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將月曆作為禮送人，首要之事是印刷。這事宮不大清楚，只能問侍。張羨齡將文瑞康喚進殿來，問得很詳細。

文瑞康從前在書堂教小宦讀書，對於書籍印刷之事頗有了解，娓娓道來：「皇城印刷之事，一概由司禮監負責。司禮監下設經場，掌管工匠數千人。宮裏用的道經、佛經以及每一年的皇曆，都是由司禮監經場負責刊印。」

「如今司禮監掌印太監是誰？」

「懷恩。」

「原來是他。」張羨齡原本靠在圈椅上，此時把子往前傾了傾。

懷恩的名字，無論是穿越前所看過的史書，還是穿越後宮人侍們的閑聊，都有所提及。他是蘇州人，本姓戴，出宦世家，其兄為兵部侍郎，其父為太僕卿，但因捲宣德初年的案子，戴家被抄家，懷恩也就從飽讀詩書的小爺了皇宮裏的一個小宦。

憲廟老爺改立太子之時，已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懷恩以死相爭，因此怒憲廟老爺，斥居。萬歲爺登基，將他召回京城，如今仍掌司禮監。

「聽說是個大賢臣。」

「確實。」文瑞康以欽佩的口吻道：「懷恩太監高義，宮中人盡皆知。」

「我倒真想見一見這位好太監了。」張羨齡笑道。

在剛剛穿越，還是元輝殿的淑時，弄不清楚況，稱呼一個小侍為太監。嚇得那小侍連連擺手：「當不起當不起，張淑切莫這樣稱呼小人。」

那以後才知道，原來在明朝，「太監」是不能隨便的，只有十二監的掌印方能稱呼一聲「太監」，相當於外朝的六部尚書。太監們也不會自稱為「奴才」，那是罵人的話。相反，太監們一般自稱為「臣」。區別在於他們是臣，朝廷命是外臣。

府十二監中，數司禮監為首。宮裏宮外，素來將司禮監掌印太監尊稱為「相」。縱使張羨齡是皇后，但面對懷恩這般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好呼來喚去、輕慢待之。

張羨齡想了想，見懷恩這事，還是要先報與萬歲爺知道才好。

晚上，朱祐樘回到坤寧宮，用過晚膳，在蒹葭堂里看書。

張羨齡走進這一方霧藍的天地，挨著他坐下，手裏拿著一本月曆。

「哥哥你瞧，這是我做的月曆，好不好看？」

朱祐樘翻了翻，歪著頭看向：「很好。」

「我有個主意，想印一些月曆送人。」張羨齡一隻手撐在書案上，紫檀雕花的長桌，漆的很暗，襯得的手很白。

張羨齡笑盈盈地道：「聽說印刷的經廠歸司禮監管，司禮監如今又歸懷恩管，我倒想見見他。」

「行。」朱祐樘說，「他是很好的人，只是年紀大了，有些耳背，你同他說話，務必要大聲些。」

第二天，張羨齡便如願以償的見到懷恩了。

在西暖閣接見的懷恩。午後和煦的日里，懷恩泛白的鬢角在黑帽下格外顯眼。他穿著一大紅蟒袍，手揣在袖裏，面容慈祥。

「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拜見皇後娘娘。」

老人向行禮，彎腰都十分吃力，像僵的木頭，作很遲緩。

張羨齡忙道：「快攙著些，別拜了。」

懷恩笑著搖了搖頭：「第一次拜見，娘娘就讓臣行完這個禮。以後再見，臣這老胳膊老，就是想行禮，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堅持不要人扶著，完完整整的向張羨齡行了個全禮。

禮畢，懷恩扶著圈椅，緩緩地坐下，向張羨齡請罪：「論理，四日前回宮那一日，臣就該來坤寧宮拜見娘娘。可惜人老了，不中用，就連司禮監那一攤子事都料理了三四日，直到今日才來，請娘娘贖罪。」

「我如何會怪你。」張羨齡說，「知道你忙，這時要你過來，我都覺得不好意思。」

「娘娘說笑了。」

懷恩向後的小侍點了點頭，後者會意，將帶來的幾個禮盒提上前。

「春二月，萬歲爺與娘娘大婚，臣遠在，亦是欣喜非凡。此番歸京，臣帶了一些鄉土特產，雖不能登大雅之堂，卻也別有一番風味，煩請娘娘不要嫌棄。」懷恩誠懇道。

「怎麼會？」張羨齡笑道，「我向來喜歡各地的風，正合我意。」

懷恩素來清廉，送上來的禮非金玉珠寶，而是藤茶。張羨齡立刻梅香用這藤茶沏一壺茶來，懷恩忙說：「讓臣來沏茶吧，這藤茶是野生的，同宮裏的貢茶有所不同。」

「那便勞煩你了。」

懷恩沏了茶，司膳試過之後，張羨齡手捧黑釉茶盞，喝了一大盞。

「確實是別有一番風味。」

張羨齡放下茶盞，和悅的同他說起自己想要印刷月曆一事。

懷恩聽得認真，時不時點一點頭。

「印刷月曆一事，司禮監經場自然能做。只是不瞞娘娘，經場如今的雕版只能印紅黑亮，若是想將娘娘月曆上的全印出來，怕是要重新做幾套彩印雕版。」

懷恩一面說，一面示意小侍奉上經場如今使用的雕版，還有一套紅黑雙印本佛經。他將掌管經場印刷之事的侍也一併帶了過來，讓掌經場的侍詳細同解說。

張羨齡翻開來瞧，書里的果然只有紅黑兩種。因是套印本，所以四周有板框，而里無行線，瞧著與從前所見純黑的線本有所不同。

再看那雕版，是黃的梨木，木質較，又寬又大。雕版上整整齊齊抄著字，沒有字的地方，皆被刻刀去，使字自然而然地凸出來，塗了墨，覆上紙，輕輕一揭，一張雕版印刷的書稿就完了。

一套雕版只能印一種，若想要雙，則必須用二套不同的雕版，先印一遍，再印一遍，如此方能將兩種套印在一張紙上。

印刷雙都如此費勁，何況多？

張羨齡將那雕板翻來覆去的瞧，又盯著月曆上的畫出神。半晌，才開口說話：「月曆上的字，用純黑就行。至於畫，還是得要。」

「不管怎麼說，彩雕版印刷乃是大勢所趨，如今就是有困難，也得把它搞出來！」

正道：「經廠上上下下，工匠有千人之多。這麼多人，我不信沒有一個能想得出辦法的。不管是誰，只要是解決了彩雕版印刷的難題，坤寧宮有重賞。」

皇後娘娘發了話，一錘定音。

掌事侍回去就召集經廠工匠，共同商議如何實現彩雕版印刷。

懷恩也慢騰騰來到乾清宮，向萬歲爺彙報此事。

朱祐樘聽完，道：「是這樣的子。」言語中，帶著一得意。

從前為宮人建茶水間，為皇子公主修遊樂場，其實有一些風言風語。

有一回連朱祐樘都忍不住問：「你可知，有些人議論你？」

笑笑正在吃甜品，聞言，將銀湯匙在糖水裏攪來攪去。抬眸看向他，一雙眼眸亮如星辰：「小爺會因此討厭我嗎？」

朱祐樘搖了搖頭。

笑笑鬆了一口氣：「那就行了。」然後，給他講了一個父子騎驢的故事，講完了之後告訴他：「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那時他心裏就想，笑笑真是一個奇子。令他想起小時候曾經見過的，生在磐石下的草，不聲不響，卻憑藉一韌勁從石頭裏鑽出來，有一種都不住的生機。

更難能可貴的是，笑笑做這些事，不為利己，也不為揚名。只是認為這些事是對的，並且有能力做到，所以要去做。

朱祐樘很欣賞這樣的人，更何況笑笑很有分寸，並不魯莽，只在宮規允許的範圍行事。

他樂見其，心甘願為保駕護航。

有時他甚至會想，倘若娘親也是笑笑這般的子，該有多好。那一定不會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朱祐樘向懷恩，問：「你覺得如何？」

懷恩微笑起來。

萬歲爺很久沒有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了，上一回，還是他剛習字的時候，小小的一個人，拿著最得意的一張大字，問懷恩他寫得好不好。

「皇後娘娘有林下之風。」懷恩贊道。

回到直房，懷恩邀請老友覃吉一起吃茶。

晚霞過窗，投在青石磚上，顯出一種混雜的，很。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壺咕嚕咕嚕響。

懷恩煮了一壺濃濃的藤茶，沏了兩盞茶，一盞遞給覃吉。覃吉吃了一口茶，眉鬍子頓時皺作一團：「老哥哥是不是味覺都不大靈敏了？這未免太苦了些。」

懷恩一愣，方才皇後娘娘吃茶的時候，卻沒說半句話。

他笑著搖了搖頭：「我確實老了。如今有幸回京，瞧見萬歲爺與皇後娘娘伉儷深，這一顆心也算是放下了。」

覃吉聽他這話大有不詳的預兆，放下茶盞勸道：「如今萬歲爺登基，你老兒只等著清福便是，就算有個不舒坦，也可好好調理。」

懷恩只笑了一笑，一語不發，埋頭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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