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第11章 第十章 今朝海棠香(2)

謝騖清輕揚眉。

千年桃子?

“可能……不太切,”逃開紅木凳和他,繞去八仙桌后,“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為堵謝騖清的口,一指著赤紅的炭,說:“太熱了,你不熱嗎?”

謝騖清笑著坐了回去:“養海棠的地方,不能冷。”

這一說,仿佛屋子都香起來。

門框被人敲了兩下。

謝騖清目還在上:“進來。”

掀簾進來的是個穿著呢西裝的男人,那雙比尋常孩子還大的眼里盡是趣意。他一見何未就笑:“這就是嫂子?”

何未被問得懵了。

謝騖清離開座椅,面對來人:“我何時說,今日見的是你嫂子了?”

鄧元初滿目困,余瞥四,見珠簾后的床榻上的錦被未收……他登時心中清明,謝騖清還是那個謝騖清,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言不由衷得很。

“是學生唐突了,”他收斂笑意,子敬了個軍禮,鄭重道:“謝教員。”

謝騖清沉默回以一個軍禮。

鄧元初緩緩放下右手,笑著笑著眼泛了紅,輕聲說:“沒想到,我們還能活著再見到。”

謝騖清微微頷首,也是慨。但他不喜對學生抒,清淡地說:“先坐。”一切久別重逢的緒都藏在了那雙眼后。

三人落座。

何未悄悄在桌下扯過來擺,以免他們的鞋踩住……謝騖清的靴子恰到好踢過來擺一角,驚訝,見他像沒事兒人一般,問鄧元初:“你先說?”

“好,”鄧元初答應,對何未說,“正式介紹一下自己,鄧元初。清哥是我過去的學長,也是我們這一期的教員。”

“你好。”輕點頭。

“昨夜我將清哥的托付仔細考慮過,”鄧元初嚴肅道,“我是完全沒問題的,即日起便可大張旗鼓地在北京城追求何二小姐。”

何未沒跟上他的思路。

先看謝騖清,再看鄧元初:“為何要追求?”

“二小姐聽我說完,”鄧元初解釋,“只要和清哥扯上關系,很難風平浪靜。一旦——”他猶豫,不知該不該說徹。

“我同之間沒有不當講的話。”謝騖清說。

鄧元初輕點頭:“一旦清哥離開了北京,須我照應你。”

這道理謝騖清講了,可……不是要相親嗎?

鄧元初見不語,復又申明:“不過這是我一廂愿的,二小姐你喜歡誰便和誰談,想嫁誰就去嫁。我只管追求我的,與你關系不大。清哥安排這一回,不過是未雨綢繆,讓我日后時時有立場幫你,”他最后道,“日后在京城,我便是二小姐的后路。請放心,你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

“我和你無親無故的,”還是初見面,搖頭,“這話嚴重了。”

“清哥有托,萬死不辭。”鄧元初鄭重道。

竟一時不知該答什麼。

“我說完了。”鄧元初展一笑。

謝騖清始終一副置事外的樣子,此刻才開口問:“要什麼茶?”

鄧元初擺手,說完正事也輕松了,笑著抱怨:“剛從譚家菜過來,應酬得人多,沒吃兩口菜,喝茶喝了個水飽。”

這便說完了?唯有何未茫茫然。

謝騖清若有似無的一笑落在眼里,頓悟,相親本是個幌子,是謝騖清虛晃了那些老狐貍一招。不可思議瞅著他。

“二小姐常在京城?”鄧元初對的好奇不比外頭的軍,只是礙于謝騖清在,不敢明目張膽問,想先以閑話混再說,“可去過譚家菜?”

“常去的,”客氣地說,“你沒吃多可惜了,那里的紅燒鮑脯和黃燜魚翅味道好,還有白切油,最有名。”

鄧元初被勾起興趣:“倒沒多看桌上菜,只在走時嘗了口燕菜。”

“清湯燕菜也不錯,”道,“改日帶你認真吃一回。”

京城的私家菜館多,都是過去的府私房菜。昔日的高家蓄名廚,用以雅聚友人,到如今了一樁生意,譚家菜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戲界無腔不學譚,食界無口不夸譚”,后半句指得便是這譚家菜。

兩人從府私房菜說到宮廷菜,再到數不清的老字號,越聊越熱絡。

鄧元初興地拉著凳子,往何未前坐。

“等你哪日得閑了,我們再去米市胡同,”何未講到興致上,湊近說,“那兒不止有譚家菜,還有便宜坊的烤鴨——”

“倒不用改日,”謝騖清在一旁提議,“今日就去。”

兩人同時被打斷,同時看謝騖清。

想想,倒沒什麼,左右要吃午飯的,于是跟著謝騖清一起看鄧元初。

鄧元初則在心里百轉千回地揣這位昔日老學長及最不講面的謝教員的弦外音,再將謝騖清的行事做派里里外外掂量了一番,最后下了結論——萬萬去不得。

“昨夜宿醉,頭疼得很,是沒什麼胃口了,”鄧元初一手扶額,賣著可憐,“能不能先讓我睡幾個時辰?”

謝騖清無可無不可。

鄧公子如臨大赦,死活不肯多坐,討了西廂房的一張床睡去了。

謝騖清見人一走,便去架旁取下了何未的大和他的軍裝,掀簾出來時,被何未奪走了其中一件:“我想看看你的軍裝和佩刀,等我一會兒。”

還在謝騖清的手里,而奪了軍裝的姑娘早進了臥房。

謝騖清不大懂軍裝和佩刀為什麼要擺一起看,但至懂得,孩子的心事便不要強行追問,留一線余地才好相

他立在珠簾外,等著。

……

何未立在珠簾,背對他,小心摘去軍裝上的細小狐貍。早該想到,狐貍領都要掉碎的,是白的看不出,他軍裝是深的,雖沒粘多,卻顯眼得很。

弄妥后,抬頭要走,正看見臨窗書桌上有兩長條白紙。它們被一方硯臺著,懸在桌旁,被人用濃墨寫下了一句送行之言:

你我終將土,唯華夏之山海永存。

白紙靜靜躺在窗欞的一道道黑影里,沒著沒落地懸在半空。

如此輕飄飄的紙,因為無風,所以靜止不。如同這屋里的一切,桌、椅,書架,留聲機和佩刀。靜得讓難以呼吸。

“看好了?”簾外人問了聲。

被驚醒,輕“嗯”了聲,抱著他的軍裝低頭而出,險些撞進謝騖清懷里。

“不是看佩刀嗎?”他向后讓了半步,“不見你過去。”

“你……錦被沒收,我不好過去。”

謝騖清被惹笑了。

他睡到半夜起來研墨寫字,再沒回去床上,沒注意這些小事。

何未從進屋見錦被,便想問他為什麼不回六國飯店住,后來想想,怕是他這兩日不想應酬誰,留在了百花深,于是話到邊改了:“林副不幫你嗎?”

“我的事歷來都是自己做,這臥房,”他低聲說,“從我住,你是第二個進去的人。”

沒吭聲……早知道不進去了。

他接了軍裝穿上,背對著,先出了屋子。

謝騖清自然不會單獨帶去,兩人未到米市胡同,早有人在譚家菜候著。他在京城像了酒池林,天南海北來的朋友日夜相伴。今日來這吃飯的決定下的倉促,來不及多安排,只約了三個孩子,兩左一右全在謝騖清邊。不過再多佳人,都蓋不住席間的一個何二。

何未的名聲大,不止于的離經叛道,更因確是生得極。今日又是扮相隆重,往角落里的椅子一坐,單手托腮瞧著古玩架的側臉,都夠往來食客烙在心里惦上十天半月的。偏見慣大場面,人家看便看,更能讓人生出不幻念。

端菜上來的人哪怕不認識這是何二小姐,都要在轉時不由自主地多瞧兩眼。

將一雙雕著水波紋的銀筷把玩著,筷尾被一條細細的銀鏈子拴著,晃有聲。邊,謝騖清正聽左側那位有著一雙深琥珀眼瞳的小姐說話。

聽著兩人說要看文明戲,輕輕用筷子撥了撥碗里的,不想吃,又去夾了塊虎爪筍。有人在屏風外站定,低聲對候在外的林副說話。

沒兩句,林副進來,和謝騖清這里:“有位公子想來給何二小姐敬酒。”

我?

何未還沒說話,桌上人先不答應了:“這是不知今日誰做東嗎?”

他們這些陪坐的公子哥哪個不是平日橫行慣的,一個時辰下來竟沒人敢對何二敬一回酒,算是平生頭回知道了分寸二字如何寫。其中有幾個正憾沒在謝騖清京前親眼見一回何二,讓這個南方來的謝家公子搶了先,偏在這里上不識相的,都一個個擺出了難看臉

“想不想見?”謝騖清將手臂搭在了的椅背上。

怕是自家船客,問林副:“是誰?”

“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滿桌男人,陪坐的兩個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個先要娶何未,卻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兒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結婚的……召家大公子召應恪?

……

餐室從未有的靜。

謝騖清在這靜里,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異常沉默。

“想不想見?”他重復問了何未一樣的話。

沒說話,搖頭。

他對林副說:“去說,二小姐不想見。”

“等等。”忽然反悔。

滿桌人驚訝,謝騖清卻沒多余反應,只是看向

“你對他說——”何未知道召應恪不是能被一句簡單話就打發走的人,掂量再三,說,“就說我今日陪謝家公子來的,不想邊人為了一樁不值得提的舊事不高興,不能見他。”

說完,肯定道:“就這樣說。”

應了,高興地走了。

“我這麼說,沒關系吧?”何未輕聲問他。

“沒什麼不該說的,”謝騖清回答:“都是實。”

……這人,占便宜上癮了。

何未抿著角,睨他,沒做聲。

他先從何未手里接了那雙純銀細鏈點綴的筷子,給添了最后一塊白切油,隨后親自起,提了在燭火上溫著的古瓷茶壺,為添茶。何未應酬吃飯的時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謝騖清這種頂著清貴公子爺的名號,卻是個實打實的戎裝男人在外當眾倒茶,還是頭一回。

托腮,見滿座襯衫馬甲的紳士,唯他一個襯衫領口沒系的。眼往下,見他鎖骨,不知怎地想到那溜溜的腰。

沒頭沒腦地想到一句:楚腰纖細掌中輕……

林副沉著臉,從屏風后再冒出來。

“召家大公子說,既是謝公子在,他也當敬一杯酒。”

桌旁的陪客們換著神

召家雖無大權勢,名卻高得很。他們祖輩是華僑,晚清歸國,曾追隨過張香帥。辛亥革命后,家中人鮮再事公職,一心治學。因家訓在,召家幾位公子在仕途上有建樹的人不多,但都是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這位召應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讓召公子不顧禮儀,強行要見誰,那還真是頭回見。

謝騖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開外立著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風,像隔著屏風見著了非要敬酒的男人。良久后,才說:“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為今日是我們的喜宴。”

座上人陪著笑起來。

謝騖清跟著說:“對他說,今日就不必見了。若謝騖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會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去傳話,這次再回來沒大張旗鼓地說,在謝騖清耳旁說了兩句。

他沒做聲,輕揮手,讓林副退了出去。

以何未對召應恪的了解,這回一定是走了。

午飯吃到三點。

“還想去哪兒?”他出了門,問邊的何未。

“用帶這些人嗎?”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搖頭:“不用。”

高興起來,指不遠:“往前走不遠,有個正明齋。”

謝騖清無可無不可,跟著走。何未兩手在大口袋里,毫不計較皮鞋走土路,怕謝騖清以為自己沒吃飽,笑著說:“我看你屋子里擺著許多,想你肯定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最普通的,帶你去吃更好的。”

他從不吃點心,嫌甜膩,但沒反駁。

何未頗有興致給他講,那鋪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實料的甜柿餅和杏干熬出來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用來消暑:“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沒有。”

夏天……恐怕他早離京了。

忽地沒心再講了。

何未是餑餑鋪的常客,路地帶他沿長長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喜堂食,為騰出來一個坐塌,笑著說了句:“頭回見你招待客人。”

笑笑。餑餑鋪不適合宴客,過去都是帶家里人來吃。

店主和氣地看了眼謝騖清,問說,“要大八件兒?還是小八件兒?”

回:“吃不完的,剛吃過飯。幫我隨便挑三四樣吧。”

店主問:“皮、糖皮、皮,還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沒多會兒上了點心,把碧綠的紗門給他們拉上了。

“幫你切開。”何未斜著靠在榻上的矮桌,切開一塊白皮的玫瑰餅,皮上的一個紅艷艷的“玫”字,被切得散了開。

余下是一碟討吉利的佛手,還有一碟講調的六瓣桃花。兩小碗凝霜凍玉似的酪,因量,只供堂食。

“在天津說帶你吃好的,”拿白瓷勺攪了兩下酪,怕隔墻有耳,放輕了聲音說“今日終于做到了。”

謝騖清察覺比方才飯桌上開心多了:“剛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歡陪坐的人多?”

“還好,熱鬧的,”擔心問,“我們在這里能坐多久?”

畢竟是兩個人關在個小隔間里,把握不好時間。

謝騖清說:“隔著紗門做不了什麼,倒不必太計較時間。”

如此狹小的空間里,他隨偎著小桌子,再說這種話,想不往歪走都難。子燒起來。他指了一下兩側隔斷,以分析戰時地型的口吻冷靜評價:“這兩旁,藏不住聲音,最多說幾句話。”

一個餑餑鋪當然只能說說話……也不對,誰說餑餑鋪是用來說話的……被他繪聲繪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話了。

數著碟子里的桃花,一共六瓣,數了幾回,像能多數出一塊似的:“你不是約了吃飯的小姐看文明戲?不急著去嗎?”

謝騖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麼,你可有喜歡的?”

問我做什麼。垂眼看點心:“沒什麼喜歡的,倒不如聽戲。”

他點頭:“那便不去了。”

謝騖清看眼睛亮了一些,不笑了,說:“又不是非約不可的人。”

何未看著那桃花,覺著今日的澤額外好看,中帶俏,而不俗。

謝騖清始終不筷,便放了筷。

此刻得了清凈,細算算船期,召應升應該平安了。

一旦召應升聯絡上他哥哥,真相自然會揭開。以召應恪的脾氣秉,勢必要來向賠罪的,今日說不定就為了這個。早前確實盼著“沉冤得雪”這一日,讓召應恪好好給自己賠一回禮。但最近事多,竟把召家給忘了。

謝騖清打破安靜:“和我這種人在一起,會不會覺得悶?”

何未不再想雜事,笑說:“只是奇怪,你這麼話,要如何應酬人?”

“倒不必應酬,”他不大在意地說,“我就算不說話,該有什麼,都照樣要來。”

……倒也是。

“謝家公子的煩惱,是我們這類人無法會的。”揶揄他。

“是嗎。”他微笑。

他每回說這兩個字都是漫不經心,似問非問,人沒法接話。

碧紗門是半明的,因門外時常有人走進來的時亮時暗。何未和他一人一邊倚著這張矮桌,在影的明暗換里,七葷八素地想,他方才說得并不十分嚴謹……在這里若想做什麼,還是可以的。

“從出了譚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問,“因為召應恪?”

提這人做什麼?不解看他。

謝騖清也瞅著,說:“他方才開了一個雅間,等在那里,說要等到你肯見他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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