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寶非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著再看更方便。

謝騖清放了聽筒，低頭見茶杯，早空了。

林副立在門外，見珠簾后的謝騖清離開座椅，這才，低聲說：“接趙參謀的車已在外候著了。他們參謀長說，今日徹查下來，趙參謀確了誣陷，他必還趙參謀一個清白。趙參謀是為國捐軀，是英烈，這一點已在半小時前達共識。”

謝騖清沉默著點了下頭，對林副揮手，讓他出去送棺。他沒有親自送這位兄長，就像當初叔叔走，父親沒親自送人下葬一樣。不走完塵世分別的最后一步，多年后的午夜夢回就能有個不切實際的恍惚瞬間，以為人還活著，只是……不太容易見面。

***

謝騖清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隔了一日的下午兩點，謝家的車準時到了何宅門外。

負責接的林副在抱廈屋檐下候了沒兩分鐘，被院子里的孩子們拖了廂房。

……

蓮房從天津回來，對均姜說，省心的那個沒小姐的眼，等送上船算緣盡了。而不省心的這個，起初蓮房以為兩人關系是計策，往后瞧，卻瞧不懂了。

那夜利順德泰晤士廳里，白公子跳了兩支舞，手臂傷的謝家公子雖未跳，卻頗有閑地讓人將鋼琴挪到舞廳東面，將吊著手臂的綁帶摘了，即興和舞池旁的小樂隊合奏，把一首卡門里的哈涅拉一連彈了三遍。

白公子和何二小姐的第二支舞就是謝公子親自彈得這首曲子作的伴奏。

翌日，蓮房和茂叔在餐廳角落的桌子吃早餐，聽鄰桌剖析中乾坤：謝家公子昨夜那首曲子頗有深意，卡門講的什麼？正是一位軍上了吉普賽工，墜河后為放棄了舊人和前程，那工卻是一只綁不住的自由鳥，移別了斗牛士。軍無法承這一切，在斗牛場的盛大歡呼聲里刺死了這位多迷人的前人。

“用這首曲子，不是吃醋是什麼？偏他上的是何家二小姐，最追求新思想的。”

蓮房沒看過歌劇，被唬得不輕，回來講給院子里的孩子們。眾人議出來的結果是，既然省心的走了，只剩下這個不省心的……也還不錯。

于是何未進廂房，見到的景象是一個三十歲的武，被眾星捧月地圍在廂房的八仙桌旁，面前鋪滿了桂圓等干果和果脯。林副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目不斜視等著何未打完電話回來，額頭閃著的正是冒出來的汗……

林副一見何未，立即起：“何二小姐。”像看到救命菩薩。

忍著笑，“欸”了聲：“們當你是自己人，才如此款待。”讓大家出去，到八仙桌旁從干枝里頭摘了個干桂圓，遞給他：“林副什麼？”

“林聞今，”他靦腆笑，沒接桂圓，“公子爺起的，聞今是表字。”

何未輕點頭，輕聲說：“我有些話不方便問你們公子爺，怕他難過。”

林副領會：“二小姐想問趙參謀？”

點頭。

林副從那日正門車站起，便認定何未是自己人，也不瞞：“趙參謀雖在這里，但一心向著孫先生，早決意南下，這一點公子爺從開始就清楚。他去天津見公子爺，想求幫助，可我們如今被無數的眼睛盯著，沒法答應什麼，”林副輕聲說，“但公子爺沒有不管他。那日，只要趙參謀能上火車……就會有人接迎他。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何未默了許久，林副輕聲提醒：“何二小姐可以走了？”

“嗯，”被喚醒，“安排在了何？”

“百花深。”

這是第二回到百花深。

照舊是新街口南大街的小胡同口，不同的是，今日是白天。何未立在胡同口，看著那碎冰茬子混雜的黑黃泥土路，問林副：“北京有六千多個胡同，為什麼他偏選了這里？”

四九城有句老話‘有名胡同三百六，無名胡同似牛’，謝騖清能找到這里也是不易。

“是公子爺的叔叔在京城買的小院子，過去他老人家住過。”

那位戰死的叔叔？

何未輕點頭，小心往里走，林副在一旁好奇問：“有六千多那麼多？”

“嗯，”輕聲，為他講，“在這里，一般南北走向的街，過去走馬車，也馬路。胡同好多都是東西走向的。改日讓我家里人帶你逛。”

林副想到了廂房里的七八個姑娘……窘意上涌：“倒不用了……胡同……窄得很，”林副找借口，“好多地方不方便過人，不為難姑娘們了。”

何未沒理解林副的逃避意圖，笑著說：“不窄啊。你還沒見過更窄的，有條錢市胡同，最窄只有這麼多，”用手比劃著不到半米的寬度，“兩個人面對面走，要一起側才過得去。”

林副聽得好奇：“那這胡同開出來做什麼？如此不方便。”

“里邊過去都是錢莊，是真的‘錢市’，估計窄是……”胡猜，“不讓人有機會跑吧。”

林副認真想想，點頭說：“確實是，窄路開錢莊，安全。”

林副話沒說完，人先站定。何未抬眼看去，院門口立著的正是謝騖清。

他披著外，上半除了單薄的一件白襯衫，再無其它。他沒束襯衫在腰里，風一刮，便掀起了襯衫下擺，出一小截溜溜的腰……

腰還真細。何未想。不冷麼，又想。

被謝騖清那雙黑漆漆的眼看著，有意繞開他的目，往院子里看：“你學弟來了嗎？”

謝騖清挪了小半步，在的斜上方回答說：“還沒到。”

進了院子，里頭七八個軍忙活著，籌謀給公子爺和何二小姐煮午飯。他們都不是炊事兵，手藝欠佳，無奈公子爺請貴客都不去定個酒樓，偏要回百花深，他們幾個只得著頭皮上，正是焦頭爛額的關頭，何未了面。

莫名覺到了最高規格的注目禮。全部人停下，以目迎接這位見過兩回的傳聞里公子爺追不到娶不著，上不提實則心尖尖上擺著的何家二小姐。

林副為打了簾子。

何未先進了屋，還是原樣，炭火燒得旺。不過今日的八仙桌上，不止有干果、果脯，還有豌豆黃兒、艾窩窩、糖耳朵、蕓豆卷、炸咯吱、核桃、開口笑……

“護國寺買的，杏仁豆腐和栗子涼糕。”那天送信的年輕軍，把最后兩樣擺在眼前。

東西擺完，人逃走。

何未挨著八仙桌坐下。

那日來去倉促，沒認真瞧過這屋子的陳設，此刻看，白壁素幃，確實像個單男人住得地方。往珠簾里瞧，最先瞅見的就是紅棕的立信立式箱型電話機，半人高，擺在紅絨布面的單人沙發旁。那晚，他恐怕就在那接得電話。

這個角度能瞥見床榻的一角，錦被像是沒收——

“上次來，不見你對這屋子如此關心。”他終于出聲。

謝騖清走到面前，拉開一個八仙桌的配凳，跟著坐了。因凳子小，他不得不兩分開而坐，一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另一手搭著八仙桌邊沿，面朝著。

何未臉一熱，隨口道：“聽林副說這院子是你叔叔的，才想多看兩眼。你叔叔的名聲……也大的。”

他點頭，附和說：“看得出你對我們謝家，確實很有好。”

何未之前被他引相親局，事后琢磨覺得答應得太痛快，心里有稍許不舒服。不過和他一來一去說了幾句，心便下來。算了，來都來了。

暗嘆自己大度，輕聲問：“你那位學弟，什麼？”

“鄧元初。”

“好聽的，”拿起銀叉子，為滿桌吃食相面，“人好嗎？”

“律己清廉，才學過人，”謝騖清帶著欣賞的語氣說，“雖是宦世家，卻從未倚靠過誰。這次也是憑著自己的績被招攬回來的，預備職陸軍部，或是外部。”

倒是介紹得詳細，不過問了句好不好。

“外部缺軍事人才，尤其是有留學背景的，”聽到外部，難免多說了兩句，“陸軍部那麼多人，不如讓一個給外部。”

“你可以等他到了，把這個建議給他。”謝騖清說。

“我負擔不起人家的前程，”搖頭，“我哥哥死在和會那年，這都是他提到過的。”黎和會那年，不止有外員去，還特地請了留學過的武跟隨代表團談判。

何未例行公事問完，拿了勺子舀起一小塊豌豆黃，慢慢吃。

謝騖清什麼都不做，看著吃。

想到一個問題，抬了眼：“如果你學弟去了陸軍部，日后……他不就是你的死敵了？”

南北政府必有一戰，舉國皆知。如果那個人去了陸軍部，日后開戰，必然是謝騖清的一個勁敵。如果去外部還好，就是對外、對國際社會的，不參與部戰事。

“如果他真想為軍閥政府效力，我們也只能是敵人，”他似被問到痛點，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過去有不師兄弟死在我的手里。”

全國統共那麼幾個正規軍校，畢業時大家各奔南北，等再見面十有八九都是在戰場上。

何未握著勺子，進他的眼睛里：“如果這樣，你不是把自己敵人介紹給我了？”

他想想，公平地說：“或許是。”

“那以后你倆生死對決，我該站在誰那邊兒？”

說了半天的話，只有這一句容易被誤解，偏巧就被送炭盆進來的武聽到了。沒臉紅，人家先窘得脖子紅了，急著退了出去。

何未抿起，郁悶地接著吃豌豆黃兒。

“這幾年，大家都是今日不知明日生死，尤其我們這些從軍的，”謝騖清說，“現在說這話太早。”

何未輕“嗯”了聲，不再問。一手撐著自己的臉，手指玩著大的狐貍領。今日穿著的大領口和袖口全是白絨絨的狐貍，進屋忘了，剛剛武又在腳跟前加了一盆燒得鮮紅的炭，是越烤越熱，越熱越覺得礙事……

謝騖清見臉越來越紅，早察覺異樣，見第三次狐貍領子，先替說破了：“要不要把大了？”

“嗯。”何未不再矜持，放了叉子，起。

謝騖清跟著起來，接過的大。他單手把服攬在臂彎里，這才見何未竟在冬日穿了件銀刺繡的白深領口天鵝絨長……他目在上定了定，對門外說：“加盆炭火。”

窘了下，其實不冷，天鵝絨里有襯，外頭還有貂絨披肩呢麼。

添炭火的人再次低頭進來，這回見到的是謝騖清抱著二小姐的大，而二小姐已經得剩下一條惹眼的白長。何未這子有腰節，領口大，下擺又不對稱，長的一邊地搭在腳踝下，另一邊則出襯的蕾邊，是歐洲當下最時興的款式……武沒見過，猛一去以為是睡長，更是嚇得不敢抬頭，低眉順眼地退出去了。

“我沒正經相過親，穿得是不是過于隆重了？”先見謝騖清目鎖著自己，再見武面紅耳赤的臉，不覺忐忑，輕聲問，“還是不夠好看？”

謝騖清與人做戲時常被問這個問題，有撒者，有自視甚高者，更有妄圖引他帳的，唯獨沒有何未這樣正經問的。他盯著瞧了好幾眼，神莫測。

“真不好看？”低頭看，覺得不錯。

“好看。”他低聲說。

那就好，安心一笑。

謝騖清已經掀簾進去了。這正房是他單獨住的，沒多擺家，只有一個架在床邊上。他把何未的大掛在了他的軍裝上外面，挨著的一個木勾子上掛著他的軍帽和佩刀。

何未順勢見到了臥房全貌，里邊還有個留聲機，一疊屬于男人的干凈在床頭擺著，錦被果然散著……

謝騖清一轉，立刻倒背著手，似模似樣地看側墻上的一排黑白照片。

右側角落的一張最小的合照吸引了的注意。那上邊有個年輕男人，拿著屬于將軍的佩刀，戎裝加，面貌和謝騖清有五六分像，只是眉眼更朗。男人邊跟著個面容憨貴氣、著素雅的孩子，微微歪著頭，似故意要破壞這位將軍的威儀，將額頭靠在將軍的肩頭。能看得出孩子忍著得逞的笑，將軍眼里也有著早識破其意圖的溫笑意。

這孩子的面容……

“這是我的叔叔嬸嬸，我四姐是他們的親生兒，”謝騖清不知何時，站到了后，“也是我叔叔留下的唯一脈。”

難怪謝四小姐雖為人母，仍存著憨，想必因為這個緣由，一直都是謝家最寶貝的那個孩子。

“媽媽……”

“叔叔死后一日，自盡的。”

何未忽覺照片里兩人藏在眉目里的笑意過于明顯，不忍細看。

“我父親——”謝騖清說，“在叔叔和兩個哥哥走后，曾說，當下時局，若真有心報國，就不要娶妻生子，耽誤好的孩子。”

“謝老將軍……不怕后繼無人嗎？”

“天下姓謝的何其多，”謝騖清回答，“不過是我們一家沒了人，不會影響什麼。”

一個小家當然不會影響什麼……

不想他陷在過去，回頭玩笑說：“謝老將軍如此說了，你還能耽誤那麼多的孩子？”

謝騖清見眼睛紅紅，知不想自己難過，配合著打趣說：“所以我常被父親責罵。”

謝騖清先離開了這里，何未也回了原位。

謝騖清挑了兩人初見那夜他坐過的高背座椅，這比方才坐的凳子愜意多了，他不再綁縛，往椅背上一靠，認真道：“我一直在找機會離京，這一走，再不會回來。”

認識十來天的朋友聊到分別，不該難過的。

可心不由人，忽然不知該答什麼。

他背對著窗坐著，被窗外進來的日勾出了一張臉的邊緣，因逆，讓整個人顯得沉靜了許多：“我這位學弟，欠了我一次救命的恩。有他在，至在南北開戰時，我不用擔心你因謝家而牽連。”

“我們家還是有些朋友的，”見他嚴肅，態度跟著端正了，“你不用太擔心。”

“何家宗族對你如何，我有耳聞，你二叔——”謝騖清頓了一下，直接道，“我說話直白，二小姐不要介意。我怕等你二叔一走，日后沒人能幫你。除了你的夫家，沒任何人有足夠立場幫你應對你的親生父親。”

他說得不錯，就算二叔再好的朋友，也沒法手和親生父親的事，登報斷絕關系在外人看都是吵架的手段，小小一張印刷紙是難以讓一個大活人離家族的。

他又道：“何家航運到了你父親手里，恐怕是你和你二叔最不愿看到的，對不對？”

何未輕點頭，何家航運太重要了。

“沒有我，你都要面對如此危機，”謝騖清說，“更何況我們之前有過一段。”

何未臉沒來由一熱。

這人……說的像真的似的。

“你需一個肯舍命幫你，且有能力護你的人。”他最后說。

何未手指撥著長上的一顆點綴的珍珠：“可不會奇怪嗎？我們認識不到半個月，你就要給我介紹結婚對象？我是說對外人來說，不奇怪嗎？”

因為穿著長，兩并攏著傾斜到一側，腳上的皮鞋跟尖剛好抵著他的軍靴。毫無知覺，謝騖清卻早注意到了。

“我對過去有過一段的孩子，都要照顧的，”他本想翹起二郎，坐得更愜意點兒，見鞋跟抵得舒服，便沒，任由靠著自己，“這一點，眾人皆知。”

“可我明明沒有，”何未蹙起眉，“平白落下這種名聲，不是很虧麼。”

謝騖清眼里漸起了笑意。

看出來了，不滿地喃喃：“有什麼好笑的？”

謝騖清這次真被逗得笑起來。

他傾向前，輕聲問：“和我要好過，很虧嗎？”

何未半天說不出話，像被困在他突然離近的眼睛里。好像全部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也只是好像，那晚在天津，他們再清白不過。

“這就像，”下意識往后讓，靠到了八仙桌上，“我只是看了一眼蟠桃園，非說我了最大那顆千年桃子，還鬧得天下皆知……不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