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霄走到練武閣的庭院中，執起長劍，揮舞了一下。

劍眉微微蹙起。

他放下劍，右手按著口傷之，眉心擰一條深刻的線，薄抿了起來，冷峻的容浮起一層怒。

半個月了，傷還不見好。

他所的刀傷離心口不過一寸，若非命大，早已當場喪命黃泉，可他習慣了風餐宿，刀劍影的日子，一回到帝都，住進將軍府，從小到大無法擺的抑郁，又涌上心頭，使他郁郁寡歡。

名為將軍義子，實際上，還不是寄人籬下，人臉。

岳凌霄嘆了口氣，走出練武閣，剛往左邊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

那個方向是落雨軒。

陳大小姐住的地方。

這位陳家大姑娘，曾經是多麼張揚的子。

他還記得，那年趙王流放北地，陳家派人接回來，漫天冰雪中，他一眼便看見了這位任的妹妹。

阿嫣穿醒目的赤紅衫，站在夫君邊，凍得瑟瑟發抖，眼睛卻比他見過的最鋒利的劍刃更亮那樣決絕的目，仿佛能斬斷一切阻礙之。

“我不走我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這世上誰都可以拋棄他，我不能。他生，我生，他死，我隨他一起去，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這本該是一段世代相傳的佳話。

只可惜，到了最后，卻變了最諷刺的人間真實。

用命相護的夫君，拋棄了。

岳凌霄說不清對阿嫣是什麼覺。

待他不好，小時候想著法子排他，長大了沒什麼來往，落到怎樣的下場，原本與他全無關系。

但是，這座將軍府里，阿嫣和他，卻同為不歡迎的天涯淪落人。

下人們聚在一起，沒事便打賭大小姐何時咽氣，府里該怎麼辦喪事，又說圣上不喜大小姐，怕是只能草率打點。

換作十年前，阿嫣若是聽見了，定會親手教訓這些人，然后將他們都趕走。

現在現在，命在旦夕，又有罪在，誰會把當回事。

他無聲地走了過去，站在近的古樹下。

落雨軒的院子里放了張藤椅，阿嫣靠在上面，上蓋著一條薄被，烏黑的青散開，看不清臉容，只能看見手里拿著面小鏡子，正在鏡面上比劃什麼。

過了會兒，又拿起旁邊的牛角梳，對著鏡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梳頭發。

看起來不怎麼悲痛，倒是十分清閑。

岳凌霄哼了聲，剛想轉離去，卻聽人虛弱的開口：“你也跟人打賭了麼”

他形一滯，抬起頭，正好迎上阿嫣的目。

人的臉蒼白至極，眉眼之間都帶著濃郁的病氣，臉上未施脂，也是極淡，便如褪去的花瓣。

可很，如同即將熄滅的火花，燃燒所剩無幾的生命，綻放最后的絢爛。

華而蒼涼。

岳凌霄面無表：“什麼賭”

阿嫣笑笑：“賭我何時死。”

岳凌霄冷冷道：“大小姐誤會了，我從未”說他從來不曾這麼想過，好像不對，但說他和人打了賭，卻是平白冤。“你是生是死，我雖不關心，卻也不曾盼過你死。”

阿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腸，所以才覺得奇怪，無端端的，你站在那邊盯著我瞧作甚若不是與人打了賭，又是為何”

“”

他說不出來，阿嫣也不為難他，淡淡一笑：“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珠兒，上茶。”見對方似乎有話要說，開口打斷：“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聽一句一句，不會浪費你多時間。”

話說到這份上，岳凌霄只好留下。

落雨軒的茶雖不至于下不了口，但是也稱不上好茶兩個字。

岳凌霄心復雜。

果然，所有人都等著死。

落雨軒的食住行，各項用度別說和宮里比，就是比起從前阿嫣未出閣時，也差的太遠了。

阿嫣卻不在乎，捧著茶盞發了會兒呆，又開始梳頭發。

齒梳穿過如云秀發，一下又一下，極為溫。

岳凌霄盯著看了片刻，忽然意識到這等行為不妥，忙別開眼，臉上有些異樣的紅。

阿嫣并未注意他，忽然幽幽嘆了聲，道：“就這麼死了，我心有不甘。”

岳凌霄沉默不語。

但他心里清楚這樣子，活不長了。

“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座將軍府，這里的天地困不住你，而到了那時”阿嫣偏過頭，笑盈盈地看著他：“兄長，你會不會記得我”

岳凌霄又皺起了眉。

阿嫣也不等他回答，接著道：“你當然不會。人走茶涼，人死如燈滅，我的丈夫尚且沉溺于韻兒的溫鄉，你又怎會記住一個無關要的故人活著，真沒意思。”沉默頃，笑了笑：“起風了。”

說著便站了起來，丫鬟珠兒趕過來，扶住阿嫣的手臂，和一起進屋。

那天過后，岳凌霄隔三差五的，便會來落雨軒坐一會，有時候聊上兩句，有時候只是喝茶，幾個時辰相對無言。

阿嫣話不多，比起說話，更喜歡對著鏡子，擺弄的頭發，的臉。

可氣還是那麼糟糕，就算抹上胭脂，也無法修飾病膏肓的憔悴。

病人當如是。

后來，相久了，岳凌霄實在看不過，翻出去年好友送的一百年人參，帶了過來：“雖不是好東西，總也能救急。”

阿嫣微笑，抬眸饒有趣味地打量他。

岳凌霄便以為見慣了皇宮里的珍寶，看不上他的東西，臉冷了冷：“你不要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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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阿嫣的手按住他，如同初冬小雪落在手背上。

手指分明是涼的，他的心卻像被燙著了。

阿嫣收回手，籠進袖子里：“我的確不要。”

岳凌霄眸微冷，本想甩袖就走，然而挪不開腳步。

方才心頭的究竟是什麼

“我的病無藥可醫，這人參于我無大用，卻可以調養你的傷，兄長還是留下。”阿嫣看了看他，又道：“你關心我呀”

岳凌霄下意識的避開的眼睛：“只是恰好想起而已，談不上關心。”

阿嫣也不和他爭執，似乎對這話題沒多大興趣，握著茶杯抿了口，輕聲道：“我說過了，我不甘心，還有一件事未之前，我才不會死。”

岳凌霄隨口問道：“是什麼”

阿嫣雙手進袖子里，清澈明凈的目，繞著他轉了一圈：“你總會知道的。”

半個月后，阿嫣一個人待在房里，對著鏡子修了會兒儀容，特意留下眼角幾道紋路，不曾抹去。

老古董好奇：“為什麼不把皺紋抹了呢”

阿嫣閑閑道：“那就變了老妖怪，不是有風韻的人了。再說”沒往下說去，畫了幾筆柳眉，突然丟開筆，有些厭煩：“唉，我真討厭這病懨懨裝淡泊的樣子，當真無趣了。你告訴我，岳凌霄的好度多了”

老古董查了查：“二十五。”

“剛開始多”

“零。”

阿嫣捧著臉坐了會兒，慢慢道：“夠了。”

老古董：“什麼夠了”

阿嫣輕哼一聲：“我不耐煩和他風花雪月談生死了，有這個基礎好值，早能進行下一步流。”

老古董似懂非懂：“下一步談說”

阿嫣莫名其妙：“想什麼呢當然是第一睡啊。”

老古董小心翼翼道：“岳凌霄是傷了，可是想要霸王上弓額，有點困難的。”

它本來還想說，與其現在就，不如等好值刷高了，兩人玩點小趣，順便完親流的任務。

但是不等它建議，阿嫣便笑了：“你以為我耐著子，整天陪他喝茶，是為了什麼”

“爭取相時間，刷好值啊。”

阿嫣搖頭：“不，我在培養他的習慣。”

“”

“在我這里喝茶的習慣。”

阿嫣站起來，不再和老古董嘮叨，走到外面，尋到珠兒：“丫頭，我有個心愿未了，你可愿意幫我達所愿”

珠兒看著消瘦的容，只覺得心酸：“珠兒愿意為了娘娘赴湯蹈火”

“這倒不用。”阿嫣湊過去，輕輕在珠兒耳邊說了幾個字：“你去替我買來。”

珠兒驚訝：“娘娘為何要”

“噓。”阿嫣一指點住的：“多做事，說話，乖。”

又過了幾天，終于等來了一場小雨。

天公作，正是親流的好日子。

岳凌霄待在府中，無事可干，練了會兒劍，照常過來喝落雨軒并不算好的茶。因為下著雨，阿嫣順理章地邀他進屋說話，轉時對珠兒使了個眼。

珠兒遲疑道：“娘娘”

阿嫣拍拍的肩膀，輕輕道：“聽話。”

于是，忠肝義膽的好丫鬟珠兒只能聽從吩咐，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抱著一壺下了藥的酒，跑去旁邊的練武閣，找岳凌霄的小廝六子對飲。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

室燃著淡淡的熏香，房間的擺設簡單雅致，墻上卻掛著一幅骨的仕浴之圖。

岳凌霄看了一眼，只覺得臉上燒了起來，忙想起，剛站定，腦海一陣一陣的眩暈，他一只手撐在桌上，知道不對勁，但已無法彈，驀地摔到地上。

他被下藥了。

可為什麼

上空傳來一聲低笑：“唉，還是這樣好。”

岳凌霄不能，意識卻是清醒的，清楚地看著對面的人當著他的面，褪下外衫，出雪白的藕臂。

他咬了咬牙：“你瘋了”

阿嫣走了過來，微微俯，憐惜地上他的臉：“你忘記了我說，有一件事必須做，那不就是你麼”

岳凌霄心中不解，又覺得憤怒：“你”

“皇帝背著我與我妹子好上了，我雖是廢妃，名義上仍是他的人，臨死前，怎麼也該紅杏出墻一次，給他織一頂好看的綠帽子，你說，對不對”

岳凌霄額頭上滿是冷汗。

是真的瘋了。

但看上去又是那麼清醒，而且和平時弱不風，淡泊不爭的阿嫣簡直判若兩人。

眼前的子眉眼帶笑，不同于往日淡然的，帶著一凄楚的笑，那人角的弧度艷肆意，張揚奪目。

發的作，又是那般嫵。

阿嫣低低笑了聲：“這幾天著實憋壞我了，偶爾演戲可以，演的久了，真是又累又煩。”

彎下腰，想把岳凌霄扶到床上，折騰半天還是拖不他，只好暫且放棄：“罷了，地上也行，我不挑剔。”

岳凌霄暗暗運功，使盡最后一點力氣，死撐著坐了起來。阿嫣瞧著有趣，推了他一把，他又往后倒下，躺在地上，只氣得狠命瞪。

“放心，我這個人很正直的。”阿嫣蹲下子，抱著膝蓋，對他說：“這輩子，我從未真正勉強過誰，你也一樣。我給你下的是迷魂散，又不是別的，若你真的不想，我連你一下都懶得。”

盯著他的眼睛，的了，輕輕的一句話，尾音勾了起來：“你真的不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