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三十年》憶秦娥(一)
漢人的膝蓋不值錢。
這句話是也是王授文在酒桌子上,放浪形骸,胡言語出來的。王疏月一直覺得,父親這個讀書人,上總矛盾著一種世俗的徹。
他甚至還拿著筷子敲著酒碗,跟王疏月明明白白地解釋過這句話。
那會兒他有七分醉,紅著臉,鼓著腮幫子。像一隻明的老猴兒。
「滿清朝廷的那些人啊,他們自卑得很,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沒文化。他們折騰頂天了,也只會為自己開解一句,哦,我們祖輩們是馬上打下來的天下。天下的確是拿給他們打下來了,然後要面對的就是我們這些人,整天個之乎者也,者也知乎,說得他們一愣一愣的,自然就怯了。所以,他們就四著漢人們給他們下跪,好像只要漢人跪著,他們就能直腰桿一樣。」
王授文說這話的時候,王疏月的母親總是在旁溫地笑著,給他布菜,添酒。
這一生的,其實就是王授文偶爾失了分寸出來的,這樣為數不多的一面。
「所以,月兒,爹和娘要讓你去修臥雲舍的書,不是我們做父母的狠心,那些東西有多好,你以後明白過來就會知道爹娘的苦心。」
說完,他又覺得還是沒有說,心裡不爽快,飲一口酒又道:「月兒啊,他們那些莽子,看著咱們老祖宗的東西,那是又恨,又。你以後嫁給了旗人,他們讓你跪,你就跪,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蠻子都是這樣,又恨,又,就是不敢認心底下的那份尊重。他們不認算了,你自己認就好。」
這話對不對,王疏月不知道。
但至今為止,至皇帝應該是很恨。賀臨呢,之前有點,現在……估計恨死了吧。
想著,了發酸的眼睛。
賀臨被押臺大營之前,因為母親的喪事,沒有能與他見上一面,有些話想說,但是沒有機會。不過即使此生也許都不復再相見,王疏月還是不想和賀臨就這樣誤會一輩子。
好一點的緣分啊,始終淺薄得像一片風雨中的蟬翼。
厚實的東西,始終是俗世里的味道。大雨沖刷泥土地時的味道,妖勾走書生時候味道,還有人的魂歸來,狠地吞噬人夢境時的味道……頂嚇人,卻又香艷人,引人破戒。
宮門上在下鑰了。
太監們的聲音傳來:「下錢糧勒——出宮的大人們,腳程穩快些嘞——」
主子們蓋被和眼,白日里的規矩從奴才們上卸下,春夜中乾燥的紫城在無數年輕的春夢裡泛出一意。
跪到這個時候,王疏月有些後悔自己和皇帝斗得這場氣。
哪怕覺得自己沒有錯,但最後罪得還是自己,皇帝也許頂多覺得自己吃了個癟,也不可能為一個奴才輾轉,這會兒不知道抱著哪塊玉睡了。
所以,竟又要坑自己在這裡跪整整一個晚上?
王疏月有些不甘心地撐起酸疼的脖,向合了門的南書房。
有些屋子是因人而生的,那人在的時候,那就是萬眾矚目之地,那人拂袖一走,就只剩下一抔冷。
之於皇帝,南書房便是這樣地方。
夜裡下鎖后,沒有人當值,連門前的那顆酸棗樹都像一從鬼影,風細細地搖搖著枝幹,門戶上的糊窗著也被吹得沙沙作響。
炭火燈火都沒了。別說啊,在這樣冷清的地方,還真有些想家啊。
王疏月吸了吸鼻子,不由得裹了上的裳。
起更的時候,日門那邊突然傳來了靜。
不一會兒,日門竟請務府的鑰匙了。
照理來說宮中下鎖之後,若請不出務府的鑰匙,任憑你是皇子或是王爺,都進不來。除非有要之事,比如頂要的軍。但那也得在外面遞帖子,來往傳遞,耗上好一大把時間。
王疏月正跪在南書房外面。
一旁就是月華門。正在想是出了什麼事。卻見張得通親自提著燈籠,引著一眾人從日門一路往月華門疾行。厚底鞋與宮道出沙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戲裡頭的步。
月華門後面就是養心殿。
王疏月回頭去,見養心殿已經點起燈,烘在宮牆後面,照亮了西邊漆黑的天幕。
張得通這些人急匆匆地穿過月華門。落在後面的何慶倒是看到了王疏月。他見張得通沒有顧自己,忙了幾步過來,撐著王疏月站起來,直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道:「姑娘快起來,現在啊……犟不得。」
王疏月借著他的力站起來,彎腰拍著下擺的灰塵,抬頭又見何慶一臉的焦惶恐。
「出什麼事了。」
何慶不安地著手:「現在還說不好,但恐怕是個大事。奴才不能跟姑娘在這裡耗著了。」
說著,他看了一眼天,又著道:「這會讓姑娘走不得,也不好再回二所,這樣,您上日門旁得廡房裡去歇一歇,沒多會兒子,天就要亮了。」
他不說明白,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疏月沒有再追問,知道茲事大,還是聽他的安排好,於是應聲轉往日門去。
誰知,沒走幾步,何慶又回追來道:「王姑娘,奴才問您一,姑娘從前得過豆癥麼。」
「痘癥,是說天……」
「欸,對對對,就是那惡東西。」
「順寧二十八年,那年南方鬧痘癥鬧得很厲害。我是那時候出的痘,就在臥雲舍里養的。」
何慶忙道:「姑娘是有大福氣的人,奴才曉得了。」
說完,又匆匆追張得通他們去了。
這一來。
即便他什麼也不說,王疏月也能猜全。
回想一陣,皇帝這幾日上是不爽快,將才他寫字的時候,半挽起的袖口,也確實有幾紅點,但怎麼會是那要命玩樣兒。
現在想想,父親那句判語下得真是犀利劃骨,「煞氣太重,恐壽不好。」
這什麼,天道好迴,報應不爽嗎?
王疏月走了幾步,又回頭向後的月華門。
暖搖曳。人心不起來。一段時間相下來,他這個人吧,雖然狠,但也算是個好皇帝。
所以好像……也不太允許自己這樣去想他。
在清朝關后的二十年中。天花如同一種詛咒,一直縈繞在滿清皇族的頭頂。
人人談痘變。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先祖都生活在北方草原,從前並沒有人得過天花,對這種疫癥毫無抵抗之力。以至於先帝爺即位初年,就有好幾個皇嗣死於天花。
所以,雖然先帝一生有近二十位皇子,但最後長的卻只有不到十位。
後來,十二皇子的額娘陳氏,也死於天花。其宮中伺候的宮和太監,也因此死了近大半。
據說,陳氏得病期間,先帝爺不惜帶著自己的母親,皇子,公主,后妃出宮往承德避痘。直到陳氏死了半月之後才回來。十二那時候還很小,回來后見了母親的棺槨嚇呆了,也不知道哭。皇帝氣得罵他是不忠不孝之子。
賀龐就在後面掐十二背脊上的,生生地在靈前把十二給掐哭了。
怎麼說呢。皇帝在陳氏死後,把從一個貴人直接抬到了貴妃的位置上。
死後極盡哀榮,甚至讓賀龐與十二一道服。皇帝希所有的人都為自己的這個妃子痛哭。但說白了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
這算是一種棄吧。冷靜,理所當然,甚至不需要承擔任何指責的棄。
天花對滿清皇族來說,就意味著棄。就連對皇帝也許也是一樣的。
王疏月的思緒就這樣散遠開來。
迎著晚風繼續往日門走。還是覺得有些恍惚。
天皇貴胄,等閑斷人生死的賀龐,現在應該仍然道貌岸然地躺在榻上,他那種人,一板一眼,一定不會流出一點點緒來。
可是,他會怕嗎?
***
次日,原本是起的時候。
王授文端著頂戴進南書房。
天下了雨,來往的辦差的宮人撐著傘結伴而行,漉漉地面被或輕或厚實的鞋子底踩地「噼啪」作響。宮牆下的青苔彷彿一夜之間全部活了過來,被雨潤得油綠鮮亮。細的雨簾子掛在窗戶外頭,風一吹,竟冷得底下站班的人打寒子。
小太監在門外收了傘,曾尚平便迎了上來。
「想大人已經聽過宮門上的話了吧。」
王授文點著頭,但是並沒有應他的話,下意識地把眼神投到了書架後面。曾尚平順著他的目去,反應過來他找王疏月,忙道:「大人尋王姑娘吧,將才務府的公公把喚去了。」
「哦。」
王授文心神不定,正不安地正頂戴。
程英也從外面了進來。
「天一下就變了啊。」
一語雙關。說得有些嚇人。
王授文回頭看向他,「聽什麼消息?」
程英道:「不算消息,我就在宮門上問了一圖善。張孝儒比我們都進來地早,這會兒老祖宗在壽康宮見他。」
王授文一掌拍在書案上:「都說他是個記舊主的老頑固,我看他就是個臣!不對,是糊塗蛋,他以為出了這個事,廢太子就能被放出來做儲……嘿!」
他把話收住。一屁坐在書案前。
程英道:「王老,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王授文搖頭一笑:「對,現在說什麼都不對,程老,咱們搬尊觀世音進來,跪著念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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