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三十年》採桑子(一)
這日黃昏。孫淼來傳福晉的話。
免去王疏月剩下的責罰,並令出宮。和這個恩典一齊傳來的,還有王家夫人病故喪訊。然而夫人真正的死,卻已經是前日的事了。
王授文只在的乾清門前看了一眼出宮的兒。
宮門前在查出宮令,孤零零地立在宮門前,抬頭著青灰的天空,靜靜地候著。沒有顯哀痛,甚至沒有流淚。仍然穿著孝服,長發綁一素凈的辮子,在辮尾用瓦蘭瓔珞束著,整個人淡得快要融進紫城的灰白之中。
似乎有應似的,也像王授文這邊看過來。
父二人原本都在忍,然而這一個對視卻彼此紅了眼眶。王授文忙背過去走到石獅後面去站著。
直到兒走出乾清門,瘦弱的影消失在昏時乾清門外的霞之下后,他才走出來。
他還不能歸家,還要去南書房議政。
指誰來諒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紫城住了很多東西,尋常的人喜怒哀樂,都悄無聲息地湮沒其中。
王授文一路都在回想自己的夫人曾經說過的話。這麼多年,在子的事上,夫人向來與自己意見相左,比如,他想讓兒子考科舉,夫人卻想讓他去管他們在老家的那座桂花園。他想讓王疏月做賀龐的側福晉,夫人卻說,在長洲給他說門親事,家世不用多麼顯赫,只要那家富貴,家裡的孩子有志做個不登科的雅士就好。
他沒在意過,畢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族嘛,不管在哪個朝代,都是要興旺發揚才好,哪裡能越過越回去,從宦之家,做鄉紳去呢。人的眼就只顧著眼前的那麼一點點。果然還是要不得的。
王授文一直是這樣懟的。但和王疏月一樣,人明快,從來也不生氣。被懟到臉紅了。也只說:「妾說這些,不過是想老爺還有這兩個孩子,以後都能過得舒坦些。」
這不還是目短淺嗎?要想舒坦,他們這些前明的臣,早就丟掉銜被發配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一家老小連飯恐怕都要吃不上。哪裡會有如今的顯赫地位和寬敞府宅。
所以,人的話,還是聽聽就好了。
可是,如今再也不會開口了。王授文卻覺得心裡空落下來,好像每一走步都踏不實在。
他就這麼從乾清門虛浮地搖到了南書房。
今日原本不該他在南書房值守,皇帝卻不知為何將他傳召過來了。他心裡有悲痛,卻不能悲,路過敬事房的時候,還特意讓人取鏡正容理冠。這才肯過去。
此時南書房的氣氛沉鬱。
恭親王並其他幾個議政王大臣都跪在南書房門前。王授文走進去向皇帝請了安。皇帝只是背對著他抬了抬手,連一聲「伊立」都沒說。
王授文見除了自己意外,閣學士程英也在,程英下首站著的那個人王授文也認識,是戶部的司烏嘉。這個人原就是皇帝府上的包奴才,在地方上歷練了幾年名聲很是微妙,尤其是在山東一代清剿流寇,是出了名地比流寇還流氓,皇帝這回把他放到戶部去清理四川軍營的空餉,起初還沒弄明白自己主子意思,手腳放不開,但自從被申斥之後,簡直是瘋了一般地抓攫,狠不得把賀臨的四川大營整個剖了來。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在外帶兵,錢是第一要事,沒有錢,哪裡有人來賣命。所以各地的軍營都在想方設法地抓錢,掏朝廷的,征地方的,是爛賬,朝廷呢,大多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認真查過。但看了這回烏嘉在戶部查賬的那架勢,再一看看著外頭恭親王的那副景,王授文暗想,該來的也許今日就要來了。
皇帝一直沒有說話。始終背向眾人,沉默地站在懸匾下頭。
他一手撐著書案,燈盞就在他手邊,伺候燈火的宮,此時連油都不敢上前去添,黃昏的天都斂盡了,書房線昏暗。門稀開一條,張得通著小心進來。
「皇上,恭親王爺……暈過去了一次,這會兒……」
暈過去了,這是得跪了多久。
王授文看了一眼程英,程英未聲,只是沖他搖了搖頭。
「呵……」
皇帝突然冷笑了一聲,「程英,王授文,你們是跟著皇阿瑪一路過來的老人了,你們看看,」
他轉過,一面笑一面指向外頭。
「看看皇阿瑪的兒子們,朕的兄弟們如今是什麼德行。」
王授文知道皇帝這些話說來給外面的人聽的。並不是當真要他們回什麼話。
忙順應道:「皇上息怒,切勿怒急傷,萬要保重龍。」
皇帝是真想保重「龍」。
在乾清宮傷了腰后,他到現在都還在疼。周太醫說怒氣傷肝臟腎臟,他已儘力克制,但整個議政王大臣會議,顯然是以老七起頭,拿老十一的事來掣肘他。他要削這些礙手礙腳的王大臣,他們也偏不讓他順意。
王授文的話意思也很明顯,這事急不得。
「把恭王扶進來。另外,讓老十二他們也不要跪了。都進來。」
王授文,程英烏善這些人自是退到一旁。
恭王被張得通親自扶了進來,皇帝沒讓這些人磨蹭規矩,直接讓免。恭親王卻執意要跪下去。張得通扶不住,也只得跟著一道跪了下去。
皇帝坐在書案后。
「七弟,烏嘉的摺子你看過了吧。」
「奴才看過了。」
皇帝挑眉笑道:「奴才?好個奴才。
他一笑,腰漲疼,然而這疼到沒有惹得他冒火,反而分散了他心焦灼。
恭親王磕了個頭。他比皇帝還要小一歲。但一直不是很好。小的時候就靠葯養著,大了后也就淡了爭權奪利的那份心。常年服藥,如今看起來卻比皇帝要年長些。量又偏矮,同賀臨站在一起,簡直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這會兒因為疲倦蜷著子,人就先得更萎靡了。
「皇上,奴才知道十一弟有罪,奴才也不敢替他開,但是,請皇上想想,咱們這些兄弟,廢太子被圈,早年戰死者有,后疫病死者有。皇上,奴才求您顧念手足,再給老十一一個機會吧!」
「你要朕顧念手足,那朝廷的王法誰來顧。十萬兩的空餉,四川巡隆全都披枷帶鎖回京,押在刑部等著問罪。你跟朕說,老十一關不得?」
他問完,恭親王不敢應聲。
皇帝向椅背上靠去:「好,宗人府圈不得嘛,照你的說法……對,你怎麼說的來著……哦,怕有人朕的脊梁骨,說朕眼裡容不下這個軍功赫赫的兄弟。那好,賀覃!」
他一把將手中的摺子摔到人膝前。「你給朕找個地方,去關這個奴才!」
恭親王被皇帝斥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多布托那顆棋皇帝在賀臨邊埋了快十年都沒,可見從多久以前開始,皇帝就已經把自己這個將軍王的弟弟看在眼裡了。就算他真的是弒君殺父奪來的皇位,但他心忍這麼多年,一舉拔刀就直要害,很難想象,他這些年,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經營了多。
不得不說,他們這幾個兄弟,要論權,早已全部都輸給他,甚至是皇阿瑪,也輸了。
「恭王,給朕回話。」
「奴才……奴才慚愧。」
這句話卻引來一陣沉默。
天起風了,而後又下起夜雪來。過了黃昏的雪比白日還要冷,何慶在一旁給炭爐子里添炭,火星子蹦出來一點,燙到王授文的手背,他眉頭不一跳。
其實,賀臨是死是活,他已經不關注了。
他只是不願意自己的兒也跟著搭進去,永不見天日地搭進去。
先帝的皇子,無論如何是死不了。皇帝要考慮的不過是用什麼名目,把他關到什麼地方去。他看得出來自己的兒對賀臨的維護,但畢竟是個人,哪裡得過天理國法,和這些皇家子弟權力相爭。但是,已經見罪了皇帝太后,放眼整個京城戶,誰還能要,到頭來,恐怕只有跟著賀臨去。
可若是當真跟了賀臨去,這一輩子,怕是再也見不上一面了。
才經喪妻之痛,尚不可表,又眼見分離在前。
王授文頭一次有些懷疑自己,甚至覺得自己夫人那幾句糊塗話,好像能噘出些滋味來了。
「皇上,承乾宮的宮人來報,老貴妃在大行皇帝的靈前哭得昏死過去。這會兒主子娘娘已經過去了。讓奴才們傳皇上知曉一聲。」
恭親王跪著不敢抬頭,不能起來,也不能說話,只把眼眶燒得熱紅。
皇帝低頭看向他,突然笑了一聲:「為他一個大清的罪人,致其兄,其母,皆遭大罪。」
說著,抬手只向乾清宮方向:「朕讓他在皇阿瑪的靈前跪著,都是大不孝!」
「王授文,替朕擬旨,削去先帝皇十一子爵位,還臺大營給烏里臺看管,你替朕告訴烏里臺,這個人,朕是要議罪論死的!」
王授文雖知今日局面,聽到『議罪論死』四個字,還是心驚跳。
「張得通,擺駕承乾宮。朕親自去看看老貴妃。」
說完,皇帝站起,徑直出了南書房。
雪風灌進來。
恭親王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額娘,完了————」
眼前一黑,終在王授文面前栽倒。
生殺與奪人膽寒。王授文看著倒在地上恭親王,如灌雪水,兩腮盡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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