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膳書》18.廢食
臨照城的修士與凡人混居一起,各式店鋪也是雜而開,一家棺材鋪旁邊的靈材鋪子裏,宋丸子看著樊歸一的手臂一擺,之前棄之不用的蛤蜊皮、山之類的就落了一地。
靈材鋪子的夥計見了這一招,自然不會以為這兩個看起來落拓的修是可以在價格上“詐一筆”的小角,哪怕材料都實在不值什麽錢,還是勤勤懇懇分類收好,按照正常市價包了一包靈石出來。
“一共一百六十下品靈石,兩位收好。”
一顆下品靈石大概有手指肚那麽大,以紅藍為主,麵兒上都泛著一點灰白,用眼看也知道其中蘊藏的靈氣不夠純。
樊歸一把靈石一腦都塞給了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宋丸子。
收錢收得心安理得,且不說這些異大部分都是打的,這個苦修士一路上吃了七頓飯都沒提過飯錢,現在能一次給清也好。
當然,宋丸子現在懷疑樊歸一可能本不知道什麽飯錢,不,他大概知道什麽是錢,隻是不知道什麽是“飯”。
無爭界……無飯界……這倆詞兒還在腦袋裏跳二人轉呢。
“宋道友,此城中有可供修士調息的靈修館,你要不要去略作休息?”
回過神的宋丸子連連擺手,靈修館那種花靈石更純靈氣的地方,在丹田經脈修好之前,是絕對不會踏進一步的。
“樊、咳、樊道友,不知道這裏可有能看文獻圖錄的地方?”
“文獻圖錄?”
神嚴肅的黑麵修頓了一下,實則是在思考。
“無爭六十六城裏,大部分城中沒有道友所說的地方,可臨照城是長生久的人所建,仿長生久的規製,自然有可看書冊的地方,隻是有沒有文獻圖錄,在下沒有去過,不能擔保。”
擔保什麽呀?擔保你們這兒的人一出生就不吃飯麽?
宋丸子現在看著樊歸一,宛若在看著某種奇珍異。
滄瀾界的修士互相調侃時會說:“想得,你以為你是吃靈丹長大的呀,進境能那麽快?”
眼前這人可能還真是吃靈丹長大的,還不隻是他這種修士,此刻,宋丸子看著路上凡人的眼神也不太對了。
臨照城的書館坐忘齋,第一層是凡人書館,不著棉袍、頭戴布巾的書生在裏麵參閱典籍,第二層往上便都隻向修士開放。
“一顆下品靈石兩個時辰,二樓以上各類玉簡書冊可隨意翻看,隻是有些玉簡需要費點兒靈識氣力,若是道友力有不逮,千萬不要勉強。”
守著坐忘齋的老者是個修,臉上笑瞇瞇的樣子十分慈和,卻人高馬大,壯碩如扛鼎力士——修的鑄境就如同法修的練氣期一樣,要讓修士的學會容納和凝練靈氣,不過法修靈氣是凝練後歸於丹田經脈,修的靈氣則是儲在之中,所以鑄境的修往往壯如牛犢,等到了鍛骨境,靈氣融骨髓,整個人反而會瘦削下來。
宋丸子手裏著一塊下品靈石,仰起頭,問道:
“我若是想要看一樓的書,是多錢?”
“凡人的書?”
老者愣了一下,他常遇到有凡人跑到二樓喊著自己有仙緣在此,卻因為連一塊玉簡都拿不起來而瘋魔哭喊,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修士要看凡人的書。
“這些書多是凡人科舉進看的典籍,再就是一些詩集和遊記雜談……”忖度著宋丸子並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他笑著轉口說,“一枚銀角就能在一層看上半日的書,一顆下品靈石是五十銀角。”
徑直遞過去一塊下品靈石,宋丸子把背上的大黑鍋解在角落裏,又把上掛著的各式食材放進鍋裏,看看自己的手上還算幹淨,才走向那些書櫃。
當年初到凡人界的時候,也曾想看看這個凡人界到底是個什麽地方,經史枯燥又冗長,當時虛弱,一天也不過翻幾頁。蘇老相爺見了,反而讓去看看詩詞,最優秀的詩人所讚的,多是當世最好的,最優秀的詩人所唾罵的,多是當世最可鄙的。
站在書櫃前,先隨手拿起一本詩集翻開,目就是一首《仙丹詠》,“雲波杳杳海生煙,對月吞丹似仙……”
吃顆丹藥跟喝了酒似的,可見這無爭界連酒都沒有了。
“一粒仙丹一年醉,三場清夢三生淚。”
“明年服丹時,又與誰人共?”
丹、丹、丹……開心的時候像是吃了丹藥,不開心的時候就像是丹瓶被打碎了,吃丹藥的時候想著自己的人,還惦記著下次一次吃丹藥。
全然不見飯食甚至酒水的描述,酸甜苦辣之類的詞匯都罕見到接近於無。
這還真的是一個所有人都磕丹不吃飯的世界啊!
深吸一口氣,宋丸子翻開了一本史書。
大陸東邊的深海之淵中藏有魔,偶爾會出來肆意殺戮,一千年前,有魔大舉進攻,魔氣肆於天地間,牛羊倒斃,五穀頹敗,茂林變枯木,就在此時,庇護此世界的仙人們賜下了無數仙丹,使人吃了之後不再,躲到了西境群山中的人們才得以活命。
魔災退去之後,又過了二十多年,凡人們才用自己的雙手徹底重建了家園,在那二十年裏,他們仍是靠著仙人們賜下的丹藥活著,不僅再不知為何,還得疾疫,強健。
久而久之,此界的凡人就和修士一樣以丹藥為生了。
以上,是宋丸子翻了幾本史書之後總結出來的。
書齋裏不知何時擺上了螢石雕琢的燈,微黃的暈籠罩著或新或舊的書冊,坐在地上看書的宋丸子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四周擺放的書冊,半晌,長長地哀歎了一聲。
凡人界有句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麽一個廚子到了這個人人不吃飯的修真界,那可不僅是不給巧婦米,還順便告訴了一件大事兒——世上男人皆龍,你作為一個“巧媳婦”的存在本來就沒價值。
真有些淒涼啊。
這樣想著,又歎了一聲。
此時仍在坐忘齋一層的無不是秉燭苦讀的凡人書生,在這裏呆一下午就要一個銀角,對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就在時時刻刻都金貴無比的時候,偏偏有人坐在地上接連歎氣,偏還是個貌不驚人的野黑小子,便有書生輕咳了兩聲:
“擾人清靜,如蚊蠅耳。”
被人罵作蒼蠅蚊子,依著宋丸子的潑皮格是必要頂回去的,可是抬頭一看那個書生,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餅油條炸果子,寬麵扯麵帶麵、燉扣小炒、切炒砂鍋……幾百道菜在的腦海裏浩浩打了個圈兒,而這些東西,眼前這個書生從來沒吃過。
何其可憐!
被自己罵過的人竟然用一種“這世間多你本不知道”的眼神看著自己,那書生渾一冷,氣勢不由降了下去,端著書轉向了另一邊。
宋丸子咧著出一個大大的笑。
站起來拍拍屁拎著自己的東西走到坐忘齋門口,那個守門人要給找換銀角,被擺擺手攔住了。
“不著急,我明天還來。”
眼睛看見樊歸一站在不遠等著自己,宋丸子抬腳走了過去。
“樊道友,我想在這城裏看幾日書,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一想到這個無爭界裏沒有敵人,竟然也沒有廚子,宋丸子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再想想自己之前和這苦修行了一路,還自以為對方輒喊丹藥是十分沒見識,頓覺心複雜——自己也沒見識,不知道有人從小不吃飯,不過對方也是真沒見識,不知道有人從小不吃藥。
樊歸一點了點頭,說:“正好我也有事去南境,大概十日後回轉,宋道友,你若不急便等我幾天,你要去疏桐山之事,我可以帶兩個道友回來幫你。”
宋丸子正要說點什麽,頭一腥,一口汙噴了出來,十分淡定地用袖子抹掉了自己邊的殘,開口問樊歸一:
“你之前吃的……那些,呃,丹藥,我再給你做點兒吧。”
“宋道友,你不歸經,應該調息才對!”
要是丹田能調息,我至於靈氣一衝就吐麽?看書看久了看到吐的宋丸子木著臉說:
“趕讓我做點,那個,丹藥,不然我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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