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謝騖清真要回來了。

這覺沒來由地愈發強烈，以至于將過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運營部的經理詢問，今年暖冬，是否要將最后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問了幾大航運的負責人，大家統一時間，一同推遲到了十二月。

按規矩，最后一班離港的客都要去天津送，這個沒法變。

盡量時間，下午到了利順德。

何未帶均姜坐電梯從餐廳離開回房間，因客人多，等了來回兩趟。均姜在一旁閑聊這說，上一回蓮房買回去的帽子送了自己一頂，過于時髦，至今都沒找到機會戴。

笑著說：“如果鐘形帽的話，須短發才……”

直直地向玻璃大門，完全忘了要說的話。

迎著一樓大堂的燈，看見謝騖清和幾個高級將領一同從玻璃大門外走，他上仍然是藍呢子大。酒店兩旁的墻紙壁畫像沒有盡頭……在他兩旁不斷退后。比記憶里的更修晳清俊，的淺極了，該是天太冷的緣故。

謝騖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邊人說話，慢慢停住了作。

……

像窒住了，努力想分辨到底是不是他，會不會認錯人。

謝騖清緩慢地把手套對折，給旁的一個年輕副，目也始終在這里。

風塵仆仆的遠來客們吩咐副清點行李，安排士兵們的住行和巡崗，被謝騖清救過的中年將軍環顧這聲名赫赫的飯店：“前清皇帝被趕出紫城以后，搬到這兒了？”

一旁飯店的經理恭敬答：“不住這里，在租界。不過常來泰晤士廳跳舞，在西餐廳吃飯。”

謝騖清在熱鬧的對話里額外沉默，他向著走來，旁是同行的將軍們。

何未的手還在發麻，從瞧見他起，手上的脈就像無法流了，麻得厲害。也是，站得不實了，這回不是踩著薄冰，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輕得沒有重量。

有人問謝騖清：“先去餐廳吃點兒什麼？”

謝騖清沒有回答，軍靴在綿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輕聲說，“久違了。”

輕輕地笑，點頭說：“謝將軍，別來無恙。”

兩人對視著。

其中的暗流湍急，沖得昏沉沉的，也讓眾將軍瞧出了端倪。

謝騖清除了治軍嚴謹和軍功累累，最讓人喜好談論的就是風流。他們來自南方，并沒見過何未，一時聯想不到何家航運頭上，只顧著瞧謝騖清和佳人之間的眼神勾連，不用深想也知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種不可說的前緣。

“二小姐來天津，是為送出港客？”他問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話。

輕“嗯”了聲。

“這次住在哪一間房？”

“上一回……”住的那間。停住，怕過于曖昧，沒說完。

謝騖清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眾將軍憑的三個字，就明白兩人上一回曾在此同住過。

何未想問他住哪，猶豫間，電梯門被嘩啦一聲拉開。

謝騖清挪開半步，示意先進。何未走，謝騖清立在旁，隨后才是其他人進來。鎖鏈咯噠咯噠地緩慢攪，電梯開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著，盡量做出故友閑聊的神態，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將軍這次來天津，要留幾日？”

謝騖清低頭看，停了幾秒說：“明日走。”

這麼快？

何未掩飾自己的失落，輕聲道：“長途奔波必然辛苦，請將軍保重。”

他道：“多謝二小姐掛念。”

幾句話的功夫，電梯門已被推開。對謝騖清禮貌頷首后，帶均姜出了電梯。等電梯門在面前再次被拉攏，還怔在那兒，愣著，注視著電梯上行而去。

有無數的疑問，不知該問誰。回到房間，客運部經理正巧來核對明日客的名單，狀似無意，問起自己一個朋友要來天津，好不好查行程。

經理表示最近因為南北和談，船運和陸運上的軍十分多，數據龐大，尤其越是謝騖清這種高級將領，行程越是……一時半刻很難查到。

何未沒深問，讓均姜送經理下樓。

人走后，獨自坐在單人沙發里，心中早是海浪滔天。

看樣子謝騖清剛到天津，該是稍作休息，見過重要的人就直接走了。電梯里不好說話，有同僚在……只好猜，猜他下一站就是北京，又或者去東三省？畢竟這次和談的是奉系。

正想著各種可能，電話鈴聲在手邊響了。

被鈴聲震得呆了一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有預這是謝騖清似的。手握在聽筒上，指尖都是綿綿的。過了幾秒，才把聽筒輕放在耳旁。

斂住呼吸，輕“喂”了聲。

“沒想到還是在利順德見了，”聽筒那端的男人直接說，“看來這里是福地。”

何未鼻子一酸……低頭笑了。

“本想在安定門見你。”他低聲說。

“我知道，”聲音發，低聲道，“我知道的。”

兩人許久未通話，有許多話說，卻不知從何起頭。

那邊副輕聲提醒：客人到了。

……

“我這里——”他想解釋。

“我聽到了。去吧。”不想誤他的事。

謝騖清的要事和尋常男人的生意應酬不同，耽誤不得。

“稍后一起吃晚飯？”他聲問。

先是一怔，帶著喜悅輕“嗯”了聲。

“六點見。”他最后說。

均姜回來，還握著聽筒，見均姜奇怪瞅著自己，臉一熱，將手中放回原。

“我方才到樓下，和飯店經理聊，”均姜笑著告訴，“這兩日東三省來的將軍們，和南方來的客人們都要下榻此，謝將軍應該是這一行里的。”

輕點頭：“他給我電話了。”

均姜驚訝，坐到雙人沙發上，湊著問：“我以為你早忘了他。”

沒做聲，思考稍后穿什麼。

“就算這次北上來了，他也是要回去的，”均姜晦勸，“他的家在南方。”

不回答，往洗手間去了。斜著坐在浴缸旁，擰開金水龍頭，著水流不斷填滿這個大容，心也像被暖流填滿了。

晚飯前，客經理來電問晚飯定位要不要保留？還是去飯店外？最近客人多，餐廳位不好定，怕謝騖清來不及定位，讓先保留著，到六點再說。

六點整，一分不差，門被叩響。

何未一把拉開門，意外見到林驍獨自一個立在門外：“林副？”

“二小姐，”林驍笑，“公子爺讓我來請你過去。”

“去餐廳？”

“就在隔壁。”林驍指右側。

他竟也住在上回的房間。

利順德房間難訂，須提前十日。兩人竟在十天前不約而同選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間。

既在隔壁，就沒拿大，從走廊兩側守衛的兵士中穿了過去。均姜下午還在說隔壁的房客被兵士護衛的風雨不，一定住著要的人，叮囑別去臺，免得撞到人家議事……那陣只想著要見面，沒認真深想過。

林驍送到門口。

何未走，門在后關上。

目之所及是一個開放的會議室，大會議桌的一側擺著菜。南方菜，四菜一湯。

謝騖清從臥室出來，大早了，白襯衫的立領微微分開。因為剛洗過手，襯衫袖口是挽起來的。他上一回來是冬天，又很注意不太多的皮，自然沒見到過手臂上的舊傷。

謝騖清注意到的目，將袖口放下：“先定了你喜歡的餐廳，”他解釋，“后來想單獨和你待一會兒，就讓人做了菜。”

飯菜是北上帶的廚師。他們這些人北上到人家的地界，萬事須小心，吃穿住用全帶了相應的人，鍋自備，借了飯店廚房做出這一餐家常小菜。

他走到面前，想的頭發。兩年未見的生疏讓他停住了。

“廚師對北方的菜不，怕燒不對，”他輕聲道，“做了幾樣家鄉菜，只當換個口味。”

“吃什麼不要，”說出擔心的事，“我只是怕單獨在這里吃飯，被人多想。”

“多想什麼？”

“你這次不需要避開了嗎？”把握不好尺度。

“不需要，”謝騖清隨便道，“在京津，我們兩個曾是什麼關系，還有誰不知道？”

何未忍不住笑了。

久別重逢的生疏被意外打散，好像謝騖清這個人從沒離開過，永遠似是而非，喜好逗。

“那是兩年前，”回他，“謝將軍走了這麼久，怎知我和過去一樣，還愿意和你做毫無意義的應酬？”

“毫無意義，”謝騖清重復，若有所思道，“原來過去在二小姐眼里，都是毫無意義的。”

“倒也沒有，”笑，輕聲道，“謝卿淮將軍在南方功業高，比昔日的謝將軍還要厲害。能結這樣的朋友，怎麼會沒有意義。”

他笑了，輕點頭說：“二小姐把我看作是朋友，這是謝某的榮幸。”

謝騖清到門邊，上了鎖。

輕微的一個落鎖聲，聽得臉了紅。時隔兩年，還是一下子想到當初隔間里的荒唐事……曾想過許多回，倘若謝騖清沒走，兩人再相一個月會不會真在一起。但也僅是想想，不清這個男人的心思。

二十八歲的謝騖清，完全拿不準，如今馬上要三十歲的他……更拿不準。

謝騖清已到跟前。兩手握著，人已麻麻的了。

“你和孩子獨都要先上鎖嗎？”輕聲問。

他也輕聲回：“要看這個孩子和我是什麼關系。”

“比方說呢？”

謝騖清沒回答。

兩人站得已足夠近了。

“讓我看看你。”他輕聲說。

不知怎地，短短一句話惹得眼睛紅了。搖頭，低頭不想讓他看自己的眼淚。

覺謝騖清拉住自己的一只手，用力握住，的子被摟過去、撞到他的膛上。他襯衫上屬于謝騖清這個男人的氣味包裹著……

一眨眼，眼淚就掉進了他的襯衫領口。

謝騖清覺到水流從鎖骨下去，落到腰腹上。

“讓我看看。”他著聲，在臉旁說。

搖頭，眼淚直直往下掉，落在他的軍靴上。能覺到謝騖清親到自己的頭發，還有額前的劉海，恍惚察覺他想干什麼……努力埋頭在他前，用襯衫前襟眼淚。

謝騖清原想安，見掉眼淚，便直接親了下來。

何未躲開。他笑：“又不是沒親過，怕什麼？”

他的話和呼出的熱息打在的額頭上，臉漸漸變得熱了，輕搖頭：“太久了……離上次。”其實是想拖延時間，想把眼淚干凈。

“是太久了。”謝騖清輕聲說。

何未被他親到耳朵，子一下子敏得僵起來。謝騖清的手到的頸后，讓抬頭，覺又在習慣屏息，不覺笑了。

人中上有熱意下來，他的慢慢從人中移到了的上。像有的放映室雜音在耳邊響著，像在看自己和他親吻的黑白默片……清晰地看到謝騖清的在自己的人中和上游移著，他開始吻，把屬于男人的熱意和氣息帶給。

何未被他吸得咬的發麻，昏乎乎地兩手抓住他腰后的腰帶。

……

兩人親著親著就到了臥室。

何未摔到床上，下意識扣住他的槍套。

謝騖清單手解開那把槍，連著槍套扔到頭上的枕頭后。他的下不停，只是親吻的節奏快了許多。何未覺到自己的長發散在臉旁，才后知后覺發現頭發早被他的手指撐開解開了，發在臉邊著，弄得人，心里也。

微微著氣，輕聲問：“你過去都是這樣？一定要解開槍才肯親……”

他笑，又堵上來。

何未繼而又想，他這次回北京難免見到許多的前緣，會不會經不住重溫舊夢？他抱住別的孩子是什麼樣的？過去……或者在這兩年。

謝騖清發現親的不大專心，離開的，親的耳垂：“不是。”

什麼？哦，解開槍……

早在下一個思緒里不舒服了。

何未不想讓他識破自己的心思，想說點兒什麼，謝騖清的在的耳垂到耳廓間移，啞著聲說：“怕槍走火傷到你。”

……

謝騖清親完，抱著問：“先吃飯？”如果繼續，只怕這頓晚飯就冷得沒法吃了。

何未輕點頭。

上著，麻麻的，忍不住咬住。

他想提醒咬得多了，出去人家看得到。上一回在隔間里就是如此，自己吃著臘八粥，幾個人叩門進來問事，何未為顯示兩人什麼都沒做、十分清白，積極地開了門。謝騖清想拉都沒拉住……那晚走后，他被那些人好一陣嘲笑，說謝將軍怕是戰場上待多了，完全不懂憐香惜玉。

虛飄飄的，還不是很有實，見謝騖清瞧著自己的，心更了。

謝騖清看的神態，笑笑，沒多說就下了床。

“清哥。”何未突然輕聲他。

謝騖清回頭看。

“我想講講船的事，”認真說，“那是給你的生辰禮，也是我為反軍閥做的一點貢獻。”

謝騖清走后，開始學著留心和戰爭有關的訊息。聽說了日本人一直扶持奉系軍閥，曾把從歐洲采購的上萬的槍支、數百炮彈和十幾門大炮轉賣給軍閥，還幫他們建軍工廠……這些過去都是不曾注意的，在謝騖清走后，開始擔心南方的裝備跟不上。聽人說南方人辦軍校，都要低聲下氣去問軍閥們籌錢，就為謝騖清他們揪心，才想著借運送資的機會，送過去那艘船和貨，為革命盡些力。

“謝謝你。”他語氣嚴肅。

“不要你謝……算了，你還是當生辰禮吧，輕松些。其實讓我年年送，我是送不起的，”說，“沒想到你三十歲之前能回來，本想給你做三十歲的生日禮的。”

說完船，該說私事了。

何未摟過來抱枕，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抱枕的金穗子。

謝騖清沉默著走到架旁。瞧著他把手探到軍裝，猜他是不是想煙了。

謝騖清到冰涼的白瓷，靜了片刻。

何未見他回的手是空著的，略微不解。眼瞅著謝騖清回到床旁，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謝騖清坐到了床畔，像要說正經事的神態。

“這次北上，大家都在冒著險，怕是一個陷阱，”他低聲道，“帶再多的人都沒有用，此是別人的地方。”如果是個陷阱，或是最后和談鬧翻了，南方過來的人都有可能被扣住，或是被殺。他們都是帶著最壞的打算，毅然北上的。

“我明白，”說，“我這兩年了解了許多形勢，自從北京這里發了電報去南方，我既高興有希見你，又怕你北上……”

何未知他是涉險北上，并不輕松：“我們上一回那樣就好，你不必日日見我，找我，”說完，站在自己角度安他，“這樣其實對我也好……畢竟何家不能和任何一方走得太近。”

謝騖清輕點頭。

“我的前半生雖有功勛，為父母兄姐卻做得極，自覺虧欠他們許多……”他意外講到自己，“我是跟著叔叔長大的，過去他也常說虧欠家人、虧欠嬸嬸。那時會不多，等年紀漸長，這種越深。后來我一直想減對別人的虧欠，沒什麼好辦法，只有克制自己，不要增加更多的親人，減牽掛自己的人。所以過去沒想過要和誰真正在一起。”

像從他的眼里見到了過去三十年的狼煙烽火……說不出的難過。

輕聲說：“我沒你的想法，只想開心一日是一日。你們那代人可能不習慣新式……覺得輕浮。但你每次來時間那麼短，也只夠談談。”

謝騖清聽得笑了。

“雖然上次不算這種關系，今日總是了，”被他笑得窘，“我又不是……隨便誰都能親的。”

他笑意更深：“何二小姐金貴，自然不是誰都能親的。”

臉更紅了，比方才被親時還紅。

“未未。”他忽然。

每次他名，的心都能立刻下來：“嗯。”

“剛才的話，都在講過去。”謝騖清說。

“這次北上，我不知何時會走，但還是決定問你，”他輕聲又道，“問問你對婚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