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第17章 第十六章 煙火落人間(4)

過年前的某個清晨,正明齋第一位客人又是那個人。

綠紗門照舊合上半扇。

伙計曾和老板聊起這位客人,奇怪為何他每次來都門開半扇。老板說,越是富貴高位的人越謹慎,輕易不在封閉的空間里待著,尤其門最忌諱全關上,怕遇刺時躲不開。

伙計將桃花和一碗酪擺到桌面上。因客人靜,他全程大氣不敢,只在轉時,斗膽多看了謝騖清一眼。

謝騖清察覺了,沒說話,只微微蹙眉。伙計馬上低頭走了。

他從軍裝里掏出兩份折疊的電報,展開看。

一份是謝騖清手寫的原件:

婚,父首肯。

第二份是謝老將軍的回電:

準。克己忠誠,勿辜負他人。

他瞧電報,旁林副瞧著他。

謝騖清那天拿到電報顯是高興的,自斟自飲喝了一晚上,其后卻沒了下文,只是經常掏出來獨自看一會兒。林驍每回見他掏出電報,都盼他吩咐一句“送去何二府”。可等了一日又一日,沒等到半個字。

……

門外,幾個后院的伙計抬著寶塔供,晾在正堂里。

謝騖清過去,林驍替他問伙計:“這是什麼?”

“寶塔供,過年每家拿來祭祖請財神的,”小伙計笑著說,“你們在北京,要不要鄉隨俗定一個?”林驍禮貌搖頭,道謝。

謝騖清看著擺滿半個廳堂的供品糕點。一個個像浮圖塔似的擺列整齊,大的有半人高,都晾在那兒等著被訂貨的客人取走。這讓謝騖清記起在南洋避險時見到的一個個真實的浮圖塔,又讓他記起桂林的石林……

謝騖清折好電報,重新裝軍裝

電報不能讓看到,到他這里就夠了。以何未的脾氣,見了這個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嫁給別的男人。此去不知歸期,還小,為自己待嫁一輩子不值得。

***

那晚后,謝騖清又消失在了的社圈。

兩人有過共識,不宜頻繁往來。并不因疏遠難過,而是擔心,怕他再出意外。

除夕那天,七姑姑到何二家吃飯。

“老太妃千秋,宮里又傳差了。”何知妡手握著茶杯嘆氣,“不想去。”

“只當應一堂會就好了。”何知行笑說。

何知妡是何家上一輩名聲在外的不孝年非要跟生母學唱戲,鬧得何家被人嘲笑,等拜了名師,觀看笑話的更多了,只等出丑。直到數載后一登臺便艷絕京華、聲名鶴起,紅遍大江南北……嘲笑聲總算散了,但在何家看仍是唱戲出,不得家里喜歡。

七姑姑趁著何知行用藥,同耳語:“謝家公子有要結婚的消息出來,你可曉得?”

一愣。

七姑姑辭間流出關心之意:“不過均姜方才說,你們這半月已不大來往了?”

“往來本就不多,”答,“他紅知己多得很。”

七姑姑笑笑,略安心。

等何知行吃完藥,姑姑問起何知行可要去恭王府的堂會?

“原不想去的,”何知行輕嘆,“但今冬下床都了難事,怕不能再藏著未未了。須多帶出去走,多見人。”

七姑姑安說:“日后有我和九弟幫襯,二哥放心。”

等送走姑姑了,何未端坐著,整個人沉在心事里,像被倒滿了的水的碧玉酒盅,再多一滴就要溢出來的那種滿,不能搖不能晃的。

可細想又不合常理。他不是要走嗎?不該此刻娶誰的。

夜里在書房想著白日的事,心不在焉地和均姜聊請繡工和裁的事。想給客人送繡品,怕給繡坊不夠仔細,不如把東院兒的茶房空出來養十來個年老手藝好的,空的時候給客繡床單和窗簾,也能繡些做善事。

說到半截,杜老先生便來了。這位老先生脾氣板正,簪纓世家出,后來落魄投奔了何知行。何知行請他做家庭教師,專給何未講國學。一見要上課便苦著臉,但無奈學還是要學的……只是上了沒十分鐘便走神到了謝騖清上。

想到那夜在小隔間里,他教的慢且耐心,每一下都像放著默片。像在一旁觀著兩人無聲地吮住對方的……一直到牙上,整個人昏沉沉的。

“二小姐。”

何未端正坐好。

杜老先生皺著眉頭:“二小姐想到什麼好事了。”

“我在想……字頭上一把刀,是句好話。”一想他,就被老先生的眼刀了。

老先生沉聲道:“后半句也記好,石榴下命難逃。”

……

年初一拜年的人絡繹不絕。

鄧元初大大方方來給何知行拜年,私下帶話:初五恭王府的堂會,謝騖清也在。

這是暗示,務必去見一面。

“清哥最近都在六國飯店,”鄧元初替他解釋,“快總統大選了,外頭,有人要刺殺候選人,鬧得很大。清哥份敏,不能常出來走。”

初五那天,天將黑未黑,和二叔到了主人家。

何二家在什剎海附近,恭王府也臨著什剎海,近得很。

今晚名角云集,因過年堂會多,許多角兒都要連著趕場,此是最后軸的。他們汽車到時,正有輛車停到假山,下來的是被專程接來趕這堂會的七姑姑和另一位先生。先生妝容俏麗,裹著披風,看妝該是要唱《樊江關》的樊梨花。七姑姑把那帶著妝的先生護在前,對候著的小廝說:“扶著些,連唱兩場過來的,開場又是他。”

七姑姑將那位先生送進去,這才見笑立在那兒的何未和何知行。

何知行留們姑侄說話,讓蓮房扶著先進去了。

何知妡今日只應了這里的堂會和一義演,這里更是軸的,并不著急上妝,只穿著銀藍馬褂和長,披著披風,細長的大辮子在后,俊得讓路過的幾個小姐了又。而這位玉樹臨風的姑姑卻是對輕努努聲問:“不嫌風大?快進去。”

“七姑姑今日唱什麼?”笑。

“《魚腸劍》。”

“哦,今日是伍子胥,”笑,“這個我。”

“你不是不聽嗎?”

“和名將有關的都喜歡。”

何知妡恰到好地一笑,再努努旁,意思是:名將來了。

見七姑姑眼里的打趣,已知后是誰。

將話藏回去,等七姑姑走了,才回頭看。謝騖清跟著上次那位丟了表的中年男人并肩而立,那中年男人見何未背影沒認出,等姑娘扭頭,立時笑了:“二小姐。”

“邵先生。”輕聲招呼。

“我正要同人談兩句要事,”那邵先生對謝騖清說,“老謝陪二小姐說兩句。”

謝騖清應了,倒真像偶遇。

大半個月沒見,他頭發似乎長了些。想必剛用手向后攏過,短發微微向后,眉眼都完整了出來。因剛在戲樓里,他沒披外,穿著一件立領襯衫和軍就出來了,白的立領突顯了尖下。他似不大愉快,面容嚴肅地微抿著,在看到何未時抿著的角終于有了笑意。

何未忽覺得披肩的著下用手開那幾縷白絨

兩人對視著。

兩人見一面太不容易,他想多瞧一會兒,于是帶往遠的回廊走。初五沒出年,穿著仍是年節該穿的銀紅的半,耳旁還戴了紅玉耳墜,搖在臉旁,瞧著可。兩人肩并肩保持著合理的距離,走了一段合理的時間后,尋到個避風又避人的轉角

“這半月還好嗎?”輕聲問。

他微微頷首:“還可以。”

“酒喝了不?過年應酬多。”

他照舊點頭。

“我聽說,”終于問,“你們家有喜事?”

這傳聞本就因那封電報而起。謝騖清怕人懷疑到何未上,問二姐要了個親信做幌子談了場“要結婚”的,昨日那姑娘剛滿面淚痕咬著銀牙在飯店里罵了半天“謝騖清你不是東西!”,哭著離京復命去了。

而今夜這個電報里真正提到的孩子卻在吃著飛醋,倒真讓他不知如何答了。

“你想我如何答?”他問,“真信這種事?”

其實沒太信,只是……莫名吃醋。

“我雖大你不,但在這一輩的將軍里算是年輕的,”他思索著,“不急著定終。”

“倒也是,”陪著他調侃,“謝將軍聲名在外,且看且選。反正在你那里真心,都是有去無回的。”學他在天津和謝二小姐的通話。

他笑了:“記不錯。是不是聽來的,更容易記得清?”

何未臉一熱,沒吭聲。

謝騖清沉默下來。

料算他有話說,耐心等著,等了不知多久,久到開始不由自主跟著戲樓傳出來的鑼鼓點兒猜測要開鑼的是什麼戲,久到開始到不安。

“我要走了。”謝騖清突然說。

何未像被針刺了下。

他輕聲說:“就在最近,無論生逃還是死遁,必須走。今晚是我們能見的最后一面。”

綿長的針到心里,好似一下心里的針都會扎得更深。

定定瞧著他。謝騖清靜立在燈籠下,任由看。

話在心里胡堆著,堆得太多,反倒不知該說哪句。

生辰那晚想過是否能跟他一起走,發現本不可能。是唯一繼承航運的人,唯一能照顧二叔的親人,若哥哥沒有走的話,還能有一機會,但現在……

他如果遇到的是別家小姐就好了,至不用孤孤單單走。

何未看向燈籠,胡想,他們似乎常在夜里見,一有燈他就會出現似的……

謝騖清曉得在借看燈籠強心頭的難過。

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安,破天荒地沉默了許久,意外地對說到自己:“我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槍,怕看到小孩子圍在一起翻死去傷兵的破服,找能拿回家的東西。有幾次見到小孩子見怪不怪看著路邊死去的人,說不出的覺。”

他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說:“這個世道、這個世界不正常,不是他們該面對的。明哲保不難,可不結束戰,以后的孩子怎麼辦,一代代下去還要面對什麼?”

他最后一問不是對,更像自問。

何未被他一番剖白引得更加難過。他在解釋為什麼要走,解釋為什麼放不下槍。

輕搖頭:“你沒法留下,我沒法跟你走,都是相同的堅持。不用解釋。”

“但有些堅持,我確實想過要放下。”他說。

沒懂。

謝騖清低聲又說:“我慣來討厭牛羊相關的食,只覺得腥氣,無法口。你喜歡的那個酪……試了十幾次,還是不能習慣。”

以為聽錯了。

他竟獨自去吃了十幾次?只因說過喜歡?

謝騖清平靜地像說一件應當做的事:“下次回來,我再去試試。”

“不喜歡,勉強自己做什麼?”輕聲回。

“你既喜歡,就有可取之,值得一試再試。”

的心和人像沒重量似的浮在那兒,說不出究竟即將分別的難過更多,還是聽他如此說的歡喜更多。遇到的公子哥兒多,聽得漂亮話也多,若論漂亮話能說出比人家更勝一籌的……唯獨沒遇到過謝騖清這樣的,做始終要擺在說的前面。

里邊開了鑼,似在催他們。

“北京城有個城門德勝門,”抓住最后機會說,“古時出兵常從那里走,取旗開得勝的意思。”努力著聲音,有些抖,怕聲大了被他聽出來。

“我知道,”他答,“這次很難從那里走。”

今日的謝騖清無法明正大從德勝門離開,這是個憾。

“還有個城門安定門,”接著說,“是過去出征的人大勝歸來走的門。下次你京,提前告訴我,我在那里等你。”

安定門。

謝騖清輕點頭。他記住了。

戲開鑼,兩人踏著熱鬧的鼓點兒進去的。

他被久候的人迎著帶去主人家包廂,迎他的人還親自為他披上了外

“清哥。”知今夜再難單獨說話,心有一事忘了囑咐,跟著上去兩步輕聲他。謝騖清腳步略頓,折返到面前,輕聲問:“怎麼?”

梁柱上被畫滿了藤蘿,在一個個大紅宮燈下,像極迷人心魂的戲中幻境。兩人立在門,最是惹眼的地方。

“幾十萬不是小數目。”輕聲說。

這恭王府是北京幾十座王府里最貴的,主人家私底下找人估價也才估了幾十萬。他一把火就燒了人家幾十萬煙土,當然會被索命。但這話無法明說,旁邊都是小廝。

“日后小心些。”晦地說。

了太多人的利益,其中兇險并不比戰場上

謝騖清懂的話中話,笑了笑:“好。”

兩個穿著馬褂的男人迎出來,仍是迎他而來的。

“此風大,”謝騖清輕聲說,“去吧。”

他不再多說,轉背對,跟著引路人走了。何未見他的軍靴踩在宮燈的紅影子里,懊悔最后沒答他,他已在熱鬧寒暄中進了主人家的包廂。

何未眼里有熱意,立在那兒,努力抬眼盯著藤蘿和高掛紅燈,很努力地看。戲里告別都是一別再別,沒想到他們最后的對話竟如此簡單,平靜得像明天還要再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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