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一念過，謝騖清已披著服進去了。

興許……人家看得是壁畫，沒看自己。自我安，越過召應恪進了屏風。

何家本是請了幾個名角兒，但老板不讓唱，說對面貴客嫌吵。

于是乎幾位角兒都下了妝，披著披風在客座上圍著，和主人家寒暄客套。只在東南角留下吹拉彈唱的戲班子在那兒鏘鏘鏘敲著小鑼，優哉游哉地拉著小胡弦兒，這慢吞吞的節奏讓人想笑，頗有幾分異樣的……。

何召兩家分坐兩。

何家男人以老式長袍為主，零星有年輕人穿西裝，一水兒的黑灰，冷的就披件灰貂背心兒在外頭。人們除了七姑姑是天青儒衫長，余下均是一個模樣，一張張臉不管年老年全被包裹在元寶領里，出三分之二的尖尖臉，紅胭脂得不要錢似的。為顯出不屑，們水汪汪的眼睛里像凍了一層冰，溜著眼瞥。

召家對好得多，畢竟是險些為長房長媳的人，偶有和認識的，都輕點頭招呼。

每桌都滿滿當當，唯獨這一桌只和二叔兩個。

到桌旁，把肩上的貂絨解開，小心鋪在二叔的寒上：“差不多焐熱了，正好暖。”

何知行對溫和笑了笑：“先坐。”

……

那邊是家門風云，此是杯酒會英雄。

同學會的屏風墻后，鄧元初正帶著眾人細數謝騖清的過往。有人說起昔日的謝教員，仍是眼中有著崇敬的。冷兵時代將軍和馬是生死之，名將常擅馬之，現在的馬越來越了一個代步工。謝騖清卻是不同，他那時興致起來，常在荒原上一拍馬背，將馬趕得跑起來，他再一個箭步追上，抓到疾馳的馬，一躍而上。

尋常人如此做，怕得不到這些男兒的心，只會被嘲笑是花架子。可他是謝騖清，自然就不同了，那是一個名將縱馬飲后的隨心而至，是難得為了自己的片刻放縱。

“清哥雖只教了我們幾個月，可也算是大家的老師，”有人說，“如今人終于活著回來了，看到自己門生遍天下，可有何想說的？”

謝騖清笑了笑。多說無益，怕給他們添麻煩。

他立而起，舉起手中杯，對這二十幾桌人敬酒：“吾輩男兒已走了大半，在座的能一見已是不易。今夜我們只談春秋和風月，無關門生與天下。”

言罷，一飲而盡。

不遠，傳來碎了碟子的靜。

謝騖清仿佛沒聽見，拾起銀筷，夾了一筷子糟溜魚片。

他早知兩家見面勢必要出事，才安排了這里讓鄧元初辦同學會。一切仍是不出所料。鄧元初眼一垂，手臂往椅背上一搭：“老板過來。”

“那邊怎麼回事？”鄰桌也有人不悅，“不是早打過招呼了？”

有知曉何二家和謝騖清、鄧元初等人關系的，耳語解釋。話悄悄傳出去，都心領神會。原來今日同一廳的另一宴席是何二小姐的家宴。

那邊廂，何未沒被碎在腳下的碟子嚇到，心里百轉千回地品味著方才的爭執。

去年二叔拖著病要安排一次香港之行，對外說是要看梅先生在香港的巡演……竟在其下另有乾坤。他竟找到昔日遠走南洋、其后扎香港的一位曾叔祖父，買樓捐款，樣樣到位后，便將二房直接過繼到了那位曾叔祖父膝下。

在心里算了幾遍輩分終于理清了。

也就是幾步開外的親爹，日后要被自己一聲大堂哥？

二叔真……不愧是二叔。

……

“何知行！”何未的親生父親何知儼邁上前兩步，氣得拍桌子。

一時間這里鬧了一鍋粥，有冷眼看的，有勸的，不人圍攏上來。召家也是尷尬，但因為兩家還沒結親，實在沒立場摻和。

何知行始終一副沉疴綿惙，隨時要昏過去的姿態，任他們吵了一會兒，沉沉閉眼被在外頭候著的兩個小廝攙扶著向外去，何未抱著二叔的大，亦步亦趨跟上去。

后，親爹拽回去，攥著腕子的手跟鐵鉗子似的。

何未手腕生疼，但還是面不改地笑著：“大伯有話要說？”

親爹盯著，臉極難看。

“未未。”二叔在兩個小廝的攙扶下，回頭聲。

“您先走，”何未回頭說，“我和大伯說兩句話。”

何知行早安排了人，不會讓何未吃虧，只是眼下還沒鬧到讓外人摻和的地步。他留下茂叔，在小廝攙扶下走了。

何未見二叔平安離開，安了心。

回頭看攥著自己手腕的親爹何知儼：“我明白大伯在氣什麼。您若聽不慣，我可以不改口。但我們堂兄妹的關系已是鐵板上釘了釘，改不了了，這是族譜上的白紙黑字。”

“別以為有了這一道我就不能拿你如何了，”何知儼沉地笑，“就算改了輩分，我照舊打得你。就算打死了，也沒人敢說半個字。”

“當然。哥哥教訓妹妹，這理到哪里都說得通，”瞧著自己親爹，輕聲問，“可大伯真想好了，要在今日對我手嗎？這里的何家人，除了二房，全在心里盼著長房式微。今日鬧得越難看，大家越瞧著高興，大伯難道看不明白這道理？”何未最后看召家那邊，“更何況今日還有召家的人在。您等這門親事等了足足一年，何必為了我讓未來親家看不上。”

“你這丫頭，不止厲害，”何知儼眼里的冰能凍死人，“心思也毒，越大越顯出來了。”

何未凝著親爹：“最毒不過您，親兒子都不救。”

……

“未未，說兩句，”七姑姑何知妡按住要找救兵的茂叔，隨后笑著走到何未旁，低聲勸，“大哥息怒。”

“你又想幫？”何知儼面鐵青。

“我是為大哥著想，”七姑姑再近前一步，輕聲說，“大哥忘了，今日還有誰在這里設宴？”老板早傳過話，對面牽頭辦同學會的就是鄧家公子。

人家追求何未的事，無人不知。

七姑姑又低聲說：“他一人便罷了，我早打聽過，今日對面的宴席上都是昔日保定的教員和老同學，半數戎裝半數高。大哥何苦為了一時意氣，得罪這些人？”

七姑姑說的句句在理，倒像把何知儼架到了火上烤。

此刻放了何未有失威嚴，不放……為了這丫頭得罪人實在不值當。

七姑姑剛說完那，老板已進來，對眾人拱手告饒。隨即大步走到何知儼面前，拱手說：“我這正要上菜呢，何老先生。您看……”

何知儼接過老板遞來的臺階，找到時機松開了何未。

“什麼菜？”他們這里早上完了菜，怎會還有？

“您想不到的菜。”老板笑著說，后進來了十幾個白廚子，端著一份份的大銀盤子，走向每桌。

何未跟著好奇，看這些廚子。

“隔壁的謝家公子聽說二小姐在此，特命人買來款待召何兩家的，”老板低聲解釋，“便宜坊的燒鴨，是二小姐好的那一口。”

何知儼一愣，謝家公子也來了？

何未也是一愣。就在百花深提過一句，他竟記得？

遠的桌旁眾人也是錯愕。泰樓吃的是魯菜，哪里來的燒鴨？有人認出盛著薄餅的竹編蒸籠是便宜坊的，更是驚訝，從便宜坊一次訂如此多的招牌菜，又讓人家親自送到這里……更讓泰樓接一道外來菜上自家餐桌的人究竟是誰？

“既是謝公子送來的，”何知儼不想平白承，要向外走，“我該當面致謝。”

老板忙攔住他，輕聲勸道：“人家為什麼送菜，您還不懂嗎？現在過去，可就真沒有臺階下來了。”

何知儼停住。

老板對后招手，一個小伙計上來。伙計同樣端著個盤子，比盛燒鴨的大銀盤小了不，但也如燒鴨一般罩著銀的罩子。

“謝家公子說，臘八是好日子，他費盡力氣才讓二小姐高興了一天，不能在晚上被掃了興，”老板小心傳話說，“還請何老先生勿要辜負這好日子，給彼此留一分薄面。”

老板給何知儼留著面子，沒全掀開，只輕輕抬起了一條，出了里邊的兩顆暗金子彈和一塊金剛石德產男表。手表是謝家公子邊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要了盤子，丟進去的。而子彈則是鄰桌一個軍拉住小伙計，從腰后槍上當場退出來，補進去的。

說話的謝家公子倒始終客客氣氣，不怒不慍。

偏就是這個最客氣的，老板從進去到出來，都不敢認真瞧上一眼。

何知儼一見子彈，背脊發冷，見表又立刻冒了汗。這表是去年何知儼重金購，送去疏通小兒子未來路的……

何未見親爹的臉從黑青到白，變幻莫測……想溜眼瞧瞧盤子里是什麼，誰知老板手快，直接按著蓋子扣上了。

何知儼已白著臉，掉頭回了主桌，把何未當空氣一般留在這兒。

沒見到盤子里的東西，訕訕低頭，努努，什麼好東西，看都不給看。

召應恪始終在七姑姑幾步遠的地方，盯著這里的形勢，他一見何未無恙，拿了西裝就走了。召家人仿佛找到散了的借口，上來告辭后，那邊十幾桌很快空了。一看未來姑爺走了，何家也沒了留下來的理由，一場家宴由此不歡而散。

等人都走，七姑姑反而閑閑坐到二房的圓桌上，拿起筷子吃了幾口：“這菜可惜了。”

何未陪著坐下：“謝姑姑照應。”

七姑姑生得眉目俊朗，英氣人，目比許多的男人們都要沉穩老練，清淡一笑：“二哥沒事先告訴你？”

何未輕點頭：“他估計怕說了，我不肯來。”

一想到如今二叔病這樣，還要去香港給自己籌謀后路……若知道，絕不會同意今日讓二叔來親爹的罵。

“不過二哥此事做得實在妙，”七姑姑放了筷子，接了小廝遞來的披風，起帶往外走，“你替我告訴，妹妹改日去府上與他吃酒。”

何未笑著答應，跟七姑姑一起繞出屏風，沿走廊往大門去。

飯店門廊立著一個背影，是等著的謝騖清。何未止步，七姑姑一見是披著軍裝的人，會心一笑：“去吧。”

“姑姑知道他是誰？”

“今夜護你的人，”七姑姑耳語，“戲里常這麼唱。”

“……你不是唱老生的嗎？”

“誰私下里不會哼兩句你我呢？”七姑姑打趣道。經過謝騖清邊，對謝騖清激地一點頭，謝他今日在這里給二房家撐著。

謝騖清雖不知這個人是誰，但見跟著何未出來的，也點頭回禮。

何未親自送七姑姑出了門，手扶著黃銅扶手，瞧見門外母親正被人扶著，往黃包車走。

一整晚都想看一眼母親，無奈大房人多，眷沒席，想來是在小包房里單獨吃的。何未要，母親已帶著三個丫鬟，目不斜視地從眼前走了過去。自哥哥走后，他們母只見過一面，是母親來何二府讓放棄召應恪的那一回。

那日應了，以為這一面后能和母親親近些……

借月，目送母親上了車，眨了幾次眼，才回眼下的熱。

何未輕輕掉轉頭，看向久等的謝騖清，聲說：“謝謝。”

謝騖清見眼底的紅，微笑著問：“謝我做什麼？”

他做了一切，未料最后仍是如此，總有能傷到心的人。

不知道，今日夜闌燈未盡時，從書房屏風繞進來的那個孩子有一雙遠勝萬千山水的清水眸，讓他從上一個黑天記到了這一個黑天。這雙眼可以不瞧著他，可以分心，可以有旁人的影子，但絕不能為誰藏下委屈。

“這同學會選得地方好。”何未說。

“以為我來為你撐場面的？”謝騖清笑著問，“萬一沒猜對，豈不是要失了？”

“失倒不會，就算歪打正著，都是幫了我。”心里的難過未散，同他拌也沒神。

謝騖清的手掌遞到了的眼前。掌心里坐著一個壽星公的小蠟燭，彩的，有些丑。何未先是一愣，隨即鼻子酸漲起來。

他掏出半盒洋火柴，出一櫻紅的火柴棒子，亮了一道火，點燃白棉芯。

“想要什麼，吹滅了告訴我。”謝騖清說。

輕聲說：“今天不是我生日。”是明天。

“飯吃得久些，不就到明天了？”他笑。

原來……一切都在他的安排里。

何未此刻再看那坐在火里的壽星公，丑是丑了些，勝在小巧可。

“有更漂亮的，”謝騖清看破心事，說：“挑來選去，還是拿了這個。”

隔著火看向謝騖清：“為什麼？”

“寓意好，”他說，“我想你活得長長久久，比任何人都久。”

這是一個隨時要面對下一次死亡的人對的祝福，由衷的心愿。

何未和他對視著，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

直到發現又有軍路過。從兩人立在這兒說話，那邊的看客就沒斷過，三十來歲的男人們一個個卻像圍觀教員談的小愣頭青，有大大方方看了一眼還想看一眼的，有繞過去瞄的，竟還有幾個白發的老教員也來湊熱鬧。

此刻又冒出來兩個，并肩站在宴客的牌子前閑聊。高的那個男人說，我不該排在你前面，如今你職可比我高多了，矮的那個男人答，你是我學長，咱們兄弟不看職。談得話容無比兄弟深，而真實意圖只有一個：看謝教員在干什麼……

“你們的人，一直看我們。”被瞧得不大自在。

“看看也好，以后多幾個背后護你的。”他說。

“護我做什麼。”輕聲道。

“你和他們教員有過一段，總要護著，”他笑著道，“不然說出去，他們臉上也不好看。”

又來了。沒吭聲。

“還沒想好？”他轉回正題。

何未輕搖頭，其實是舍不得吹。

忽見融化的彩蠟從一側流下去，忙指著道：“流下來了。”

他笑而不。這點兒熱蠟對他不算什麼。

何未慌忙湊過去，一鼓作氣吹滅了。直看到裊裊白煙升騰起來，才想到……到底要什麼？還真沒想好。

謝騖清看怔忪的模樣，想起下午和在抱廈的片段。

“想要什麼？”他第三次問。

要什麼？

“想要……”想了想說，“謝騖清的一句真話。”

他瞧著，沒說話。

都不曉得自己要聽什麼真話，就是覺得他從來都是半真半假的，想聽句真實的。不過也許他還是不會說。何未眼睛溜下去，避開謝騖清的眼睛，見他軍靴靴筒的長褶子，想，這雙靴子曾走過多的泥路，才站到這里。

算了，其實只是靈一現，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抬眼，對上他的目。

謝騖清竟始終瞧著，如同剛剛。

紅窗框里的玻璃上有兩人的影子，的背影和他的正臉。

外頭，有十幾匹駱駝扛著幾大麻袋的貨經過，他京時也見過類似的送貨隊伍，等待城門的駝隊猶如一道游的城墻，綿延出去幾里地。在街頭巷尾常見到它們，城門里叮當不絕的駝鈴也算是北京一景。這里不是他的家鄉，卻因百花深和，讓他有了不舍。

駝鈴悠悠，是在的北京。

“等我回來。”他終于說。

“可能一兩年，也可能更久，”謝騖清從沒有過如此認真的神，看著說，“你隨時可以嫁給誰，但我一定會回來這里，再見你一面。”

意識到這話指得什麼……不敢相信地盯著謝騖清。

“只要我還活著。”他鄭重道。

他沒法帶走，因為不可能跟著他逃。這和讓遠嫁不同，如果遠嫁，面對的困難只是無法近照顧何知行。可一旦跟著逃走的謝騖清，不管是何知行還是何家航運都會被牽連治罪，航運也將就此落他人之手。

如果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或者他是任何一個尋常男人都要簡單得多。

因是何二小姐，遇上謝騖清便只有一個等字。

對著一個年紀正當好、正該擇一良婿的孩子，他無法要求對方以待嫁等自己。

等，說的是他自己。等到戰平息，只要謝騖清還活著，他就一定回到這里，再見一面。這是他能做到的全部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