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禮堂里人群漸漸散去。蕭夢鴻還需再留片刻，與京華校方的建設委員會員做一個關于后續跟進的簡短會晤，唯恐顧簪纓和詩華久等不耐，便請倆先回。

“我和二姐等你，我們一起回家！”

顧詩華挽住顧簪纓的手道，“二姐難得出來，今天天氣又好，我先帶去校園里散散步。四嫂你結束后我們在門口回見就是了。”

顧簪纓笑而不語。

見兩人都愿意等，蕭夢鴻便也不推辭，和兩姐妹道別后，攜帶自己的資料去了隔壁的一間會議室。

……

顧簪纓今天心確實不錯，任由詩華挽住自己胳膊，兩姐妹出了小禮堂，一眼看到不遠一個花壇盡頭立了個雙手兜而站的側影，可不就是片刻前不見了的顧長鈞？兩人便走了過去。靠近時，見他視線落在花壇里一株枯敗了的人蕉上，神似乎略微出神，顧詩華便抬指豎在上，朝顧簪纓噓了下，自己躡手躡腳地靠近，到他后，冷不防重重拍了下他后背，道：“四哥！一個人躲這里，想什麼呢！”

顧長鈞掉頭見是顧詩華和顧簪纓，轉笑了笑，視線隨即朝倆后掃了一眼，落了顧簪纓眼中，便笑道：“四弟妹還有點事，留下和京華的人在開個會。我和詩華先在校園里逛逛，約好和一起回。”

“是啊！闡述會都結束了，四哥你還留在這里干什麼？”

顧詩華像趕蒼蠅似的朝顧長鈞甩了甩手，“四哥你先回吧！反正四嫂見了你也不高興。今天春明，心又好，不能讓你留下破壞了我們的好氣氛。等下我們三個自己結伴回去就好了！”

顧長鈞一頓，盯了眼顧詩華，沒說話。

顧簪纓笑著拍下了顧詩華的手。

“別聽的！你開了車來，正好我們三個可以坐你的車一道回，多方便。四弟你要是不趕時間的話，等等我們就是了。”

顧長鈞點了點頭。

“可以。我去外頭等你們吧。”

……

顧長鈞轉離開，兩姐妹繼續挽手在校園里行走。

這天是周末，京華校園里的人比平時要。兩人散步到圖書館前時，顧詩華忽然停下腳步，眼睛盯著前頭。

“二姐！快看！誰來了！”

的聲音聽起來很興。

顧簪纓朝所指方向看去，見圖書館門口走出來一個戴眼鏡、穿灰棉布長袍、腳上一雙布鞋的中年人，邊上同行了兩個青年學生，一邊同行，一邊仿佛在討論著什麼。

在北平的大學校園里，經常會出現像這樣的人。看起來其貌不揚，但說不定就是個有名氣的當代大家。

這中年男人面容清癯，雖著簡樸，但氣質溫厚，極顯大家氣度。

顧簪纓卻不認得。

“誰？”顧簪纓一怔。

“彭思漢先生啊！二姐你不是拜讀過彭先生的全部著述，最仰慕他了嗎？居然讓你在這里遇到了！簡直是太巧了！”

顧詩華咋唬了起來，聲音還響的。

彭思漢是當代極負盛名的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對甲骨文的研究也極深。其父是前朝著名文豪，祖父亦居高位。他出名門，先后留學過日本和歐洲，通多國語言，學貫中西，被時人稱為教授公子，先后被聘任教于清華、震旦、金陵等大學，每每開課，學生蜂擁而來，遲了竟占不到一個位置。幾個月前，魯朗寧三顧茅廬，終于以誠意打了彭思漢，欣然到京華執教。他雖年紀不到四十，但著述厚，顧簪纓收有他的全部文集，雖沒見其人，但對他慕名已久，沒想到今天出來一趟，竟然會在這里遇到，頓時張了起來，見顧詩華聲音嚷的很大，似乎還招來了對方的注意力，朝這邊投來了一瞥，更是窘迫，慌忙拉住了顧詩華，讓噤聲。

“沒關系！二姐你這麼仰慕彭先生，既然遇到了，一定要介紹你認識！我以前慕名去上過幾堂彭先生的課，他最平易近人，沒半點架子，等著啊——”

顧詩華甩開顧簪纓的手就向彭思漢跑了過去，到了跟前，攔住他路，深深鞠了一躬，了聲“彭先生”。

彭思漢片刻前與兩個學生同行從圖書館出來時，仿佛聽到對面有人嚷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看了一眼，見是兩個子，一個像學生模樣，另個是位打扮素雅的婦，也沒放心上，此刻見這學生跑過來和自己招呼了，便停下腳步，微笑點了點頭。

“先生！我姓顧，名詩華。以前慕名去清華聽過你的課！只是太多人跟我搶位置了，你講的又艱深……”

顧詩華吐了吐舌。

彭思漢見言語活潑可，忍不住笑了起來。等與他同行的兩個學生朝他鞠了個躬先走了，便道：“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

顧詩華有點窘，隨即又道，“但是家姐就不一樣了！拜讀過您所有的著述，對您很是仰慕。從小也喜歡文史，自己在家也寫了些集注，不知道您有沒有空，能不能……”

“詩華！快住口！”

顧簪纓再也忍不了，慌忙趕上前阻攔了口無遮掩的妹妹，見對方向投來注視目，難掩窘，紅著臉道：“先生請勿見怪。我妹妹在家排行最小，得到家人寵，說話難免沒頭沒腦。不敢再打擾先生，我們先走了。”說完朝他微微點頭，拖著顧詩華就走。

“二姐，你不是寫了好些關于先秦史的集注嗎？彭先生對這方面很有研究，既然遇到了，為什麼不請彭先生幫你看看呀？”顧詩華不肯走。

顧簪纓臉更紅了，慌忙掉頭對著彭思漢解釋道：“先生別信的。我只是在家無事，自己隨手胡寫著打發時間的……”

“對了，二姐你不是還收藏了一盒子的甲骨片嗎？向彭先生請教下，說不定有什麼發現呢！”

彭思漢目微微一，看向臉龐已經紅的像燒了桃花云的顧簪纓，微笑道：“顧士，我接下來在京華執教，倘若你不介意，什麼時候方便的話，能讓我看一下你收藏的甲骨片嗎？”

“沒問題啊！”

沒等顧簪纓回答，顧詩華就搶著應了下來，“下次我陪我二姐把甲骨片帶過來找先生您！”

彭思漢向兩人道謝。

顧簪纓沉默了下來，在原地站立片刻，最后朝彭思漢點了點頭，帶著顧詩華轉離開，一直走到拐角，扭頭見看不到那個灰人影了，這才長長松了口氣，驚覺自己手心竟又沁出了汗，取出手帕了，埋怨道：“五妹，看你莽撞的！下回再也不要這樣了！”

“要不是我，你怎麼能認識彭先生啊！你不謝謝我，你還怪我！真是個沒良心的二姐！”

顧詩華笑嘻嘻地道，忽然哎喲了一聲。

“怎麼了？”

“我剛才忘了介紹你的名字給他！他每天遇見那麼多人，不知道你的名字，說不定一轉頭就忘了！”

顧簪纓一愣。

“不行，我得回去告訴彭先生才好！”

顧簪纓反應了過來，慌忙一把扯住。

“不要去了！”

“算了算了，反正等哪天，我再陪你一起來找他就是了……”

顧簪纓見終于被自己拽住了，這才松了口氣，驚覺剛才被自己妹妹這麼一嚇，心口竟張到又噗通噗通地加快了跳。

……

蕭夢鴻結束了和京華校方委員會的初次會議，從禮堂樓里出來。

薛梓安也是委員會的員之一，和蕭夢鴻同行而出。

蕭夢鴻原本以為會是個簡短會議，沒想到開了差不多將近一個小時才結束。唯恐顧簪纓和顧詩華等的心焦，來到禮堂樓外的階梯前，便停下腳步，對著薛梓安道：“薛先生，我回去后會盡快提一份詳細的工程土方和造價本核算報告上去。我先走了。”

“需要我送你嗎？”薛梓安問道。

“不必了,”蕭夢鴻笑道，“我和家人同來，們恐怕在等我了。我去校門口和們匯合就是。”說完朝他點了點頭，轉往校門口去。

薛梓安停在臺階上，目送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

蕭夢鴻快到校門口那座雕像前時，后忽然傳來一陣雜腳步聲，又聽到有人自己的名字，扭頭，見是十來個青年學生。仿佛一直在等的樣子。

“蕭師姐！”

青年學生們有男有，停下來圍住了蕭夢鴻，紛紛和打著招呼，看起來似乎和蕭德音以前認識。

“師姐！許久沒見到你了，我們新明文學社的學生員們對你一直很關心。知道你今天要來這里和洋人開闡述會，就由我們代表大家趕了過來看你！”

一個看起來像是帶頭的二十出頭的男學生說道。

新明文學社是北平很有名氣的一個文學社團，員除了各大學里的學生，還有當代有名的一些作家文人，經常固定舉辦文學沙龍活。蕭德音就是新明文學社的員之一。

蕭夢鴻明白了。便停下了腳步。

“謝謝你們用心了。”微笑。

“師姐！你太厲害了！以前只知道你寫的一手好文章，沒想到你竟然還通建筑學！師姐，你就是我們當代婦之杰出代表！”

一個戴了副眼鏡的微胖生注視著蕭夢鴻，語氣和顧詩華一模一樣。

蕭夢鴻因為心里記掛著顧家姐妹，見這群學生找自己似乎也沒什麼別的事，便笑道：“謝謝你們大家來這里旁聽。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蕭師姐！你變了！”

側旁另個短發生忽然道，“我們之前都知道，你和你的丈夫顧長鈞之間沒有，顧家就是錮了你自由進步的囚牢！為了擺這樁不幸的包辦婚姻，你曾以自己的弱之力起反擊！我們都為你到驕傲。但是現在，我們卻聽說你已經妥協了！師姐，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我們將不得不為你到悲哀，并且深深的失。”

蕭夢鴻錯愕住。

圍著蕭夢鴻的其余學生們也沉默了下來。

“蕭師姐，我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幫助你的。”

那個男學生道：“我們在出一期關于當代如何掙家庭錮、追求個人自由的專題期刊。師姐，之前你一直表現的勇敢而堅決。如果你是因為力過大，最后不得不選擇妥協的話，我們愿意做你的后盾！我們可以發輿論，給顧家施加力！”

“對，對！”

“我們支持你！”

“師姐，你不能就這樣放棄追求自由的權利！這是天賦之人權！任何人也不能被剝奪！”

學生們臉上重新出激之，紛紛七八舌地表示贊同。

蕭夢鴻終于明白了過來，有點哭笑不得，見十幾雙年輕又充滿期待的目紛紛投向自己，只好說道：“謝謝你們，但是我不需要了。”

“師姐！”

剛才那個最先開口質疑蕭夢鴻的生面激之：“你真的不用怕！相信面對輿論力，他們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你的正當要求！”

“師姐，如果是你的丈夫對你施加了力或者任何的威脅，請你不用懼怕，告訴我們。顧家人再位高權重，也要*制！我們會為你據理力爭，抗爭到底！”

……

“可以走了沒？”

青年學生們正激著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時候，側旁忽然傳來一個男人冷冰冰的聲音。

蕭夢鴻抬眼，見顧長鈞就站在十幾步外的那座雕像旁。

學生們紛紛扭頭，見這個突然出聲打斷了自己的年輕男子面無表，渾散發著森森的味道，慢慢安靜了下來。

顧長鈞開始朝這邊走來。

蕭夢鴻到有點尷尬。站在那里沒。

顧長鈞到了近前，手一把抓住了蕭夢鴻的手，帶著掉頭就走。

蕭夢鴻十分驚訝，一時沒反應過來，幾乎是被他拽著離開的。

“請問這位先生，你是誰？”

那個帶頭的男學生按捺不住，追了幾步發問。

顧長鈞置若罔聞，帶著蕭夢鴻繼續朝前大步朝前。

“先生！你不能這樣……”

顧長鈞忽然停下了腳步。蕭夢鴻猝不及防，差點撞到了他上。

“我就是的丈夫顧長鈞。”

顧長鈞轉過頭。

“天賦人權，但什麼人給了你們這種權利，竟然敢這樣公然鼓挑唆家庭分裂？”

學生們驚呆住。

那個男學生臉漲得通紅，最后勉強道：“顧長，據我們所知，蕭師姐自己是想掙婚姻桎梏的……”

“是我太太，想什麼，我只會比你們更清楚。”

顧長鈞視線冷冷掃過學生們的臉，語調森嚴，“今天當你們無知初犯，我不和你們多計較。下回若再敢挑唆生事，正如你們剛才所說，這是民國法制社會，我會你們知道什麼滋事罪！”

男學生停了下來。

一片雀無聲。

顧長鈞不再理會學生們，拽了蕭夢鴻繼續朝前，出了校門口，這才松開了的手腕。

“車在前面，二姐和五妹等你很久了！”

他的口氣很差，說完撇下自己朝前頭那輛汽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