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鎮的激，蘇令嫻的忐忑，甚至高臺周圍或好奇或興或失的視線並未帶給劉軒一一毫的震。

他神泰然，甚至不願對此多作解釋：“言盡於此，鎮小郎君信或不信，全在於你。”

說完便朝著高臺邊或坐或站的國子監廩生抱了抱拳道：“諸位明昭先生所召，為大梁國作輿圖，本是利國利民之大事，我東酒樓也無旁的相送，便一人贈上一壇梨花白，敬請笑納。”

梨花白是東酒樓出了名的純釀，每年量產不過百餘壇，這麽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壇，小掌櫃亦算是大手筆了。至於三樓的酒，定州城裏並無人嚐過，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臉這才好看了許多，抱拳道：“多謝掌櫃。”

定州太守程誌遠見比試了結，亦帶著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與班霖為首的一眾國子監廩生搭訕，蘇令蠻蘇令嫻等人頓時被撇在了一邊，蘇令嫻不得如此，俯撿起惟帽重新帶起：“弄琴，我們走。”

吳鎮立時追了上去。

眾人見再無好戲可看，便也三三兩兩地下樓，臉上還帶著興的餘波，有一些談興正濃，順勢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來。

劉軒看了一眼杵在臺下安靜站著的蘇令蠻：“你不追？”

“追什麽？”蘇令蠻抬頭看了他一眼，劉軒這才發覺，蘇二娘子不過十四的花苞年紀，本該天真爛漫，卻渾裹了一層刺，說話嗆人得很：“令智昏之輩，追來何用？”

他素來講究與人為善，聞言不讚同道：“年慕艾是天經地義之事，蘇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蘇令蠻忍不住揪了上的大麾，若換做旁人，許是會懟上幾句，但思及剛剛那玄郎君與他有說有笑的場景，便忍住了：

“刀沒砍在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劉掌櫃換作是我，該當如何？”

劉軒語塞，半晌才搖頭笑了：“蘇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寬以待己。”他自己不過是個看客，自然不能理解的境。

酒樓耳目最是靈通，不過幾個來回，他已將來龍去脈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詩詞？”蘇令蠻這話問得很輕。

“何必執著於此？”劉軒諱莫如深。

蘇令蠻這才發覺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道最忌諱淺言深，沒料到今日也犯了這個錯誤，忙福了福道：“對不住，是我想岔了。”

“沒想到蘇二娘子與傳聞中的大不相同。”有禮有節，不一味蠻纏。

幾句話時間，酒樓的跑堂們已經將白壁掛屏重新立到原，除卻左邊有一道不甚明顯的裂外，乍一看倒是毫無損。

另一邊，廩生們已經隨著太守了牡丹苑。剛剛還濟濟一堂的二樓，此時隻剩下食客小聲絮談的聲音。

蘇令蠻攏了攏玄大麾，發覺便是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上的涼氣，一點人味兒都沒有。手心、腳上窸窸窣窣地痛，可仿佛覺不到似的：

“傳聞有一點倒是說準了的。我蘇令蠻絕不肯輕易吃虧。”

劉軒聞言淡淡一笑，這麽一笑出來，蘇令蠻才發覺他竟然有兩個小酒窩，看著極可親。

他跳上臺去，從白壁掛屏上取了一副詩文下來，正是蘇令蠻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羈。重墨落下的每一個字都張牙舞爪地仿佛要從紙上跳出來，他凝視了會才讚歎道：

“以字觀人，軒以前倒不知，蘇二娘子竟然是這般一個妙人。”

蘇令蠻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到十分新奇，一揮手作豪邁狀：“小劉掌櫃既喜歡這字，便贈予你了。”

“當真？”

“千真萬確。隻小劉掌櫃若舍得，便多贈與我幾壇梨花白就是。”

蘇令蠻眼饞這酒很久，可惜往年讓小廝來買，通常十回裏隻能買到一回，旁的酒水雖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心意。

劉軒忍不住笑了出來：“二娘子果真與旁人不同。”

“馮三，去酒窖取兩壇子梨花白來。”

蘇令蠻笑得牙不見眼，剛剛的豪邁之氣在胖乎乎的臉型材下，頓時了氣，跟鄉野土丫頭似得：“多謝！”

劉軒將字小心收好，一邊走一邊擺手道：“蘇二娘子若是有時間，可去城西外三十裏看一看。”

蘇令蠻覺到耳，“莫非小劉掌櫃是說麇穀居士？”

並不意外。

小劉掌櫃能打聽到麇穀居士的下落，並不稀奇，畢竟開酒樓的素來耳目靈通。可奇就奇在，這劉軒會指點去見麇穀居士，可是看出上不妥？

劉軒的青擺很快便消失在了樓道轉角，蘇令蠻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曉些什麽？”

“劉某不過是猜測一二。”劉軒回手：“蘇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萬，沒甚稀奇。劉某額外再贈你一句話，麇穀居士好酒。”

蘇令蠻不過一個愣神的功夫，劉軒已經消失不見。

怔怔站了會才蹬蹬蹬下了樓。跑堂馮三在門口等著，見出來，殷勤地幫將兩壇子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馬車上。

“二娘子小心。”

馮三發覺剛剛戰鬥力比鬥還甚的蘇二娘子此時恍恍惚惚的，忍不住開頭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馬車，將二娘子一並扶上車，馬車便“得得得”地往蘇府趕，等到得蘇府門口，天已然大暗。

天上星鬥漫天，一圓月高掛，蘇令蠻這才恍然發覺——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該闔家團圓的日子。

可惜……

心中發苦，夜淒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後有規律地作響。

蘇令蠻匆匆去了趟正院，發覺阿娘已經沉沉睡去，不再打擾，略囑咐了鄭媽媽幾句，就準備回攬月居。

早間青石路上的積雪經了一個白天，已經化去為沁涼的雪水，路麵漉漉的一層，寒意一陣陣地從腳底浸，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擋不住，蘇令蠻又忍不住攏了攏大麾。

攬月居赫然在，巧心提著一盞宮燈不住地翹首往外盼，待看到兩人趕來，才鬆了口氣：“二娘子，怎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發覺蘇令蠻麵蒼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後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幫您去辦。”

蘇令蠻知道巧心不過是擔憂，笑道：“好了，別磨磨唧唧的，進去吧。”

巧心一邊引著蘇令蠻室，一邊朝門口吩咐：“小刀，速去提兩桶熱水來給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蘇令蠻解下大麾放到屏風上，巧心這才發覺渾狼狽，連擺都撕裂了一大塊，手心小，被細小的木刺所傷，出斑斑的痕跡。

“娘子，你這是……”

蘇令蠻坐下，為自己斟了杯熱茶，狠狠灌了口，覺到發僵的回暖，才道：“無妨，小事一樁。”

巧心留意到屏風上掛著的大麾皮溜水，一都找不出一雜來，每一尖都著澤，一看便所耗不菲；對這明顯是男人的大麾，忍住沒問，隻到廂房取了常備樣品來為蘇令蠻傷的地方塗抹。

往年馬齊亦常有磕磕之時，也沒見這大麵積的傷痕，巧心一邊幫拔刺，一邊塗著藥，眼淚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蘇令蠻看得好笑：“巧心，我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麽？”

“正因為娘子總喜歡著，奴婢才忍不住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淚，哽咽著道。

蘇令蠻手了巧心的發頂，歎道：“你啊……”

常說父母親緣大過天，可在看來，還不如這常隨側的丫鬟。

小八指揮著小刀和小劍將淨桶灌滿，待水溫合適，便轉過屏風來：“娘子上有傷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著熏一熏熱氣，一便罷？”

蘇令蠻渾不得勁：“不，還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與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氣了，等你傷口結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著二娘子明明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裏歎了口氣，二娘子這麽好，一腸子通到底，直率又溫，從來都刀子豆腐心，怎麽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這般重要？

蘇令蠻累了一天，略進了點粥水，了，便一頭倒下了。

巧心將青花燈罩將銅燈滅了，細心地在外間留了一盞幽暗的小燈，才躡步走了出去，一個人睡在外間的小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忽兒想到二娘子的未來，一忽兒又想到定州城裏那等人落井下石的臉，漸漸也就睡著了。

蘇令蠻半夜被醒了。

一連躺了三日，白天又隻進了些稀粥，本是不抗，何況在平日一頓都需進常人三頓的量——

此時被腹間咕嚕咕嚕的翻攪攪弄得完全睡不著，得心直發慌，憋了會實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間，迷迷糊糊地問：“娘子可是了？”

蘇令蠻揮揮手，意識到看不見，悶悶道：“無妨，你且睡著。”黑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壺茶水還有些餘溫，得什麽也顧不得，手抖著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還擺著阿娘早間拿來的什錦糕，過了一日，仍然出什錦糕特有的香甜之氣。

蘇令蠻狠狠嗅了一口，住蠢蠢的右手，嘀咕道：“不，不，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阿蠻，你自己可千萬爭氣。”

不能吃，千萬不能吃。

說完，生怕自己後悔似的，連忙轉移開視線，拿起茶壺便對口吹了一大口，直到覺肚子被茶水灌滿了，才打著嗝回到了床上。

外間巧心咕噥著翻了個，又沉沉睡去。

蘇令蠻大呼了口氣，生怕自己這窩囊的模樣讓巧心見著，此時放了心，閉著眼就著一肚子茶水，又度過了難捱的後半夜。

當小八早早來換巧心的班時，驚訝地發覺二娘子早就不在房了：“巧心，你可見到二娘子？”

巧心朝門外努了努下：“瞧，這不，回來了。”

蘇令蠻氣籲籲地踏進房，渾汗出如漿，厚厚的衫一層一層地在上，整個人如從水裏剛剛撈出來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著棉絮都還冷得簌簌發抖。

不過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幹什麽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子不曾大好又去鍛煉，便是想瘦，又何須急在一時。”

蘇令蠻笑而不語。

不曾經曆過的人不會懂，得腸子都在攪痛，心發慌人發暈是什麽覺。肚裏空空，還得堅持鍛煉又是什麽覺。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大約也算一種。

若非全憑一子不服輸的毅力撐著，又如何堅持得下去？

蘇令蠻隻覺得有一種迫催促著，讓一刻不敢懈怠。生怕自己鬆了一口氣，那從前往後就都爬不起來了。

巧心已經細心地吩咐門外：“速速去給娘子備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