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婢手中接過稍微有些發燙的陶碗，阿生猶豫了半天都沒決定要不要往里面撒更多的阿莫西林末。能夠做手腳的時間就只有端著姜湯從梅園正院門口到曹騰病房門口的這麼一段路而已，機會轉瞬即逝。

如果能夠再見見祖父就好了。

跪坐在室和外室之間的過道里，小手把藥包攥得死。因為太過糾結，所以阿生并沒有注意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過道里的下人都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

阿生第三次抬起右手，又放下。這時，就聽見青伯的聲音：“小二郎君進來吧，莫要浪費了好藥。”

阿生一驚，用白紙包著的藥包差點掉下來。稍微收斂神，才端著湯碗進昏暗的室。三日不見，屋子里增添了一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不是真的有品腐敗，而是，某種神上的抑和潰散。墻角放著三個火盆，里面有絹帛、竹簡燃燒后的灰燼。

祖父半躺在房間最里面的榻上，周圍沒有點燈，又是在窗戶線的死角，因此形模糊得很，依稀能夠看到黑的廓而已。

“祖父？”阿生上前兩步，羅踩在席制的地面上發出“嘭嘭”的撞擊聲。

“你的神藥沒有問題，阿拋……昨日就痊愈了。”祖父的聲音更加嘶啞了，語氣依舊平靜。

阿拋，就是那個被傳染了風寒的下人的名字。

這句話里出來的信息讓阿生渾汗倒豎。突然意識到一個重要問題，沒有人親眼看到祖父將姜湯和草藥喝下去！

“祖父！”

曹騰似乎是笑了，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看著笑。

“祖父！”阿生鼻子，慢慢在原地跪坐下來，“就到了這樣子的地步了嗎？”

“你看，”曹騰跟邊唯一的仆人說，“我說了，如意聰慧，聞一知十。”

青伯沒有搭話，站立在榻邊。

阿生的眼眶里蓄了淚水，但就是強著沒有掉下來。“我以為憑祖父的智慧，至是能保全自己的。”

“我起于窮困，自宮幃而上做到今日，再怎麼克己奉公，也免不了有些下作手段。怎麼可能一患都不留下呢？歷經四朝，夠久了，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

“即便是抄家滅族，也該一家人共同面對。”

“哈哈哈……咳……咳咳……哈，別說賭氣話。”

阿生倔強地跪在原地。

“我與你說，一月前，張彪升為司隸校尉。他與我有宿怨，一上任就彈劾曹家子弟。我曾派人上門求和，然而……”

阿生出手指在邊輕輕筆畫一遍這個名字：“張彪”。

“大將軍的子侄均在京郊大營領兵，唯有司隸校尉不在其掌控之中。因此，大將軍對司隸校尉一職虎視眈眈。我若想陷害張彪也是能夠做到的，但這麼一來，駐京的軍隊……將盡數姓梁了。一旦有變，圣上危矣。若真如此，我曹家將臭萬年。”

然而，如果皇帝借助張彪的力量弄死了梁冀，那曹家也涼了。張彪會放過這麼一個報復仇家的機會嗎？當然是當做梁黨份子極力打，搞不好連遠在老家的曹氏宗族都要被牽連進去。阿生心里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這個副本太難了！

恐怕曹騰也是覺到太難了。他的目標是讓曹家興盛，不管是長遠的名聲還是短期的保全，二者缺一不可。被退場無論怎麼走都是死路，那就只能主退場了。

阿生合上了眼睛，腰背直，一顆淚珠順著右側臉頰了下來。

看的表，曹騰就知道聽懂了，又是欣又是心酸。“這個，留給你。”他松手，一枚黃的石質小印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

是曹騰的私印，他跟僅有的幾個士人朋友通訊，就用此印。

“不是多麼深厚的，但大約也能夠求點人吧。不給阿嵩，是怕他索求無度，反而不。”曹騰在這里艱難地了口氣，還是堅強地繼續說，“種暠你是見過的；趙典是三公之子，世家名門；虞放是名臣楊震之徒，雖正直但不好親近；邊韶名士，不拘小節，學識淵博；還有張奐，幾擊匈奴，在北地素有基。”

阿生用袖子抹掉臉頰上的痕跡：“祖父喝口水再講。”

曹騰側躺下，背對：“不了，就這樣吧。更多的……我把阿青留給你……”

不知道是不是阿生的錯覺，祖父最后的話在室起回音，聲波讓黑暗中的塵埃一圈一圈擴散，仿佛百年都無法落地。

僵著走到戶外。

下雪了。

細小的雪粒從灰的天空上落下來，不像柳絮，像鹽。漢末的冬季就是寒冷又丑陋，一點不浪漫。或者說，這樣的宦之后是看不到浪漫的，能夠看到浪漫的，是謝道韞那樣的世家。

木屐“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好像能夠響到時間盡頭。直到，阿生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哥哥。

“阿兄……祖父……哇……”

“阿生，不哭不哭。祖父生病了，但他會好起來的。”

“不是的，祖父……”祖父想讓父親丁憂。

因為死后尸要接朝廷員的瞻仰吊唁，所以曹騰沒有辦法使用毒藥，他只能在寒冬臘月里慢慢等待，等待風寒發酵不可逆轉的重病。

這是一場長達一個冬季的自我凌遲。

最后的時候，曹騰已經無法說話了，只能用紙筆書寫言。別院工坊制造的最劣等的麻紙上滲著不同深淺的墨漬：

“為善終，膽、智、運缺一不可……起寒微，便是缺了運勢，縱有萬般手段也只能為人鷹犬……往事不可追，唯愿子孫能與豪族并起，不再為人所踐踏……

“……知汝不信鬼神，崇尚薄葬，可也。然若有所，增封三寸增樹一棵，我私心……”【1】

阿生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對著蠟燭將這頁皺的紙讀了又讀，直到爛于心后放進火盆中，親手將它燒完了。阿生甚至都沒有考慮將這份絕筆信存進空間里。

有些記憶刻骨銘心不需要白紙黑字來提醒，就像有些悲哀痛徹心扉不需要眼淚來訴說。

跪坐在房間里，朝著祖父臥室的方向深深叩首。

終有一日，你的墳冢將封高三仞，遍植青松。【1】

白的送葬隊伍如同搬家，走了四個時辰才完全從雒離開。

阿生站在車轅上，回在飛雪中漸漸遠去的城墻，直到城門上的“雒”二字融逐漸降臨的暮。

覺不到冷。

在曹往上裹氈時也覺不到溫暖。

“阿兄，我們離開雒了，惶惶如喪家之犬。”甚至要家族的支柱主赴死才能為我們留下一條生路。

“因為我們太弱小了。”

“我們不是博弈者，我們只是政治斗爭數以萬計的犧牲品之一。”

渾都在抖，臉被雪粒拍打到僵，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曹連忙抱住妹妹搖搖墜的軀。“阿生，天晚了，起風了。去避風烤個火吧。”

“不。”

“阿生？”

“阿兄陪我站一會兒吧，我們……送送雒。”

曹沉默了兩秒：“好。”

他們就相互依靠著，向車隊的后方，即便黑夜加上風雪，他們什麼都看不到。

“阿生，我們會回來的。”

“嗯。我們會回來的。”我們會無數次回到這里，無數次逃離再無數次回歸。我們會像野草，被歧視，被牽連，被摧毀。但即便是東漢這只金烏墜落之后，我們依然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在雒城中破土而出。

直到，將它踩在腳下。

延熹二年正月二十，費亭侯曹騰病逝于雒，其養子曹嵩襲爵并回鄉丁憂，曹氏子弟如曹熾、曹胤等皆自請辭為叔父守孝。上恩準。

至此，曹氏族人還在任上的就只剩下了曹騰之兄，素來與梁黨不和的潁川太守曹褒。

七月，梁皇后因長年幽憤死于宮中。

八月，梁貴人姐夫邴尊游說梁貴人母親宣氏，因而慘遭殺害。宣氏被鄰居——宦郭赦所救，送宮中。

其后，皇帝借助五名中常侍發政變，以迅雷之勢捕殺梁黨宦，打通了宮到外的消息通道。司隸校尉張彪奉圣旨率兵包圍梁府。

梁冀夫婦自知不可罪，于府中自殺，族人盡滅。新掌大權的東漢帝王大肆株連朝中梁黨員，朝堂為之一空。三公皆貶為庶人，唯有胡廣得以在第二年再度被征召，中原因不得而知。

張彪本牽扯守孝在家的曹氏諸人，但因有種暠、虞放等反梁派高求，且時人認為誅殺孝子有違天和，迷信的皇帝放過了愁云慘淡的曹家，然而曹嵩的費亭侯爵位卻是被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注【1】：這個地方涉及到古代墓葬制度，封土高度，種什麼樹都跟份相關，逾制是要判刑的。曹騰同意薄葬，說明封土會低于他能夠擁有的上限，等子孫功名就后再給他的墳上堆土種樹。

曹生說的三仞高的封土，種松樹，是《周禮》中天子才能擁有的規制。

事實上的曹騰墓規制很高，是否是曹魏立國后重新修建的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