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曹家開門宴客。

一大早，丁氏就帶著婢仆從忙碌上了。從廚房里傳出來的羹的香氣幾乎覆蓋了半個府邸；而宴客的院落里兵荒馬：搬坐的、地板的、擺裝飾的、燒香料的……人人都面帶喜，腳下生風。

阿生和吉利屋中的仆人被調了大半。他們也都樂意去前院幫忙，能夠在主母面前臉不說，還有額外的獎金拿，不去才是傻子。

吉利還沒有察覺到，但阿生就一個人生悶氣了。真是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仆人，一群目短淺、認不清自己本職的家伙。且他們擅離職守都沒有經小主人同意，這算什麼？和哥哥又算什麼？

在心的小本本里將這次跑的人一個不落地記下了，同時打上不可重用的標簽。

至于留下的人，也記下了。

其中令阿生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新來三個月的婢。是給阿生準備洗澡水和洗臉水的，平日里是個沉默寡言半天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格。令阿生印象深刻的點在于，史氏去前院幫忙的時候一口拒絕了：“等小郎君醒了，婢子得準備洗臉水。”

史氏笑話：“你當洗臉是多麼大的事，誰不會準備洗臉水，非要你來？”

“若是其他人有差池，便是婢子的責任了。”

史氏也就沒有強求。去宴客廳幫忙是差，賄賂以求前去的人都有。是看這個婢老實，好幾次被夫人名下的婢欺負了也沒吭聲，所以這回補償的，不料對方卻不領。

史氏沒料到的是，阿生這時已經醒了，躺在床上聽見了們的對話。阿生默默給這婢點了一個贊：有責任意識，心里有主見，就比的同事們強一大截。

于是起床洗臉的時候，阿生就裝作無意地問道：“你什麼？”

洗臉婢連忙將細麻布放下，低頭行禮：“婢子文。”

邊上侍奉熏香的婢就笑，知道小姐妹要出頭了：“小郎君阿文就好。家原本有些產業，家里就一個兒，所以家中長輩正兒八經地請人取了好名，禮儀也學得好。跟我們這些只能隨便著稱呼的人比起來，真是讓人羨慕。”

熏香婢是個活潑的格，在丁夫人那里的時候讓人覺得不莊重，因而雖然是從小養大的婢卻不重用。通常來講，阿生也不會喜歡這種大的下人。但今日卻有幾點引起了阿生的注意：

第一，向往有一個專屬的姓名和良好的教育，說明骨子里的奴要比那些得主人賜名就開心得要死的仆人輕很多。作為一個從小就被灌輸奴化思想的人來說，這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

第二，阿文剛來幾個月，可見與阿文不深。然而一個不深、與格截然相反的人獲得主人青眼，能夠不嫉妒，可見心不壞。

第三，這人說話也很有水準。話里話外阿文曾經是家中寵的自由民，家教比普通下人好一大截。這放在任何主人那里都立馬會對阿文刮目相看。但原本家中殷實的阿文如何就賣為奴了，就略過不提了。話多，但不說人不好，不人痛。這是商高。

阿生突然發現屋里也是有珍珠的，只是平日里魚目太多，沒有認真去了解過們罷了。

“你既然羨慕阿文的名字，說明你自己的名字不好聽了，不如說出來讓大家樂樂？”阿生逗道。

“小郎君也會促狹了。”熏香婢一點都不局促，假意生氣，但臉上的酒窩怎麼都遮不住。

阿文還是低著頭：“小郎君，名阿香。”

這時候吉利也已經梳洗好了，跑過來跟妹妹說話，正巧聽見了。“阿香這名字好的呀。”

仍是阿文回答：“兩位小郎君有所不知，府上各個屋里掌香的婢，十有八九是阿香的。”

哦，掌香，所以阿香。這相當于是個簡單暴的職稱，如果崗位調換了去廚房，也許就阿勺了。阿生又繼續問了阿文和阿香幾個問題，才知道這種以職位稱呼的人在曹府仆人中占了相當一部分，都是自賣或者世代為奴的。底層奴隸不沒有姓氏，連個固定的名字都沒有。在曹家方的名冊中，他們就是個數字。

阿生同阿香，但也沒有貿然給取名。既然中意阿文和阿香，就該認真地對待們。

等到中午時分，吉利又被母親走的時候，踢踏著小木屐去祖父的梅園了。青伯是大管家，對府中的下人了如指掌，讓青伯去查查阿文和阿香的底細品，沒有問題就把們兩個提拔上來。

祖父說了，虛三歲了，該有自己的忠仆了。

“祖父。”阿生歡歡喜喜地拉開絹門。人小靈活，門口的男仆阻攔不及，讓溜進去了。

屋里熏著淡雅的檀香，混著煎茶的蔥姜味。

阿生眨眨眼，小短一彎，規規矩矩地在竹制地面上坐好，裝作大人的模樣行禮。“祖父有客人，是我莽撞了。”

客人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但即便著錦也掩藏不住他健壯的廓和宛如鐵石一般的氣質。

曹騰笑著指阿生，給客人介紹：“這是巨高（曹嵩的字）的二郎，說是三歲，其實還不到20個月。”他言語里是有自豪的，曹生絕對算得上是神了，連帶著吉利的智商發育都早。

客人見阿生一個小豆丁跪坐恭敬，強裝的模樣說不出的喜，當下也收了殺氣，和悅地同打招呼：“小郎君。”

曹騰又跟阿生說：“這位是種尚書。”

“欸欸，朝廷調令未下達，可不敢擅自稱尚書。暠還是南郡太守。”

“遲遲不讓返回南郡，皇帝又命隨駕祭五帝，種公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我怕等正式的調令下來，種公的門戶被道喜之人滿，就沒有曹某的位置嘍。”

“曹公莫要取笑。”

阿生睜大眼睛看兩個老頭寒暄，他們沒有稱字，而是采用了“種公”、“曹公”這種比較生分的稱謂，但明明語氣神都像朋友一樣。

這位“種公”是個厲害人，約記得太守是東漢的地方，尚書更是一個阿生耳的職。“敢問，尚書是哪一部的尚書？”問題剛剛口而出阿生就意識到不對，三省六部是隋唐時期的制度，現在還是東漢，這個尚書絕不是“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的那個所知道的“尚書”。

果然，這位種太守，或者說即將上任的種尚書不解其意。“小郎君所指的‘部’是何意思？”

好在阿生有急智，又拿祖父擋槍。“祖父曾說，治國與治家道理相通，員各司其職便如家人各守其位。父親養家，母親管家，家丁護院，仆婦灑掃，婢侍食。敢問尚書在朝廷中，掌管何事？”

種暠驚奇地打量阿生。通常這個歲數的小孩不過是能夠通順表達自己的和愿，某些被寵壞的還要靠哭和砸東西表達緒呢。像阿生這樣，對于象的家國概念展現出嚴的邏輯推理能力，絕對稱得上麟角。

他有意試探阿生，便當是大人一樣回答道：“初，尚書為府下屬，掌管文書，通外；至本朝日漸隆重，不三公與大將軍制約。”【1】

阿生秒懂，換個詞就好理解了：皇帝書。跟后世一樣，說說是個開會時作記錄的，其實權利大到可怕。沒有明確的職責，就相當于無所不管。聯合國書長了解一下，韓國青瓦臺書了解一下。古今中外政治道理都是一樣的。

點點頭：“名輕權重。”是個實差。

種暠更加稱奇，竟然還真就聽懂了。沒等他驚奇完，阿生的下一個問題就拋過來了。

“種公能做到尚書，定有過人之。是品行過于常人呢？才華過于常人呢？還是祖先的澤過于常人呢？”

阿生記得隋唐之前沒有科舉，是舉薦制度。但舉薦制度非常人為因素影響，從舉賢才變化為舉家世，最后造了士族門閥壟斷，腐敗橫行。歷史細節學得不好，規律的東西卻記憶尤深。這里表面上是在問選制度，實際上是想據這位高的回答來判斷現有政府的生命力。

難得逮到一個愿意認真跟說話的外人，還是政府員，不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怎麼行？

種暠的神已經變得無比鄭重，他思忖片刻才緩緩開口：“家世、品行、才華，三者一。貧民氓隸，生無所教，目不識丁；家學淵源者，讀《詩》《書》，蒙圣人教化，品行才華自然高于常人。暠自認為德才兼備，但追溯源，還是先祖澤惠及我。”

阿生猛然意識到，東漢紙張還沒有取代竹簡布帛，所以讀書本高到可怕，貧窮就意味著文盲。窮書生靠抄書借書一步步學大儒的故事，在此時缺乏現實基礎。難怪是隋唐才出現科舉，這何嘗不是紙張普及后的必然結果呢？

造紙這一項，時間上必須遠遠優先于教育普及和改革制。

學到了，學到了。雖然超前千年，但頭腦中的東西太多太，只有通過學習眼下的現狀，知行合一，才能走彎路。

阿生恭恭敬敬地朝種暠行大禮：“謹教。”然后就坐在一旁安靜聽祖父和貴客講話。

種暠順著話題唏噓：“便是家世德才皆有，朝中無人也難以升遷。若非曹公，我哪能有今日？”

曹騰連忙擺手：“我一介宦怎麼敢說舉薦重臣，不過是在小人中傷棟梁蒙蔽皇帝時說了兩句公道話。種公切莫再說是被宦舉薦的，于名聲有礙。”

“哼。”種老頭鼻子出氣，“既然了曹公的恩義，就不怕人說。正是曹公的公道話我才有今日，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人說。”

阿生聽得津津有味，不過二十多分鐘，就喜歡上了種暠這個老頭。能力有、脾氣直、不畏流言、即便是對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也很尊重……果然以類聚，人以群分，祖父的朋友質量非常高啊。

“曹公家有神，更該為子孫考慮。梁冀跋扈不義，遠近皆聞，而皇帝年歲漸長。暠言盡于此，曹公早做打算。”種暠告辭時留下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曹騰聞言只是嘆息。

這讓阿生疑不解，還是第一次看到祖父被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