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膳書》12.問道

蘇家老相爺一生為國,有兩個兒子:長子沉迷山水畫作,一手丹青妙筆足以傳世,卻有避世之念,無心仕途;次子年名,二十四歲連中三元了狀元,卻在調任回京六部的路上墜馬亡,留下了妻弱子,沒過兩年,他的妻也鬱鬱而終,隻剩了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

蘇家小爺蘇遠秋,就是這個可憐的孩子。

沒了爹沒了娘,他還有當朝宰相的爺爺,本也該逍遙富貴遠勝旁人,可惜他天生弱,幾次被神醫從黃泉路上生生拉回來,即使用遍天下靈藥,也活不過二十五歲。

宋丸子早就聽說過他,畢竟廚房隔壁另有一個小灶間,每日裏藥香陣陣,就是專門伺候這個小爺的。

蘇遠秋抱著的酒到底沒喝上,宋丸子就算再弱,對付一個病弱年總是足夠的,那瓶酒被灌了醋,蘇家金尊玉貴的小爺臉皺的像是個後廚竇二娘剛出鍋的大白包子。

幾天後,又是夜深人靜的廚房,他們又見麵了。

“五兩銀子一瓶的邵記竹葉青,你要是再給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說我喜歡你,讓把你撥到我房裏。”

“我就可以到搜羅你藏起來的酒,挨個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張淨白臉龐又鼓了起來。

那時的宋丸子臉還是白的,玉似的白,多油煙蒸騰都不能讓的臉有毫失,可是這種白到了蘇小爺的雪,就顯得不那麽,不那麽,不那麽討人喜歡了。

大概蘇小爺就很不喜歡吧,那之後就再沒出現在後廚房了,直到又過了幾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見那個貪酒、笑又會鼓起臉的蘇爺。

跟著沈師傅學廚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鐵鍋被地火之燒裂了。

沈師傅把那口鍋給了宋丸子,讓用這些鐵重新把鍋鑄好。

看著那堆被地火之反複錘煉過的鐵,宋丸子低下了頭,的手已經變得堅糙,了一雙廚子的手。

出了大鍋的第二天,沈大廚離開了蘇家,他說他這一生已經做了太多別人想吃的菜了,現在應該去把自己的餘生也做一道菜。

守著重鑄的大鍋,宋丸子了蘇家廚房裏的第二個沈師傅,隻是子活潑,不像沈師傅那麽沉默。

人們宋大廚,也有新進府的小丫鬟不知底細,開口就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規矩,宋丸子也該是幾個孩子的娘親了。也不是沒有人問過,宋丸子起先不懂這種紅塵俗事,後來漸漸懂了,也學會了把話圓出去。

灶間是個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爺、老婦人、大爺,還有幾個爺都喜歡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爺和夫人偶爾還自己來找宋丸子說話,即使在很多人看來這個年輕的人有太多“本分事”沒做,顯得特別“不本分”,也不會有人敢說難聽的。

有一年中秋節,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魚羹大為讚賞,甚至想招去當廚,宋丸子借口自己有殘疾有礙觀瞻,婉拒了。

那天夜裏,長高了之後還是那麽白那麽笑的蘇小公子又來了,他這次來不是為了喝酒,而是為了吃螃蟹。

“他們隻給我吃了一個蟹鉗子!”長大了小白貓明明麵無表,卻讓人聽出了委屈

“你虛,吃是對的。”

“蜉蝣一日死生,誰會勸它多吃吃?”

“蜉蝣沒爺爺沒,也沒有大伯堂哥圍在旁邊哭天搶地。”

蘇小公子被懟了一臉,手上接過了一個還熱著的螃蟹。

六兩一個的大閘蟹拿在手裏沉甸甸地,滿蓋都是黃,爪尖兒裏都是,吃一口蟹黃,他長歎了一聲:

“這等味,就算一年隻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當季,想吃就趁著當季的時候多吃幾次,何須再等一年?”

蘇遠秋看著那個不解風的廚子,搖了搖頭,清亮的眉目在月下仿佛瑩瑩有

“人活在世,總得給自己找點盼頭,這樣不想活的時候想想樹下的酒,未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鍋過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裏哢嚓哢嚓,把蟹鉗的殼兒咬碎了。

沈大廚的爺爺把鍋做厚,沈大廚守著鍋幾十年,鍋沒厚也沒薄,到了宋丸子的手裏,把鍋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鍋點滴削減變薄,沒有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宋丸子就會把這口鍋從灶上起出來,一點點地用刻上陣法。當鍋變四寸八分厚的時候,有人從遠方來,給宋丸子帶來了一個包裹,和一個消息。

沈大廚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

淮水大澇,潰堤百裏,他為了救兩個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摻著沙的紫菜,宋丸子細細地洗幹淨,包了素餡兒小餛飩把紫菜撒進去,吃了足足一個月。

一個月後,親去災區的太子殿下發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爺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爺被抬進了宮裏,看著皇上寫下詔然後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蘇老相爺還是宰相,隻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歲。

又一年中秋,蘇小爺又半夜來找螃蟹吃,看見宋丸子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陣法將地火之鐵鍋裏並不是易事,宋丸子幾次火氣,被折騰得渾發紅,白玉似的皮了淡淡的褐在外麵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的小爺,最適合用油炸了之後沾醬吃,外麵金黃,裏麵雪白。”

“聽起來可真好吃。”蘇遠秋悠然神往。

那是風雨飄搖的一年,死亡了一團夏天裏的烏雲,不知何時就出現,降下雨,和無盡的淚。

十月,蘇老相爺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門前一下子車馬冷落了。

闔府下人跪在老相爺的靈堂前磕頭,宋丸子也跪了,蘇老爺子喜歡吃蒸魚、扣,還喜歡吃濃豆腐,年紀一把,長了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裏,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蔥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終歸是個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後,又煮了一碗素餛飩,然後把兩樣東西一點點吃了幹淨。

凡人一生何其短暫,一兩個甲子對修真者來說不過須臾,對他們來說卻已是繁華起又落,從胎胞到棺木。

各自彩。

來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帶走了蘇家上下男丁。

蘇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兒孫們離開,轉就遣散了蘇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沒有賣契,不是下人,更沒地方可去,也走不了。

終於被困在陣法裏的地火之前所未有地兇猛反撲,再次傷到了宋丸子的經脈,要不是這些年的經脈已經被反複錘煉過,也許這後廚房裏隻會剩下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從廚房裏走出來,想問問蘇老夫人和蘇小爺中午想吃點兒什麽。

一直走到前院,看見了被人用刀脅迫著的祖孫倆。

蘇家人,都皮雪白,骨頭也一個比一個

“你是誰?”

“我、我是蘇家的廚子。”一塊靈石被在了手裏。

……

蘇家兩個凡人剩下的壽命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年,築基後吃過固元鍛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著陣法,宋丸子帶走了蘇老夫人和蘇小爺,強行使用力讓一天比一天虛弱,可覺得這樣折騰到死也值的。

可蘇老夫人還是死了,以一種極其壯烈的方式——支開了自己的孫子和宋丸子,獨去見那些劊子手,然後自盡在了蘇老相爺的棺材前。

蘇家墳地被宋丸子引地火全燒沒了,白的煙直青雲,傷的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回的,死人骸骨不過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沒有這一劫,蘇老婦人的也撐不了幾年了……

宋丸子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怒嚎。

“為什麽?!”

“憑什麽?!”

“嘖。”從自己的虛影上邁過去,宋丸子轉看著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麥。

蒼天不問善惡,星辰不拘正邪,這麽哭嚎真是一點用的都沒有。

“這是你的道麽?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個聲音突然發問。

“當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這種東西,我應該在那個凡人界揭竿而起,順民意,布教化,最後當個皇帝之類的。”

麥粒兒被咬在上下門牙間,哢嚓一下碎在了裏。

“你道心何在?”

“在鍋裏。”

材瘦高、隻剩一隻眼睛的人招了招手,可以以假真的虛影悉數後退,如同時逆流。

“這是我的道。”被地火灼燒過的手指向了宰相府後廚房的灶火。

“這是我的道。”那是一碗給蘇管家小兒做的蛋羹。

“這是我的道。”刀在菜案上切出了綿綿細

……

“這是我的道。”

十三年間,經曆了之前五十八年裏從未經曆過的事,喜是凡事喜,悲是俗人悲,本來滿心絕、心存憤懣,可沒有。

紅塵滾滾,煙火燎燎,所經曆的一切加諸於以五味相酬。

“我道,世間道。”

那些虛影又變幻起來,無數張悉的臉龐在從的麵前飛掠而過。

他們皆過往。

再次看見蘇遠秋的臉,宋丸子的手頓了一下。

“我是天涯落魄客,你是紅塵失心人,草廬共一壺濁酒,不問何是歸。”

明明是料酒,用了花雕配薑塊、花椒、八角煮出來的。

“原來這真是仙丹,你也真是仙人,你不是癡兒,我也不是瘋子。”

“從今以後,你走你的修仙路,我過我的奈何橋,我們兩不相欠。”

好。

修仙路上,我慢慢走。

奈何橋上,你也別回頭。

一片炫目輝裏,千般幻影消失不見。

的石頭懸浮在空中,磅礴的靈力向著宋丸子的上洶湧而出。

靈力,足以讓一個剛修真之途的人一步築基,可是對於丹田碎裂、經脈全傷的宋丸子來說……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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