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紅霞染籠在天邊，金芒細細碎碎地過雲城鋪散開來。

「世子和世子夫人醒了麼？」兩個丫鬟端著盆在門外低聲詢問。

聽見聲音，蘇錦煙就已經醒了，本睡眠淺，且又是陌生的地方，更不甚踏實。

卻不想，剛睜眼，就對上了男人的視線。

尉遲瑾幾乎是與同時醒來的。

起初兩人眼裏還帶著朦朧睡意，進而漸漸清明，片刻后，各自若無其事地移開，起。

丫鬟婆子們掀簾進來，聞到一濃郁的麝.香氣味，有幾個經歷過人事的，眼神間暗中流，神各自瞭然。

蘇錦煙靠在床頭，看們將簾子掛起，又將窗戶打開，被迫承丫鬟婆子們打趣的目。

霜凌走過來，「小姐，起吧？」

「好，」點頭：「扶我起來。」

不是不想起，是真的沒力氣，剛才挪靠坐都覺得渾酸痛，便打算緩一緩，免得鬧了笑話。

凌霜不懂閨房之事，見家小姐像雨打的芭蕉似的，蔫蔫的沒神，便問道：「小姐昨夜沒睡好？」

「嗯。」

「又夢魔了？」

「別問。」

「哦。」霜凌躬扶起蘇錦煙，見忽然踉蹌了下，趕喊道：「小姐小心！」

這聲「小心」急出口，音量不小，至室的人都能聽得見，紛紛轉眼看向這邊。

連已經走到了外頭穿的尉遲瑾，也沒忍住投來一瞥。見蘇錦煙腳步走得不甚穩當，心虛地了鼻尖。

蘇錦煙是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勉強撐著柜子站著讓人穿。

「呀——」霜凌解了的睡袍，看見麻麻的紅痕又驚呼起來：「小姐被蚊子咬了？」

話音一落，屋的婆子們再也忍不住，噗嗤地低笑出來。鬧得蘇錦煙大紅臉，沒好氣地剜了霜凌一眼：「閉，不許說話。」

「哦。」霜凌丈二和尚不著頭腦，心裏盤算著等下去找藥膏給小姐塗抹上。

而大蚊子尉遲瑾，聽見下人們的笑聲，也不自在地咳了聲。頓時，婆子們的聲音才趕打住。

所幸三月的天氣還有點冷，蘇錦煙選了件高領的裳穿上。又吃過早飯後，這才跟著尉遲瑾出門去見公婆妯娌。

尉遲瑾狀似隨意地走慢了幾步，然後瞥了一眼的脖頸。那裏，原本是一截白皙細，如今被高高的領子遮住。

不過也不太遮得住，隨著走，偶爾出一抹可疑的紅痕。若若現地，令人遐想。

蘇錦煙頓了下，轉頭問：「夫君在看什麼？」

尉遲瑾收回視線，抵輕咳一聲：「沒什麼，就是想提醒你。」

「什麼？」

尉遲瑾想起府上一大家子人，無奈地說道：「等會兒，可能會有難以應付的事。」

人的戰場不似男人真刀真槍，都是輕輕的綿里藏針，他厭煩得很，向來不參合。所以，過會兒，恐怕只能讓他這個新婚妻子自求多福了。

.

蘇錦煙和尉遲瑾進正堂時，裏頭坐著的站著的，等了許多人。

過門檻時，蘇錦煙輕晃了下，尉遲瑾見了，正準備去扶一把，然而還未手就見已經扶住邊的丫鬟。

他便不聲地繼續往前走。

堂屋裏的人個個都是人，早在兩人進來就暗暗打量了，這一幕自然逃不過們的眼睛。

眾人心思各異。

誰都知道國公府和蘇家的這門親事是這麼回事，先不說兩人半路湊夫妻，淡薄。便說尉遲瑾，堂堂國公府世子，娶一個江南名不見經傳的人，說得好聽是沒落的世家，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滿門銅臭的商戶之家。

偶有知道另一些的，難免又想得更多了些。覺得尉遲瑾此次娶妻，恐怕也是權宜之策罷了，想必後頭還另有打算。

蘇錦煙不知眾人心思，由丫鬟扶著進了堂屋。婆子搬來兩個團放在面前，又端來茶水。

兩人便對著上首坐著的人跪了下去：「給爹娘請安。」

璟國公是年近四十之人，蓄著一把鬍鬚，平日裏不茍言笑。倒是坐在旁邊的璟國公夫人，看起來保養得意，且氣質溫婉和善。

「起來吧。」國公夫人說道。

接下來便是敬媳婦茶。

本來是極其簡單的事，但今兒蘇錦煙做得有些困難。從婆子手中接過茶，先是走到公公面前，忍著腰酸疼緩緩福：「爹請用茶。」

時下講究新婦進門聽訓這麼個規矩，然而許多人家都是打著如此名號行下馬威之事，這也算心照不宣的流程。但國公爺是個男人，不屑為難子，「嗯」了聲，接過就喝。

到國公夫人時，其實國公夫人倒也不想為難這個遠嫁過來的新媳婦。畢竟適才也瞧得分明，這個兒媳婦昨夜可被折騰得不輕，這會兒才福了那麼片刻，臉便范白了。

但攔不住有人想為「出這個頭」。

「世子夫人為何只半福？這敬茶的心意可不誠啊。」

說話的是個年紀約莫二十齣頭的子，梳著夫人髮髻，聲音也尖尖細細的，聽得人不舒坦。

聞言，蘇錦煙將子又往下了，聽得面前婆婆介紹道：「這是你三叔房裏的六姨娘。」

蘇錦煙轉頭看了眼，含笑頷首，算是見過禮了。

這個六姨娘是去年新進門的，頗得尉遲興寵，而且此時還有孕在。平日裏就是個上躥下跳的子，如今仗著有孕，居然主站出來打頭陣。

這時，又有人低笑了下：「大夥兒瞧瞧，新媳婦這才沒站多久，肚子便打了。想必平日裏在娘家是個金貴之人。」

「那有多金貴？」有人附和：「我聽說大侄兒媳婦進門的時候，那可是端茶遞水整整半個時辰都不曾皺過眉頭。莫不是比尚書府出來的姑娘還金貴呢。」

們口中的大侄兒媳婦便是二房庶長子，也是尉遲瑾的哥哥娶的妻子羅氏。

「什麼金貴不金貴的，怕是規矩不到家罷了。」曹姨娘捂笑，轉頭對著坐上首的國公夫人：「依我看，姐姐還需多費心管教些，往後帶出去了也好看。」

這位曹姨娘便是國公爺的侍妾，曾是通房出生，後來肚子爭氣生了兒子，被抬作姨娘。再後來兒子爭氣考了進士還在朝廷謀了個從四品職，在年輕一輩來說，算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了。雖是庶出，但一表人才，連羅尚書都願將兒下嫁。

曹姨娘可謂揚眉吐氣，在國公府連說話都腰桿直得很，偶爾還敢跟正室掰掰手腕。

就今日這樣，尉遲世子再是金貴又如何，還不是娶了個商戶為妻？這等子辱正房的機會，可不會錯過。

明裏說著為國公夫人好，卻誰都聽得出一濃濃地嘲諷之意。

「之逸媳婦啊，聽說你們蘇家......」

端著份，一副大肆訓話的架勢，但話還沒說完，就見蘇錦煙子搖搖晃晃一歪，正巧歪進了尉遲瑾懷中。

蘇錦煙清楚，自己這是被人當靶子了。今日這些人下的臉面那便是下婆婆國公夫人的臉面。算是看出來了，自家婆婆不是個善於言辭的，又或許礙於主母份不好跟這些妾室打仗。

於是，只思考了片刻，便佯裝站不住朝尉遲瑾的方向歪了過去。這些人不是說弱金貴嗎？那乾脆弱金貴到底好了，反正也確實站不住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原本以為尉遲瑾會順手扶一下，但他卻直接抱住了。

還好，關鍵時刻未來婆婆也很上道，立即說道：「之逸媳婦累了？那趕坐下歇著吧。」

然後飛快接過茶喝了。

曹姨娘：「......」

其他鉚足了勁兒，卻還沒來得及訓話的七大姑八大姨們：「......」

媳婦茶都喝完了，們也沒戲唱了，蘇錦煙跟著尉遲瑾在下首座。

不過這場新媳婦見面還沒算完，還有下半場下馬威的機會，便是蘇錦煙給長輩們送見面禮。

雖說蘇家有錢，但江南筱州那樣的地方即便再富饒繁華又哪能比得過上京？新媳婦又年紀輕輕，沒見過的世面多的去了。

因此，眾人又打起神準備大幹一番。

尤其是曹姨娘，這兩年也算是見過頗多世面。兒子當大，兒媳婦又是貴，上京城有的是人想結。大大小小的宴會也去過無數次，眼界便就這麼開闊起來。

轉著手腕上的一串瑩潤珠子，狀似隨意地說道：「前次南洋商人來京，帶來的南海東珠攏共也就那麼十幾顆。上個月我生辰，笙兒便花重金買回來送了我。」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附和：「我聽說這串珠子當時襄侯夫人也想要呢。」

「確實稀罕難得，不說價錢，便是這顆顆大小均勻、瑩潤飽滿之相就鮮見過。」

曹姨娘：「之逸媳婦可見過南洋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姨娘：「可見過這般大的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姨娘：「可見過澤這般瑩潤的東珠？」

蘇錦煙：「沒見過。」

曹姨娘滿意了，矜持地微微一笑。

這時，尉遲雁也嗤笑出聲：「怎的什麼都沒見過？土包子！」

今日見公婆為了低調，蘇錦煙穿了一淺如意連枝長，外頭還罩了件春衫。跟滿屋子鮮艷亮麗的著比起來，這麼一看，確實低調得難免讓人多想。

尉遲雁說話聲音不小，而且為了應景，眾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下，將尷尬的氣氛烘托到極致。

整個堂屋，安靜得落針可聞。

尉遲瑾和國公爺似乎對於這樣的場面見過多次，早已麻木淡然，父子倆頗有默契地自顧自喝茶，不參合。

國公夫人臉上雖保持得的笑，但顯然也有些不高興了，暗暗剜了眼自己的兒。

而其他人，或多或有點看笑話的意思，眼睛止不住地往當事人——蘇錦煙上瞟。

但蘇錦煙面對眾人些許同、些許鄙夷、些許嘲弄的目，依舊是淡定自如地坐著喝茶。

最後還是高太尉之，也就是四房夫人高韻雪忍不了這種氣氛，笑著打破沉寂：「聽說之逸媳婦準備了許多禮，可有我的份吶？」

「自然是有的。」蘇錦煙起朝行了一禮，隨後吩咐道：「霜凌，將禮帶進來。」

過得片刻，就見婆子們抬了兩個大箱子進堂屋。箱子頗大，還實沉，放下地時還能聽到重重的聲音。

眾人好奇，也不知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蘇家會帶些什麼上不得枱面的東西。

「霜凌，將箱子打開。」蘇錦煙始終不不慢地。

然而，箱子打開后，裏頭又是各各樣緻的小匣子，眾人長脖頸覺得瞧了個寂寞。

難免有人嘲弄出聲：「小門小戶就是裝樣子，這匣子倒是做工緻，門面大氣得很。」

蘇錦煙沒搭理，徑直走到箱子旁，躬找了一下，然後從裏頭拿出一個暗紅雕花的小葉紫檀匣子，走到國公夫人面前，盈盈一拜：

「娘，這是兒媳給您準備的禮。」

國公夫人含笑應聲：「哦？是何，打開看看。」

旁的嬤嬤走過來接過匣子，然後將其打開。眾人又長脖頸瞧。

這一瞧，可不得了！

「乖乖，這莫不是古書上說的黑珍珠？」高韻雪驚訝道。

珠子顆顆有拇指那般大，潤亮飽滿，澤更是繁多，綠的、藍的、黑的、棕的、如孔雀羽般絢麗的。滿滿一匣子，約莫有上百顆。

「我曾在素芳閣見過一顆灰的，」高韻雪說，「聽掌柜之意，這一顆珍珠便價值千金，乃東家珍藏呢。」

蘇錦煙笑道：「四嬸嬸好見識，這正是黑珍珠。我也是收集了許久才將收齊全的。」

兩人的話音一落，滿座寂靜，偶聞倒氣之聲。

在座的大多是貴出生，世間臻品即便沒見過，也總聽說過。原本以為東珠已算難得，卻不想，竟還有人收藏了稀罕至極的黑珍珠，而且還各異，而且還是上百顆。

疼！

臉著實疼！

適才那些話說得最歡的都齊齊閉不語，曹姨娘更是臉難堪。

虧適才還洋洋得意地問人家是否見過東珠，如今看來，可不就是沒見過？在人家眼裏，東珠本不算個玩意兒，而是喜歡收藏黑珍珠呢。

適才的模樣有多高傲，此時便覺得有多愧。戴在手上的那串東珠也突然覺得沉重發得很，悄悄地用袖子給遮上了。

此時此刻，最高興的莫過於國公夫人了，不聲地吐了口濁氣。曹姨娘因為有兒子送東珠，大半個月來幾乎走路都要飄，逢人便要炫耀一番，早就看不過眼了。

呵！送東珠有何稀罕，如今有兒媳婦送黑珍珠這才值得炫耀！都想好了，改明兒帶著兒媳婦進趟宮，再借花獻佛將半盒珠子送皇後娘娘去。

蘇錦煙假裝看不見眾人神，走回箱子旁，按著名冊上的分配，又陸陸續續地將禮拿出來。

「爹，這是給您的窯胎纏枝青花瓷茶壺。」

「大伯嬸，這是給您的翡翠畫金雕籠琉璃盞。」

「這是鎏金鸚鵡提梁銀罐。」

「這是千葉攢金嵌紅寶石牡丹頭面。」

「這是鏤空梅花嵌珠白玉簪一對。」

「這是......」

五花八門，眼花繚，都是價值連城的東西。反正，說到最後，眾人屏氣凝神，看蘇錦煙的影都覺得金閃閃。

禮分完，眾人各自歡喜卻礙於份努力矜持。但有一人眼睜睜地看著大家都得了禮，唯獨忽略了自己，有心想自傲，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

「為何我沒有？」

尉遲雁因為之前奚落過蘇錦煙，此時又拉不下臉，便偏頭撅著，氣鼓鼓地。

蘇錦煙笑：「其實我也給小姑準備了的，但不方便在這送。」

「為何不方便？」

蘇錦煙稍稍湊近幾分，用刻意低卻也令眾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我給小姑準備的可是好寶貝，在這拿出來，萬一被嫉妒了去怎麼辦？」

這話說得幾分俏皮，又有幾分自然稔，言行舉止端莊得，更有一種對先前的不愉快一笑泯恩仇之大氣。

堂屋眾人紛紛笑了起來。

尉遲雁聞言，撅著的要落不落地，最後還是「哼」了一聲，又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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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婆媳見面，蘇錦煙四兩撥千斤，落了個圓滿。回去的路上，尉遲瑾時不時打量一眼。

蘇錦煙停下腳步：「我臉上有東西？」

尉遲瑾偏頭，眼裏帶著探究與興味：「蘇家作風都這般豪邁？」

蘇錦煙一本正經地點頭：「遇到難事，先用錢解決。」

「若錢也解決不了呢？」

「不是還有夫君嗎？」

聞言，尉遲瑾一愣，而後低笑了下。

「那麼...」他打著摺扇，幽幽地：「你可是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

尉遲瑾，故作不悅：「你好生想想。」

蘇錦煙：「想不出來。」

見想都沒想就這麼回答，尉遲瑾心裏一噎。張口頓了半天，忽地臉一沉，甩袖走了。

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蘇錦煙，轉頭問霜凌：「他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