寫了什麽。

不過，也沒有多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場和心念，在此時有了高度的和諧統一——這蘇令蠻，不過是瞎湊熱鬧，想搏一搏眾人眼球罷了。

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對蘇令嫻所寫之唱，氣氛繃，幾乎是一即發。

蘇護氣得肺都要炸了，礙於邀請來的友人，隻能坐在圓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給自己灌茶，不一會兒，竟是灌了滿肚子的茶水。

幾乎是同時，兩人收筆。

蘇令嫻將自己所作詩文掛上了掛屏，蘇令蠻亦挪開了——臺下臺上，頓時湧起軒然大波。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同理，也沒有兩顆相同的腦袋。

可蘇令蠻與蘇令嫻，一前一後，竟同時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樣的詩！

蘇令嫻在定州素來有才之稱，閨閣裏流落出來的手稿不甚凡幾，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了的，自不會有疑問。

可這蘇令蠻，居然寫得一手狂放的草書！筆走遊龍，如行雲流水，一氣嗬。筆鋒之大膽肆意，可見書寫之人襟之狂肆，實不像出自一個閨閣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幹，而筆鋒細與選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轍，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絕了他人代筆的可能。

甚至，亦隻有這管長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這潑墨一般的草書！

已有人拍案絕，蘇令嫻猛地一把掀開惟帽，出一張瑩白清秀的臉，走到蘇令蠻所作詩前，麵白了白：“二妹妹這詩……”

竟從來不知道蘇令蠻寫了一手好字，這字力紙背，形與意合，沒有多年之功如何寫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讓。

——莫非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機。可這一樣的詩詞，又如何解釋？

這實在是錯怪蘇令蠻了。

這字，委實不像兒家的字，鋒芒太，狂肆太過，吳氏便勒令不許顯人前，言“兒家講究恭敬順，這般模樣怕是會為婆家不喜”，蘇令蠻思及，便也藏了起來。

而也確實不學無，對書本無甚興趣，除了手頭有幾分蠻力，與草書上別有心得。如今蘇令蠻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剛剛還為蘇令蠻說話的國子監領頭已經念了出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去，深藏與名。閑過信陵飲……白首太玄經。”

“好詩，好詩！”

“可二位，這詩一般模樣……作何解釋？”

眾聲吵雜，一時嗡嗡的議論聲都傳上了三樓。

“下方何故如此喧嘩？”

“左不過是比試，不過，就憑那些人，還上不了我東的三樓。”劉軒滿不在乎地掀開冰綠窗紗，往外覷了一眼：“喲，有點意思。”

竟然是一對姐妹花在比試，還寫了一樣的詩詞。

劉軒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剛剛在樓梯口與清微絮了幾句話之人：“剛剛那小娘子可是你舊識？”

“不是。”

清微聲音冷淡，半掀起幕籬，出的一截下如上好的羊脂玉：“你這的酒，確實是天下一絕，便京畿上貢的，亦沒有這般滋味。”

烈得堪比關外的西風，而回味甘醇，不過一杯，他就已經微醺了。

劉軒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東如何能誇下海口，言三樓有最烈的酒。”

清微無聲無息地又給自己斟了一盅，劉軒看他喝個酒亦還帶著幕籬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長安城裏那些個日日上趕著要嫁你的小娘子，這麽多年未見，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籬，讓我一睹長安第一公子的風采？”

清微直地坐著，毫不為所：“你也要與那些長舌婦一般？”

劉軒像是怕了他了，瞪了他黑漆漆的幕籬一眼，不甘心地道：“得得得，我不說，我不說了。看戲，看戲。”

清微微微轉頭，目從半敞的窗戶往下看去。

卻見胖小娘子被定州城裏那些個早先慕蘇令嫻的小郎君們群嘲：

“蘇二娘子，莫說蘇大娘子這多年名在外，這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詩，可是你一個蠻之人寫得出的？”

國子監那幫人，倒一徑沉默，並未幫腔小人，隻領頭的抬手往下了：

“蘇二娘子可有話說？”

蘇令蠻神一笑，轉頭問蘇令嫻道：“大姐姐，此詩可是你所作？”

“自然。”蘇令嫻麵平淡：“今晨偶有所得，方用在了此。”這話，意圖很明顯，指著蘇令蠻了詞，在這沽名釣譽，旁人哪裏還聽不明白。

頓時已有人仿佛拿了令箭要跳上來將這有辱斯文之人拽下臺子，蘇護更是滿麵青紅，恨不得沒生這麽個兒。

蘇令蠻神一笑，手將寫了自己詩詞的紙翻了個麵，周圍人才發覺，在背後，有一個題綴：“無名居士”。

“大姐姐，這詩明明是你我路遇一無名居士，得他詩詞相贈，你怎說是你親自所作？”

“二妹妹你怎如此……”蘇令嫻言又止。

蘇令蠻搖頭，“大姐姐，且不提今晨妹妹好不容易醒來，還未有時間去窺探你的詩詞。便詩詞之豪氣，亦與大姐姐你的簪花小楷並不相配。能寫出這般詩詞之人，必是豪爽任，大氣磅礴之人。何況——”

轉頭看向臺下：“定州城裏誰人不知，我蘇令蠻不學無，一本論語背了一年都未背會，如何能這般機緣巧合地看到大姐姐您的詩句，還這般巧妙迅速地記下來？”

這話，倒是大實話。

而這一年未背會，也多賴這好姐姐的丫鬟不小心說了，傳出去的。

蘇令蠻這話，半真半假，但這詩，卻是在蘇令嫻時落的一張小紙條上見的，其上種種，還羅列了好幾首，那時蘇令嫻不過八歲，蘇令蠻自然不信——一個八歲的小兒能作出當今文豪都作不出來的詩詞。

所有的詩文，除開才氣外，還需閱曆。

蘇令蠻一向認為，大姐姐的才氣確實有，但還未到近妖的地步，這些年流傳出的詩文不多，除開特別驚豔的絕句，曾在那紙條上捕獲幾首外，大部分都還隻是閨閣水平。

隻往常，雖嫉妒於阿爹寵，卻從未想過要去破壞。隻今日暗巷所見一幕，讓再無顧忌。橫豎——

最壞也不過如此。

此話一出，蘇令蠻又不將其據為己有，大部分人是信了的。

“大姐姐，你何苦來著？早先你與我說，想去三樓看一看，可亦不能如此頑皮作了這麽個局逗弄旁人啊。”

蘇令蠻走到蘇令嫻麵前，拍了拍肩膀，攬著對國子監廩生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對不住，姐姐頑皮，就是想去看一看罷了，此事過後，必然是會澄清的。”這話一帶，從一個抄襲之人便了小娘子頑皮，質就大不一樣了。

蘇令蠻雖恨蘇令嫻下作，明知吳鎮與關係，還與他親近，可亦沒想讓一下子倒了。

吳鎮卻是不信，一個健步跑上臺來，拉開蘇令蠻手，將蘇令嫻護在了後：

“阿蠻妹妹，你怎會變得如此？我知你平日裏嫉妒嫻妹妹，可也不能就此口噴人。”

節直轉而下，不論定州城裏還是外來廩生，都看得津津有味。

還有人為不曉得的人科普三人之間的關係，言吳鎮便是前幾日浩浩退婚的商賈，蘇令蠻便是那被退婚了的小娘子，至於這大姐姐……

看這表哥的急模樣，大約也不是一般的關係。

蘇護急了：“阿蠻，嫻兒，你們都與我回去！”

劉軒在樓上看得津津有味，問清微：“你說這三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清微又給自己倒了一盅酒，此時他已經半醉，懶洋洋道：“這世上，最骯髒的，就是男關係，有甚好值得研究的？”

劉軒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這老友又偏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