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聽著外邊刀叉的細微聲響，約莫知道，開始吃東西了。

謝家只有一個被眾人保護的角，就是四姐，不是他。四姐認為這里不像在六國飯店一樣被監聽，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反倒能解除那些人的戒心。謝騖清不一樣，他所說的每句話，都在心里走上幾圈，因為曉得隔線有耳，隔墻同樣有耳。雖然墻外旁聽的人，對他來說還只算個剛長大的孩子。

“那晚的孩子是什麼來歷？”謝騁如轉而關心他的風流事，“父親若聽說了，我好知道如何替你討饒。”

“不是很清楚，”他平靜道，如同也在聊著一段水，“一夜的事，不會有下文。”

“人家若了真心，再找你，你預備如何辦？”二姐聲音里，夾雜著擔心。

從這表的語氣，他明白，那夜遇襲的險，二姐已知曉了。

他不大在意，說：“在我這里真心，都是有來無回。打發得十分干凈，不值得二姐問。”

“是麼，”謝騁如略安心，“那便好。”

“二姐若關心我，”他說，“不如幫我接一個在天津孩子，過去的同學，眼下在這里做醫生。你見過一回，姓秦。”

“那位小姐？”二姐領會他想要找一位醫生上門，聲道，“這人我記得，后來單獨找喝過茶……你啊，該收心了。風流要有度，這個度過了，會惹麻煩的。”

“只是許久未見，難得來天津，聚一回。”他說。

……

同學和姓氏都是隨口講的，重點在醫生。

他傷的事必須下來，若被張揚出去，勢必讓人認為謝家不過是紙老虎，獨子一京就差點斃命，那日后全要欺負到謝家頭上，家人再難安寧。

此事沒讓四姐知道，是不想讓認為弟弟為換走，被困于險境，因此而傷心疚。所以他瞞了幾日，以送姐登船為由來了天津，正想晚上找機會尋個醫生，既然二姐先知道了，省下他不事。

謝騖清掛斷電話，接著翻找籃筐里的報紙，挑揀了四五份，在手里掂了掂，最后減一份。不能讓坐太久，免得讓監看的人誤會兩人關系親。

但此刻讓人家走，怕和小外甥一樣小孩子心，多心多想。如果只給一份報，他在一旁陪坐，沒多會兒必然覺得無趣，主告辭。

何未在外間，先領悟到電話那頭是他二姐。

再聽，卻更料定，他完全不像謝四小姐說的那麼……純良。

謝騖清拿著份報紙面，兩人乍一對視，臉熱起來。人果然不能做聽的事，心虛得慌：“我想起來，有兩位客人想換房間，他們這些人喜好不同，房間擺設都要換。還是要去看看，不然定不下心。”

拿起餐布，認真把茶幾上殘留的水跡了：“幫我和你四姐姐解釋。”

全程都是說，謝騖清看著說。等全部說完，他把報紙擱到茶幾上：“我會同講。”放完，一手斜在長口袋里，一手替開了門。

何未從他眼前過，抬眼告辭，見他低下頭來瞧自己。

想了想，說：“晚上有茂叔陪著我和蓮房，不會打擾你。”

本想說你難得來天津，安心和朋友聚，但轉念一想，這不是坐實了自己在外頭聽了全程。當然，在外聽，他必然知道，人家都沒想著要避諱。

謝騖清不知怎地，被惹得笑了，那雙眼睛直視于，笑著、低聲說：“好”。

謝騁如顧念弟弟的，急著將事辦了。

謝騖清洗完熱水澡，人便來了。他直接穿著白浴袍開門，見走廊燈照著的一張格外漂亮的孩子的臉，曉得“老同學”來了，于是問：“二姐派車送你來的？路上可遇到什麼麻煩了。”

“沒什麼，”孩子以方言，輕道，“就是來前喝了兩口酒，怕要借住你這里一晚。”

他笑而不應，挪開。

人進來，門落了鎖。

朱紅窗簾早早被拉上，燈僅有一盞，被他挪到窗邊，不至將人影照到窗簾上。無風吹、無影映的窗簾，靜得讓人心慌，仿佛兩扇高聳的朱紅大門，隨時要被人撞開似的。

醫生打開手袋，有條不紊掏東西，畢竟臨危命，又是將軍了傷，很快額上便出了汗。方才以目診病，他該在發燒。

謝騖清坐進棕紅沙發里，子陷在里頭，靠在那，眼前的景象已經不大清楚了。他在低暗的黃里，覺一只手上自己額頭，耳邊有人問，能不能看下傷口。

他拉開浴袍，給對方看。

天黑后，他燒沒退過，怕被人發覺異樣，晚上喝了不的酒，但意識仍在。他冷靜提醒這個因見到傷口而錯愕的醫生：“進去換一件睡。”在里屋，早準備好了。

對方應了，換了睡出來，見他已拿了一份報紙細讀，是避嫌的做法。

謝家人用的醫生，多都過謝家的大恩，值得信任。這個醫生亦是。今日初次見這位謝家門的將軍。想到照顧他多年的人給的評價，謝騖清此人了許多常人應有的緒，不畏生死便罷了，為將者當如是。一個戰場上的將軍，不知怒為何，天大的事，都可云淡風輕對付過去，天大的仇，也能平靜講述。

人的心湖不見波瀾，自然顯在面上……眼下便是。

這麼嚇人的傷口，竟像在別人上，和他無關似的。

他上有兩傷，一在腰上，一在右上手臂，手臂的傷深可見骨。這是如何做到不被人察覺，且行自如的？難道傷慣了，真能麻木？醫生心驚于此，準備理傷口。怕麻藥不管用，主用家鄉話閑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天津這兩日來了許多政商要員，都在這家飯店。”

“我不是第一次理這個，”他識破醫生的意圖，“無須講話，做正事。”

對方應了，低聲說：“帶來的藥，怕——”

“怕什麼，”他看著報紙說，“死不了。”

***

何未沒騙謝騖清，確有客人要換房。

不過何家每年支付厚薪水，雇了專人理這種事，本用不到。

讓茂叔備下車，出發去法租界。

茂叔放們在街頭，兩個孩子走到十字路口的兩層帽子店，天剛黑，帽子店竟打烊了。今晚來一為正事，二為閑事。正事的話，茂叔正在辦，閑事便是給蓮房買帽子。這兩樣事的時間早算好了，們至要逛半小時，茂叔才能回來。思考著，離這里不遠，有一家馬聚源，倒也是盛名在外的帽店，只是以男人帽子為主，帽的品類不多。

旋轉門旁有個帶半扇玻璃的綠漆木門，沒上鎖，那后頭立著個中年男人，過玻璃看到何未和蓮房，把小門拉開條：“敢問二位，可是何家的人？”

問得一怔。

“老板待過，讓我在這兒等兩位。香港過來的電話，訂了時間。”

是二叔。會心一笑。

蓮房寵若驚，自責說，先生遠在香港談生意，還惦記著這麼件小事。何未笑著推進去，讓盡逛。因二叔給的驚喜，此行在蓮房心里變得格外隆重。何未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氣買了六頂，都是最時興的下午茶帽和鐘形帽，準備回去給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卻不小。店員熱地將六個大盒子摞起來，堆在車上，送出去。

路燈旁，茂叔已等候許久，見邊有外人，不急不緩走過來，輕聲對說：“法租界忽然封了，我們出不去了。”

意外：“全封了？”

茂叔點頭：“出了事，租界里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蓮房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這些時間取貨，都一樣。”茂叔安蓮房。

輕聲和茂叔詢問，能用的手段都被試過了，全沒走通。最主要他們的貨很私，不可張揚，許多的關系沒法用。

店員把帽子盒裝上車，看他們杵在那兒，好心安，讓他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何未對店員激笑笑，心下卻像燒了一把火，灼得背后冒汗。

自己留在這里住一晚沒關系，客運營不靠，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發船。著急得是取出來的兩箱貨，必須送上客。這一錯過，就要來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瞅著青油漆刷過的路燈桿子，想到那個號碼。低頭看腕表時間，這時候，他應當在重溫鴛夢……不該貿然打擾的。

可此事人命關天，容不得耽誤。糾結權衡下，決定試試他這條路。

何未尋了個有電話的餐廳，給了服務員小費，把電話挪到門外，撥了電話。

“喂，你好，”接通后，主、輕聲說，“我是何未，想找謝騖清。”

如所料，電話不在他的房間，接電話的自然也不是他，男人的聲音禮貌而簡短地回答：“請稍等。”

何未靠在金屬門邊，等回音。

幾分鐘后，聽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險？”

“沒有，沒有危險，”快速說，“法租界關閉了，我被困在這里，想回去利順德。一共六個人，需帶兩箱貨走。想問問……你們有沒有什麼法子？”

對方問要所在的地址。房間里還有旁人，低聲提醒說，只要地址沒用，進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見。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讓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個人沒危險，請務必轉告他。”何未輕聲強調。

就算天大的事，都不愿造誤會，用自己險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職明白。”

電話掛斷。

何未怕惹人注意，讓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鐘車程的小路上，獨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閉急、毫無征兆，不止，還有不人在木柵欄前，反復和法國兵通，人心惶惶。

柵欄被油漆白，在夜里極醒目，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等待網羅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邊角，在吵鬧不絕里張柵欄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鋪的燈全滅了，遠著，除了黑不見任何景。

直到幾道車燈的，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

車依次停在路口，先下來了七八個人，有一個外國人面孔，余下不認識。只聽得車門幾次撞上的靜，再有數人下了車。何未被柵欄和車旁的人影擋著，瞧不分明，但認得出其中一個男人的形廓是謝騖清。真是奇怪，兩人并不。

隨同的外國人跑近，短暫通后，柵欄打開。

謝騖清獨自一個人走向這里，他單臂綁著白綁帶，吊在脖子上，因為手臂傷沒法穿服，肩披著西裝。副追上，想給他披上厚外，被他擋開。

何未不自覺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兩支□□推開，黑黝黝的槍口直接對上了的臉，近到能聞到□□味。不敢再，盯著那小黑，呼吸越來越慢……

謝騖清因要進租界，和人有協議，上沒帶槍。

他見遠的何未被人以槍指著，腳下的步子沒停，輕對后一揮手，車燈立時打開。在刺目的車燈里，車旁人全從后腰拔了槍，貓腰閃到之后，一副要開打的陣勢。他們這些人跟著謝騖清一出省，就把腦袋拴腰上了，完全不管什麼雜碎狗日的法租界……

“快放下，誤會，全是誤會。這是客人，客人！”負責通的外國人呵斥出聲，高舉著手里的特許通行證，就差把通行證按到法籍長臉上了。

長見通行證，拿到手里細看，即刻低斥了兩句。在長的呵斥下，法國兵先后放下槍。

何未馬上退后、離開危險區域。直到謝騖清走過被挪開的柵欄，站到的眼前。那對漆黑瞳仁像浸了冰水似的，先看法國兵，得他們悉數讓開。

他這才過來，像把籠在了目里。

“嚇到了？”他竟然笑了。

……

謝騖清對出了左手。何未見他眼里沒冒犯的意思，約莫懂了。

抬手要抱，被他前吊著的手臂擋住，不得不狀似弱地低頭，從西裝下抱住他的腰。臉就勢上他的襯衫領子，屬于一個男人、傷的男人才有的混雜著皂香、酒氣和外用藥的氣息包攏住。腦后，他的掌心到上頭。

燙得不像他的手。

兩人其實都沒抱實，看上去熱似火，除了的臉靠在他肩上，尚隔著一段的距離。畢竟還是個沒和人親過的孩子，手著他后背的襯衫布料，一不敢。這便是……逢場作戲麼。

“還要……做什麼？”以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征詢他。

耳旁有時重時輕的熱息，來自于他：“不用。”

……

謝騖清移開在腦后的手，松開了。

“想住哪里？找個你喜歡的地方。”他問，聲音平常，說給旁人聽的。

住哪里？沒回過神。

“就算有通天的本事，此刻都出不去，”他告訴，“明早，我替你申請了提前離開的通行證。今晚，我們住在法租界。”

柵欄被抬回遠，負責通的法國人都沒進來，當然也包括外面他的人。

隨后明白，他為的一通電話，獨自一人進了這個——今夜只能進，不可出的租界。

《夜闌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