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三十年》憶秦娥(四)

因為某些人而破掉原有的習慣,生活,甚至包括事的方式,這個過程不見得有特別明顯的疼痛,傷口也藏在皮里。世上大多數的人,一生都不能自知。但這並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損傷。而是與觀相反的一種外塑。

兩人,在調和,皮相挨之前,隔著禮教和尊重,彼此試探。這件王疏月在其中而不自知事,對大多數的子而言都是奢侈的。不過,這個過程,也並非那麼容易和妙。它需要人和人同時拿好一個度,若一方過於用力,便隨時會毀了對方。

王疏月自有一份從母親那裡承襲下來的靈智。

至於皇帝靠著什麼在拿這個度,就很迷了。

總之,令平元年的紫城早春,城牆外堆煙柳的絮團里有了人味。

那絮兒偶爾從窗隙里鑽進去,招惹皇帝和王疏月連著打噴嚏。

王疏月不打,皇帝卻在遭大罪。

痘瘡發出來第四日,人開始渡鬼門關。

連日的高燒灼了皇帝嚨,務府司院里的奏事章京也停了一日一送遞。壽康宮與長春宮,幾乎是每隔一個時辰就使人來看。兩宮的心思不相同,但和跪在月華門的幾個議政王一樣,都在張那份將出未出的詔。

這和先帝爺登天前場景何其相似啊。

張得通給養心殿的人下了嚴令,殿事無論大小一樣都不可外

但各都有自己的門道和眼睛,為此養心殿幾日間杖斃了好些人。

這日深夜,周太醫與太醫院院正看診出來,在西稍間外遇見了端水回來給皇帝的王疏月。朝兩位太醫蹲了個福,側正要進去。

「姑娘。」

周太醫住了

「是。」

人在晚風裡回過頭來,面上有明顯的倦意,但還是儘力保持著儀態。

「下看這幾日都是姑娘在萬歲爺邊上夜。」

「是。大人對疏月有什麼吩咐的嗎?」

「哦,姑娘是細緻的人。下只囑咐姑娘一句。這兩三日,是要的時候,前兩日還不那麼打,如今萬歲爺的痘瘡全部發出來了,姑娘夜裡一定要醒,萬萬不能縱著萬歲爺抓撓,一旦破瘡,起了炎癥就回天乏了。」

「是,我知道。周太醫……」

話要出口,又猶豫了,齒裡吸了口氣兒,悄悄抿下了

周太醫道:「知道姑娘想問什麼,我們和姑娘一樣,都是提著腦袋在辦差。萬歲爺好,我們闔家都好,萬歲爺不好,咱們都挫骨揚灰,這是主子娘娘下的話,我們使了大力,但我們不得皇上的子,也就只做得到這一步,余的,還要靠姑娘。靠皇上齊天的洪福。」

「我省得。」

「好,姑娘辛苦。那下們就去次間議方去了。」

「大人們慢行。」

二人走到棗樹后的次間去了。

月下的樹影輕輕搖晃,穿堂前的「恬澈」門前還有刻意低的人聲,殿這邊卻靜得滲人。

王疏月接簾走進稍間。

西稍間裡面除了皇帝,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屋子裡的氣味有些難聞,羅帳仍就半垂著一半。皇帝朝里躺著,不知道是醒是睡。

王疏月放下水盆,擰了一把帕子走到皇帝榻邊。

他這幾日其實醒的時候的不大多。

醒時也不大說話,大多時候都一個人靜靜地躺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卻比平常還不好相與,甚至把圖善調到了西稍間外頭守著。後來連何慶也遭了斥,被攆在了外面答應。因此整個西稍間里的事都落在了王疏月一個人肩上。

連撐了兩三日,人已經疲倦到極限了。但見他這樣難,也不好就這麼把他丟在這裡。說起來,養心殿雖然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每一個人都看起來也都為他忙得不歇腳,但他旁就是冷冷清清的。

一來,有他的脾問題,二來,也是由於不明朗的政治局面所至。雖然結局如何,還是要看他得的決定。但到現在,真正孤注一擲,要他活下來的,似乎只有皇后,其餘的人,包括後宮嬪妃,都在做著自己的打算。他不肯讓人近,也許是因為,他沒真正信過誰。

這麼一想,九五至尊,當真是孤家寡人。

王疏月對皇帝遠說不上是心疼,非要說一種的話,也是同

但這和皇帝對王疏月的同大不一樣。沒參雜什麼大的尊卑觀念,要純粹的多。此時是認真想讓這個男人舒服一點。

想著,將耳旁的碎發往後挽,抖開帕子。

人真的是經不起的。

在他不解帶的這幾日,不說蓬頭垢面,面是真憔悴了很多,皇帝也一樣。男人不收拾,比人看起來還要凌,沒有剃頭整面兒,下顎和額頭都長了青茬。臉上有兩極嚴重的痘瘡,已經蓄了膿,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王疏月撐著床榻,避開痘瘡,小心地替他臉。

其間皇帝睜了一回眼,但似乎是太難。看見是王疏月,什麼都沒說,又閉上了。

王疏月讓何慶去換水進來,照著太醫的話。輕輕挽起皇帝的袖,沿著痘瘡的周圍一點點去幹掉的膿。起初不願做這個事,哪個姑娘好端端地敢去看男人的(和諧)呢。但後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事急從權吧,總不能看著他死。反正他大多時候都是睡著的,權且當他是塊大木頭吧。

說起來,皇帝也是個很好看的男人。但骨架堅實,寬肩窄腰。雖然長著痘瘡,有礙觀瞻,但第一次看到他口皮的時候,王疏月的腦子裡還是很混沌,無法抑制的熱拚命地往鼻腔里鑽。那種切實的,甚至帶著點痛的覺,是臥雲書舍里任何一本書都解釋不了的。

不得已出去洗了把涼水臉。

洗完后又在棗樹下發獃。後來何慶在後面拍了一把,那麼一下,竟嚇得差點跳起來。

是塊木頭,是塊木頭。

像念佛號似的再腦子裡迴旋這句話。這才多多能在做事的時候定下心來。

但這是個很費眼神的活,哪怕旁點著燈,站得久了,眼前就不時地冒出黑影點子。

在給他上夜的氈墊上坐下來。

手把水盆挪到自己邊,頂著神又去挽他的

皇帝一直是醒著的,但他不肯睜眼。

哪怕在病中,換旁人,這樣冒犯他的子,他也不肯。但王疏月做這些事,他好像沒那麼排斥。

不過病中人的子已經被惡疼惡養佔了個滿當,只盼鬆快,哪裡引得起天雷地火。是以面前的王疏月雖然是面紅耳赤,一副犯了大法的樣子。皇帝躺在床上,卻像躺在伽藍(寺廟)之中。

此時他的痘瘡有好些地方都破了。好在王疏遠月細緻,除了那令黃花閨尷尬之一寸一寸的幾乎全顧及到了。手法很輕,竟能讓那惡疼惡稍稍疏解下來。

皇帝漸起了睡意。

王疏月聽見他的呼吸勻凈下來,這才鬆了口氣。

扣好襟,端起水遞給外面何慶倒掉。自己從新走回榻前在氈墊上坐下。真的太累了,見皇帝睡著,也顧不上什麼儀態了,頭往後仰,借了皇帝的半個枕頭靠下。

但一靠下,眼皮子就直打架。險些合眼睡過去,旁的人似乎,王疏月一個激靈又趕醒來。回頭果見皇帝的手朝著臉上痘瘡去了。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麼大不敬,忙上前一把拽住皇帝的手。

也許是這幾日都不曾睡好,皇帝竟沒有醒。

王疏月見他沒,吐一口氣稍定了定神,小心地將他的手腕放下。哪知才摁下一隻,另一隻手又不安分了。

果然,再怎麼裝模裝樣,本質上也是個普通人。

王疏月想起周太醫的話,很是無奈。

但這樣不是辦法。

暫時摁著皇帝手,一面朝外輕輕喚了一聲:「何公公。」

何慶貓著腰進來。在榻下伏下來,生怕皇帝看著

「姑娘您說。」

王疏月看了一眼皇帝,「公公,我今兒太乏了,就怕夜裡撐不住要睡過去。你有什麼法子?」

何慶是太監,自然比人要糙得多,他們醒神都是尋個蒼耳直接往太上扎,但這法子怎麼能推給王疏月呢。」

王疏月教見他不說話,轉道:「這樣,你給我找一條一些的繩子來。」

「繩子,姑娘要來做什麼。」

「別問了,快去找,我有我的用。」

何慶遲疑地站起,但還是照著的話尋了條繩子過來。

他想得也簡單,許是姑娘家醒神的什麼法子,他們這些太監不懂。總之,這王姑娘不至於要把萬歲爺綁起來吧。

他是想錯了。

皇帝難得稍微鬆快下來,得一番好睡,誰知睡至一半,卻覺有人在他的手腕上纏什麼。

他猛得從睡夢中驚醒,出手一掌拊了過去:「放肆!」

王疏月突然挨了這一下是真的挨懵了。

子往後一倒,頭撞到了後面的紫檀條桌,還來不及去。肩就被人一把摁住,那力道之大,骨頭都要斷了。接著脖子上一涼,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圖善那把開了鋒刃的刀刃。

「住手!」

圖善拽扯住王疏月的頭髮,把拖倒榻前。「皇上,您可無礙。」

皇帝看清眼前的人是王疏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又去看王疏月的臉,雖然他也沒什麼力氣,但畢竟是驚厥之中扇出去的耳人的左頰還是印上了他的指印。

他又把這姑娘給弄傷了。

這算什麼,恩將仇報啊,皇帝一時有些無措。

又見圖善氣勢洶洶地摁著那把瘦骨頭,他是什麼手力,王疏月眼看著就疼得漸漸紅了眼眶。

「你出去!朕沒你,你進來作甚?」

圖善一愣,

這是什麼況,不是皇帝命他在外護駕,若有任何的異狀,可先斬後奏嗎?怎麼這會兒了他挨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外面何慶瘋狂地沖他使眼。又見皇帝也一臉沉地盯著他。他不敢說什麼的,只得退一步,尷尬地鬆開了王疏月,收起劍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王疏月這才得反手以去後腦勺,好在沒有見。但起了一個大包。心有餘悸地著圖善出去的那道門。若不是皇帝的那一聲「住手。」現在也許真的是腦袋搬家了。

皇帝重新躺靠下來,抬手看著還纏在自己手上的繩子。到是猜到了要做什麼,越想越覺得好笑,這種事的也就王疏月敢。

想著,不由搖頭笑了一聲:「王疏月,伺候朕你也要耍。你就這麼給自己省事是吧。把朕綁起來,虧你想得出來!」

王疏月沒有說話,甚至還沒把心從剛才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上收回來。

皇帝見沒出聲,翻了個過來看。他現在也著實難,呼出來的氣兒都是燙人的。但見嚇得發愣,也不好再斥

嘆了口氣,忍著上的惡疼撐起子。

「回神!沒有朕的話,他不會再進來。」

打了個激靈。終於回過頭來。但還是沒有說話,尋常伶牙俐齒,如今跟啞了一般。也是,不該怪,一個姑娘宮才多久,哪裡知道皇帝的兇險。他是怎麼奪的帝位,除了他和王授文知道以外,天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但這世上絕不止他一個人敢用這步險遭,還好是,不然,即便在自己的生死關頭,他也一定要往臺大營賜上一杯子毒酒。讓不該翻的永不超生。

想著,皇帝偏頭看了一眼王疏月的後腦勺。眼可見地起了一個大包。

想起之前在自己邊的用心,皇帝有些過意不去。

「朕讓何慶給你傳太醫。」

他的聲音放緩和,也沒急著要回話。

兩人彼此靜了半晌,王疏月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抹掉眼淚。撐起來跪好:「不敢,是奴才不好,一時得忘了形,對主子大不敬,您今日砍了奴才也是該。」

皇帝見肯說話了,這才從新躺靠下去。

「你怎麼想的,啊?」

「奴才怕自己撐不住睡著,想說拿繩子栓了主子的手腕,再把另一頭栓在奴才自個的手腕上,萬一奴才睡著了,您夜裡抓撓,奴才也能醒得來看您。奴才不是真要綁您。」

皇帝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累了三日不曾合眼了。

原先不想看見,但這幾日在病中,里裡外外的人都在窺探他的死活。那種他人還在氣,外面就在鋪後路的狀,真令他噁心。眼前,似乎只有王疏月這個人的心盡得不含一點臟意。

他一時覺得稀罕,於是又僅著使喚,當真把人折磨地快形了。

「你過來。」

王疏月依言站起,走到他面前從新跪下。

皇帝了一隻手腕到眼前。

「綁吧。」

王疏遠月一怔。

「奴才萬不敢。」

「朕準你綁。」

「主子說的話是真的。」

皇帝沖著自己的手腕一揚下

「真的,綁吧。」

王疏月試探手過去,皇帝只是看著那繩子,人沒

「王疏月。」

這一聲嚇得立馬收了手:「啊?」

「朕是念你的好心,但下回你若還要自做主張……」

他原本又想說摘腦袋的話,但見今日把人嚇這個樣子,又覺得好像不該再說這樣的話。於是他頓了頓,重新開口道:「跟朕說一聲。」

停到這裡多好,可是皇帝總覺得這不該是他說話的氣勢。忍不住又補了一刀。

「否則,朕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砍了……」

果然還是沒忍住,皇帝頭回對自己的說話風格產生了懷疑。

這麼吐了又吐下,到像和自己鬥似的。

皇帝索不說了,只道「快綁。」

王疏月小心地合攏他的兩隻手腕,避開瘡口,把那繩繞了上去。又將另一頭繞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這模樣真的尷尬,天底下哪裡有被人綁起來的皇帝。

皇帝著自己不要出聲,由著擺布。

結好自己手上的繩結,皇帝才著聲音說了一句。

「去把門關上,燈也吹了。」

「是。」

門關上,燈也滅掉,屋子裡頓時靜地堪聽針落。皇帝仰面躺著,漸又起了睡意。

混沌中突然聽到邊的人喚了他一聲。「主子。」

「嗯?」

「主子好了以後第一件事,真的是要置奴才嗎?」

「對。」

「怎麼置呢。」

皇帝翻了個,朝向這一邊。

雖然黑,但由於實在太白了,所以那彎雪脖子還是映了皇帝的眼中。

「你覺得呢,你以下犯上幾次了。」

王疏月蜷起了一雙。對著前面混沌的黑暗道:「像置春姑姑那樣,置奴才。」借著今日那差點挨刀的懼怕,也借著此時的黑暗,終於把哽在心裡的的事吐出來了。

皇帝怔了怔,原來心裡梗著這件事。

但那又怎麼樣,為帝王,他沒必要也本不知道如何去疏解人的這些心事。他能做的,只是盡量收起白日的姿態,放平聲音。

「王疏月,只要你聽朕的話,就不會是那樣的下場。」

「可奴才覺得,奴才的下場會比還慘。」

好像又在頂他。但說得不明顯。

皇帝這會兒實在撐不住眼皮了。不想再細究。

算了,今日嚇到了,不也說了嗎?被嚇到了就會胡言語。

生病不能生氣,大度點,讓說吧。

想著,皇帝沒再理,合了眼。

不多時,臉上起來,他下意識地手去抓撓,結果一抬手,就聽到啪的一聲,是手拍摁在地上聲音。顯然是自己把榻前那把弱骨頭扯歪了。皇帝趕忙將手放回去。

「主子?」

「閉!」

「奴才為主子好的。」

「王疏月,朕不抓了不抓!你別折騰了好嗎,朕嚨已經要燒起來了。你綁也綁上了,就消停會兒,讓朕歇會兒。」

夜靜得像死水。

窗外,各春花夜開,暗香浮,正印皇帝時寫下的那一句:「韶脈脈春如海。」

其實,的對皇帝來講,這只是一段短暫的過程。

畢竟人只有在脆弱的時候才會暫時願意把自己付出去,容忍與自由被人冒犯。

然而那莫名被『捆縛』出來的信任,以及隨之而來的。放空所有疑慮,焦躁,和不安的輕鬆之,真比什麼助眠的葯都厲害。是幫著皇帝耗過了後來最要命的那幾日。

那幾日里,無論他脾氣有多不好,給王疏月了多氣,都沒從他榻前離開過半步子,偶爾皇帝夜裡醒來那麼一會兒,正見舉小燈,在門口問何慶要蒼耳。要了回來,又在氈墊上坐下來,執著地把捆在他手腕上的帶子綁到自己手腕上。

皇帝瞇著眼睛看,想知道敢不敢把那蒼耳往自個太上扎。這麼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又睡了過去。

不知為什麼,哪怕是大不敬,他也想饒恕王疏月。

原因在於那副永遠沒什麼指的樣子。

怕哪天會被自己置,但又一次一次不怕上死地和他撞。

對他沒有指,也就沒有諂,沒有索取的求。

皇帝這一生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讓他安穩的人。

先帝拿他制衡太子,後來又拿他來試探朝廷黨爭的底,試到底之後,準備舍他。皇太后,養了他一場,但卻是在太子沒了指之後,才把眼落到了他上。父母皆如此,兄弟就不用說了。

殺伐之所以痛快,是因為惹禍的人殺一個就一個。

年時要安穩要不到,到最後,所謂的帝王心,其實都是被出來的。

王疏月這個人,算是蒼天給皇帝這個天煞孤星的補償。

捧給皇帝的這些「安穩」並沒有引起皇帝習慣「居安思危」的敏。因此皇帝事後沒有對自己放鬆警惕的行為到后怕,也就沒有置。

這些看起來水到渠,卻細思極恐。

因為如若不然,一個偏差,他或許真的會殺了王疏月。

***

三月開了頭。

南書房的值房裡,王授文了鞋,盤著退在炕床上打坐。春雷陣陣地響在他頭頂,就是不下雨。

外面,程英著眉心進來。

王授文聽到他的聲音,眼也沒睜:「你今日進宮來做什麼。」

程英抖開袍子坐下來:「你不去南書房,馬多濟那些人等著你老議事。聽說烏里臺把十一爺旁的近侍全部殺了,就留了一個老太監,人也從營里挪『三溪亭』,這等同是定了監所啊。」

他連客套都沒有,直接提了這件事。

王授文睜眼鬆開盤著,穿好鞋,從手邊出一本奏摺在程英眼前揚了揚。

「還有更下嚇人的。烏善參了雲南鹽道,布蘭泰,這個名字你聽過吧。」

程英道:「這事戶部跟我通了一氣兒,大概意思是烏善要把恭親王和他從其那的那些門人上前門大街賣家當了。」

王授文笑笑:「你怎麼不看十二爺上前門大街,要說虧空戶部,什麼布蘭泰,理番院,誰比得過十二爺務府,別的不說,先帝爺駕崩這項大事上,你大起膽子猜,務府那些旗人吞了多?」

程英道:「老大人,我在和你說十一王爺的事。」

王授文挪疊著面前摺子道:「得,那就說回去,程英,別看養心殿那邊大病著,這些本子在南書房堆山了,實則這些都底下人向上回話的本子。前前後後,按部就班地走得比什麼都穩。萬歲爺十一爺的手勁兒一點子都沒松。」

程英沒有說話,王授文看著他的模樣。

刻意咳了一聲:「恭親王求到你頭上去了吧。」

程英不置可否。

王授文拍了拍他的肩。「所以,我之前你耐著子。站了一道就站到底。發達不了也死不了。說到頭,咱們這些漢臣,皇帝的國事能沾,家事能遠則遠,我若不是為了避那瘟王,何苦躲到這值房裡來。如今皇上那邊見好,他們那些急吼吼了心跡的人肯定要發瘋,等著看吧,今年的春闈一過去,戶部開殺戒,恭親王想把底下人的帳抹平,要把他自個賣得住到莊子上去。

正說著,曾道:「奏事的余章京來了。」

說著,那余章京已經了進來,上帶著些雨氣兒,王授文朝借著掀起的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下雨了啊。」

「是呢王大人。這不才在月華門絆住了嘛。過來得晚。大人們,皇上有口諭。

這一句話出來,王授文和程英忙跪下來。

「吏部烏嘉的摺子,朕要親自行批。日後再有呈送也是一樣。余的議政王大臣會議與閣共議,仍行藍批。」

「是,臣遵旨。」

說完,又磕了一回頭,二人才站起來。

程英忍不住問了一句:「皇上安了?」

「大人知道,養心殿的人都悶了的。下門們也只能在前殿候著,看著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既能瞧摺子,想必是大災過去了吧。」

王授文將摺子遞過去,也順又問了一句:「月華門上有人跪沒。」

余章京道:「您老神了啊。」

說著湊了王授文耳朵上去:「前日聽說兇險,王爺們都來跪規矩了,今日一早,張得通傳口諭,把王爺們都打發走了,但恭親王被皇上明諭留下。這會兒還在呢。」

王授文點點頭:「,您去吧。」

程英看著余章京的背影,「他說什麼。」

王授拍了拍袖口。

「說恭親王在月華門跪規矩。」

程英想了想,不笑道「這怕和前朝那件事意思一樣。」

王授文回頭:「哪一件。」

「您老忘啦,陳貴妃得天花疫的那次,十二爺沒哭出聲,也是在月華門,先帝爺罰他跪了一日。後來,還是咱們五爺扶著他去靈前跟先帝爺認得錯。」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不刻意想,這兩件事大不一樣,仔細一想又有點聯繫。一樣都是在人前狠狠剝皇家子弟的大面。這是皇帝對自家人表達態度的方式。

當年先帝爺也許覺得十二忒不顧親

如今的皇帝呢,也許是覺得恭親王太顧念親了。

「走,不耽擱,去南書房。」

程英跟上去道:「你將才也該順問一聲你家那丫頭。」

「問不得,問不得……」

王授文對皇帝的了解,或許比皇帝自己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

這也是皇帝願意引他為議政臣的原因。

他的兒吧,像他,也不像他。像的地方在於他們對於皇帝心緒的敏。不像的地方在於,王授文自知自己有這樣本事,且化為他與這個人間帝王的相之道。該問的問,該說的說,不該問不該說的全部爛掉。這是其一。

其二,平時代皇帝草詔擬旨時,無論皇帝說得多麼凌,甚至偶爾因為緒詞不達意,他都能輕而易舉地抓住重點。滿文也好,漢文也好,一通寫出來,就是皇帝想說的話。

而王疏月並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敏

換句話說,沒有刻意去猜,刻意去抿皇帝的心思,到是混沌緒,七六慾,喜怒哀樂好像都有。嗯,喜和哀些,怒和樂更為明顯突出來。它們五地鋪在面前。哪怕很多地方是皇帝刻意掩飾過的,也自然而然地就看那層

但看了就看了。

這一生記著母親那一句「人生在世,娛人悅己」,願看壯闊的山河,肯賞鮮怒馬的年,但從不刻意去與一個人共

即便如此,偶爾還是會傷

令平元年四月初八。

那會兒皇帝的痘瘡已經全部乾結痂,七七八八地掉得差不多,皇帝亦可親自行批。奏辦的章京恢復了一日一送。

於是,南書房堆積摺子雪花一般地砸了過來。

皇帝的日常起居又回復到了病前,雖尚不得出養心殿,但他仍四更即起在三希堂里看摺子。王疏月前段時間幾乎給累垮了,西次間太醫院的臨時值所撤掉后,張得通便讓去次間的通炕上歇。

後來皇帝問了兩句。張得通回說在西次間安置。皇帝聽后,停筆朝臨著西次間的那窗戶看了一眼。而後用筆尾點了點自個案前的糕點,賜給王疏月,其餘的也沒說什麼。

沒有傳召,王疏月酣地整整睡了兩日。

初八這日才從新去給皇帝當值。

皇帝正在復一堆黃殼子(請安摺子)。如今章京們還不能進來替筆墨,皇帝只得親筆。於是「朕已安」「朕已安」一氣兒寫了二十來個。寫得皇帝漸漸有些拿不準「安」字的寫法。

其實這些請安折字多半上地方上的員呈上來的。並沒有什麼實質形的容,但不復似不諒這些地方的心。皇帝正寫得百無聊奈,恰見王疏月神清氣爽地從門口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盤桑桑葚。

見皇帝在批摺子,就沒放過去。

尋了一張香幾放下桑葚,自個退到後面站起規矩來。

皇帝筆沒停,許是覺悶,隨口起了個話題:「朕賞你的玉霜糕吃了嗎?」

「回主子的話,吃了。」說著蹲了:「奴才謝主子賞賜。」

皇帝「嗯」了一聲。算是免了的禮。

接著又不說話了。這真的是在南書房站出來的規矩,皇帝批折議政的時候,只要不問的話,絕不開口。但這會兒是在養心殿啊。

皇帝本就看這些黃殼子看得無聊,又閉著,氣氛就更無趣了。

但皇帝是什麼人,從來都是人把話頭往他跟前送,心驚膽戰地候著他答話。若他主尋什麼說話,不是差遣就是訓斥。樁樁件件全部是掐著人頭的。平常的話題,他哪會起啊。

可是實在悶的慌。

於是皇帝猶豫了一下,停筆,抬起頭問了出了一句。

「好吃嗎?」

「哈?」

王疏月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什麼耳朵!」

皇帝自己也覺得尷尬,只得用提高聲音來

王疏月連忙跪下來。

「是,奴才聽見了,回主子的話,主子賞奴才東西,很好吃。」

真有意思,皇帝看了一眼送過來的桑葚,再看此時的模樣。無端讓皇帝想起之前看過的一道摺子。那也是一本請安摺子,上摺子的人是閩浙總督,摺子上如下寫道:「奏進臺灣番子土產,芒果,等擢。」

說白了也就是說,皇上啊,我給您獻上了一份臺灣的土特產,芒果。

明明是本廢摺子,但理起來卻很麻煩,他之前在病中,所以芒果送過來了也沒見著,這會兒要復那份摺子,還得命人去把前時送來的芒果再找來過一眼。

半青半黃。看不出什麼稀奇。白白費了他的神。

但怎麼說呢。這是一本有那麼幾分生氣的摺子,且也尋不見什麼錯。皇帝是有些不舒心,但又覺得大沒必要申斥。

於是,他索直接在上復道:「知道了,此等東西皆無用,不必再送來。」

比起嚴詞誅心。要把前前後後全部收攏起來,而後一陣見人看后,哪怕不在皇帝面前,也要兩戰戰的回批。這種散淡閑懟,偶爾在君臣之間來那麼一下,也是調劑。

調劑。

他現在對著王疏月,就有這樣的覺。

「起,把桑葚端過來。」

王疏月見他神緩和了,忙順他的話端來桑葚,幫他架了筆,又理整好他收邊批好的摺子。

手,見沒什麼沒歸置好的,這才道:「那奴才出去讓何公公給主子端水來凈手?」

「去吧,去了就別進來在朕面前礙眼了。」

那敢好,王疏月忙應了個「是。」

跪了安,趕地走了出去,生怕他會後悔似的。

走了幾步張得通追出來同道,「姑娘不用急,主子爺說了,今日給姑娘準個假,不用再上前面去了。您吶若想睡就睡,若睡好了,走一趟南書房,替萬歲爺把這些書找來。放到又日新里去。」

說著,教給一箋,又續道:「萬歲爺閑時要看的。不過不急啊。萬歲爺說了,恩典在前,差事在後。」

這話呀,雅了。

頗有一番「陌上花開,卿可緩緩歸矣」的志在。不過這那位爺怎會有那樣得雅興去攀附古典,撞鬼撞上了吧。

雖是這樣想,可養心殿外,暮春的時節景緻真好。

工部在給宮牆漆新紅。工人們的鼻樑上,額頭上掛著俏的紅,那模樣十分稽。

午後。

牆外的堆煙柳,牆滿開的杏花,錯落掩映。

偶爾有一兩隻鳥雀停落在其間。於是原本靜過葉隙花間的,開始明滅跳躍起來。

宮牆上影粼粼。

如人在夢。

年生長久,無論是花樹還是池魚都修了一,連飄落和遊都是慢吞吞的。好似深付盡而不得一死,但某種意義上,功德圓滿,餘生轉而變得淡泊優雅。王疏月見那游魚繞過落花,魚尾擺的那份從容,像極了的母親。

城實則是一既濃又寡的地方。一切得看人的子,尤其是人的子,除此之外,或許也得看人在那一段年華之中。

尚在大好年華。

雖然仍然一往無前地在大把大把地消弭,但還不至於傷到

取了皇帝要的書。從南書房出來。卻見棗花樹下,曾與曾尚平正立在一說話。他們也看見了王疏月。曾尚平便轉過,走到面前打了個千。

「王姑娘,請您的安。」

「曾公公使不得。」

曾尚平在掌儀司,雖說還不至於被裕太貴妃和賀臨的事波及,但在務府,面上也淡了不

王疏月一早就覺得,他與曾模樣相似,今見二人近談,便猜準了二人的兄弟關係。

「在宮裡有一親人照應可真好。」

這麼說,不由地撓了撓後腦勺。

他沒有說話,曾尚平卻應道:「奴才們都是沒有福的微塵,姑娘有萬歲爺照應,福澤深遠。」

真是文質彬彬啊。

說得話又如此人脊樑。偏不難聽,那揶揄的力度也像是用智慧拿過的。王疏月一直覺得,曾尚平和張得通,何慶這些人都不一樣,他不像是苦人出生,早年應該讀過書,至於他為什麼會挨那一刀子進來……王疏月甚至不大願意去刻意地猜。

「裕老娘娘……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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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風頭不好,但我還是很開心地把所謂捆綁play的心理學文獻找了點來看。

理解起來不容易,人真的是一個極富扭曲的藝品。

這不重要,這一章給大家撒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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