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又是一春。

年味漸濃的京城里，陡然傳出了大消息：大梁史上最年輕的攝政王嚴韜，將要迎娶長榮公主霍栩為妻。

金鑾殿上賜婚，文武百慶賀，端的是風無限，盛寵無匹。

可尷尬的是，兩邊王府的門檻都被送禮的人踏破了，大家愣是連正主的人影都沒見到。

遠隔千里的幽州，永安侯府，一黑袍的年牽著孩兒的手，往府后的偏院行去。

雖然嚴韜已經晉升為了攝政王，可他在幽州的府邸仍保持原樣未，只因其中一個特殊的牌位還未來得及安置好。

古樸的雕飾紋路被氤氳的香火染上了一層灰，悠悠木魚聲伴著喃喃低。

子言察覺到后來人，也不回頭，只是悄無聲息地起，默默退出祠堂，闔上門扉。

清北林寺念嚴韜深北夷，冒死救下北疆數千百姓，主承擔了替嚴韜的母親陶長鶴遷牌位的任務。

今日是誦經的最后一日，嚴韜原本想著將母親帶回京城后再帶霍栩來祭拜，可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要盡早讓母親知曉他已有未婚妻，還有他的未婚妻是一位怎樣的可人兒。

只是，當三柱高香敬上，裊裊白煙在那一方牌位前升起，到生者說些什麼的時候，年張了張口，卻是半句話都拼不出來了。

思緒難以控制地飄回時，分明連那人的臉是什麼模樣都記不清了，但母親在世的那兩年帶來的被庇護的覺，卻永遠沉在心底某個角落，經久不散。

后來孑然一直至年，他旁終于站了另一人疼他他護他，而他也必報之以他所擁有的一切。

嚴韜恍惚間，突然覺掌心被輕輕撓了下，心尖一。

回神轉眸，便見孩兒柳眉微蹙地佯嗔他，“愣著做甚，快叩頭啊，娘親該等急了。”

霍栩語調輕快，不經意便將稱呼改了，話罷也不待嚴韜如何反應，便半拖半拽地將他按在了牌位前的團上。

年先是微愣，而后緋紅漫上脖頸，角卻帶了微不可察的弧度。

俊朗的年郎被孩兒牽著，兩人鄭重跪在了堂前，步調一致地磕了三個頭。

正常祭拜當是一人接著一人叩頭的，如今霍栩卻同他一道，其間深意不言而喻，可二人卻默契地誰都沒有說開，只是各自紅了耳。

*

“所以說，我們真的是娘胎里的緣分啊。”

湖畔，霍栩深吸一口冰雪覆蓋的泥土氣息，哈著白氣攏了攏披風上的絨。

明日誦經結束便要正式啟程回京，這是短時間最后一次游覽幽州，游覽嚴韜的故鄉了。

“嗯，我也不曾想到。”嚴韜應和，他見霍栩凍得手，抿將孩兒的手拉進了自己的大氅里，習武之人溫熱寬厚的手掌包裹著那人的小手，真真人舍不得放開。

定了下心神，他繼續道：“娘親本就是西州人，我外祖家是在那邊開鏢局的，祖傳一套劍劍法，護送中原與西域的商隊也是小有名頭。有一年，外祖父娶回一位西域子，便有了娘親。我不知道為何娘親是方丈口中質特殊之人，但興許便是那時，娘親的被用來調了那奇香吧。”

不過娘親為何質特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那與我心意相通之人，所以才會做那樣的夢。

在方丈那里，霍栩終于將自己會做有關嚴韜的夢的事說了出來。嚴韜一時難以置信，卻將以前的種種細節同這件事對上了號，怪不得霍栩會知曉他的份，怪不得能在樹林里找到迷路的他，怪不得每次分離后重逢瘦了那麼許多，怪不得……

后面一句話嚴韜沒有說出口，可旁人顯然與想到了一。

“唔！”

話音落下，兩人正兩人行至一片一人高的枯黃蘆葦叢旁，邊霍栩突然頓住腳步，扯著他的領子將他的腦袋拉下，踮著腳尖，混不顧地便吻了上來。

“！”年子一僵，“小栩，有人！”

隔著蘆葦叢，有船家唱和聲傳來，可霍栩毫不顧忌，只是拉著他又往蘆葦叢中挪了挪。

嚴韜起初還想反抗，可很快便被那攝人心魄的味道迷了心神。

許久過后，兩人各自輕著分開，年墨眸中映著孩兒姝，撐開大氅將那伶仃影整個攏了進來，藏在懷里，嗓音喑啞。

“小栩，我們回京就去祭拜阿娘，然后婚吧。”

阿娘。

嚴韜也按京中的習慣喚了霍栩的娘親。

“呵。”

他聽到心口傳來悶悶一聲輕笑，兩只胳膊從他懷里出來，摟住了他的腰，一顆小腦袋在他肩窩蹭了蹭。

孩兒一聲嘆，仿佛橫亙了十余載的青蔥歲月。

“好啊，婚。”

天逐漸昏暗，兩人抱夠了，準備啟程回府。

“嘶！”剛邁開，霍栩一個踉蹌伴著一聲低呼。

“？！怎麼了？”嚴韜剛擺了癱瘓的命運，對傷別提多敏了，俯下便去查看霍栩的腳踝。

霍栩試著活了下腳，酸麻瞬間席卷了全，差點將眼淚出來。

可難道要承認是因為嚴韜誤人，害樂不思蜀，所以站得時間太久腳凍僵了嗎？

霍栩拉不下臉來，于是哼哼唧唧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干脆趴在年上不了。

“你背我。”近乎無賴道。

悠長的小徑，路邊還未融化的冰雪，踩上去咔嚓咔嚓地響。

霍栩喜歡聽這聲音，嚴韜便沿著路邊踩，靴子都了仍舊玩兒得不亦樂乎，殊不知小徑另一旁，一位婦人領著個小男孩也在踩雪。

男孩兒約麼五六歲的年紀，呆呆瞧了一會兒，仰起頭向他娘親，聲氣地說了一句：“那個大哥哥好稚啊。”

嚴韜：“……”

年步伐踉蹌了一下，霍栩還在他背上幸災樂禍，銀鈴兒般的笑聲響在近在咫尺的耳邊，還伴著一個的親吻落在頰側。

于是霍栩有幸近距離觀察了一次嚴韜變臉的全過程，緋紅先從耳廓滿溢，而后蔓延至整張臉頰，最后連眼尾都染上一抹薄，忍不住又親了那地方一下。

“別鬧。”嚴韜遭不住，小聲道。

“就鬧。”

“誒呀！”

“噗你跑有什麼用，還背著我呢！”

笑鬧聲一路從幽州郊外回到永安侯府，親兵們正在管家的指揮下收拾行禮。

要回京了。

*

雖然霍栩此前許愿，他們的婚宴可以簡簡單單的幾個小菜配些清酒，可畢竟是皇室公主，有些事并不由人。

——嚴韜也并不想悄無聲息地將娶回家，他想讓全京城的人都瞧瞧，他的公主值得怎樣的婚禮。

大紅的箱轎在長榮公主府與攝政王府之間鋪開，是真真正正的十里紅妝，一邊是攝政王府給的聘禮，另一邊是長榮公主府，或者說宮中給的嫁妝。

路中央，兩邊的轎夫為最后一個箱子的位置爭執不休。

“咱家這是宮中的嫁妝！你們就往后面退退唄！”中扯著嗓子氣得倒仰。

“退什麼退，剛才已經退了一箱了，這次該你們了！”

轎夫不懂規矩，只知道干不好活兒就沒工錢拿，爭得臉紅脖子，最后還是攝政王府的管家趕來，著冷汗恭敬將宮中的嫁妝留下，自家聘禮收回去一箱。

與此同時，公主府，大紅燈籠排排掛，鑲著金線的紅綢將整個府邸染得比年節更喜慶。

還是那一方小院，正房梳妝臺前，霍栩怔愣瞧著銅鏡里的自己，有些恍惚。

后，人的手執著羊角梳，輕梳理開那一頭青。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子孫滿堂。”

“我們阿栩，今日便要出嫁了啊。”貴妃，也即霍恒的生母慨道。

“當年我見過你母妃兩面，便如阿栩一般，是個可致的人兒了，只可惜……”貴妃頓住話頭，拿起一旁的小釵挽發輕嘆道：“不過今日，你母妃也當含笑了。”

“吉——時——到——”外面傳來中的報聲。

門扉上映出玉兒小跑著的影子，“公主殿下，貴妃娘娘，攝政王到了。”

公主府門口，年，或者應該說青年，青年一絳紅的云紋錦袍，領邊鑲著虎騰金紋，腳蹬烏黑皂角靴，在烏騅馬上神采奕奕。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早已出了層層薄汗，手指無意識地磨蹭著馬韁繩，心跳如擂鼓。

這時，府中突然涌來一陣喧鬧。

拐角，二皇子霍恒開道，披著蓋頭的孩兒跟在堂兄后，由玉兒攙著如玉荑，蓮步輕移，款款而來。行走間，曲裾輕擺，水袖翩翩，袖口幾只金鶴飄飄飛，蓋頭細穗搖晃，攪了寸寸。

還有誰人的一池春水。

哪怕紅布遮了面容，嚴韜仍是一時看呆了。

世上仿佛只剩了眸中那一抹嫣紅，除卻自己瘋狂涌的心跳聲、呼吸聲，耳邊再無其他。

□□烏騅不耐地抬了抬前蹄。

“！”嚴韜猛地回神，一晃神，便見當朝太子殿下正沒好氣地瞧著在馬上的他。

嚴韜趕忙下馬，拱手一禮，“太子殿下。”

“免了！”霍恒白了他一眼，抬手虛扶，“你我也算并肩戰斗過的袍澤，品行心都看在眼里，今日結親，孤便將妹妹托付給你了，日后若敢有半分怠慢阿栩的地方，我定不饒你！”

嚴韜眸定在那伶仃人兒上，喃喃道：“必不負。”

霍恒輕嘆一口，覺得自己杵在這里實在礙事，識趣地讓開路來。

公主府門口有五級臺階，他的公主立在臺階上，沖他出手來，手心朝下，等著他來牽。

曾經，這雙手曾將他牽出最深重的地獄，牽出魑魅魍魎的樹林，牽出十八般苦厄，牽進一座只有兩進的小院子里，說左右只他們兩人，要那大屋子也無用。

嚴韜心中仿佛被人暖暖地裹住，眼眶驟然潤。步上前，將那雙小手裹自己的大掌里。

兩雙手嚴合地相，嚴韜清楚，這一生，大約再沒人的手同這般與自己契合了。

一對新人的母親都已不在人世，父兄更是無人敢提，沒有濺午門的唯一理由不過是不想拖累了這樁婚事，于是流程便定了先去祠堂拜天地和高堂，再回攝政王府夫妻對拜。

一整套流程走下來，已是天昏暗的酉時正。

新娘被迎婚房，新郎卻還得留在宴席上被各方不知名的親戚灌酒，嚴韜第一次打心底里認同霍栩之前說的將婚宴辦小些的想法，可已經遲了。

憑他在軍中練出的海量，竟也擋不住這洶涌的人海戰——

攝政王此番不用裝，他是真的醉了。

另一邊，霍栩候在房，毫不客氣地先填飽了肚子，才靜候著嚴韜回房。可起初還能端坐，沒半個時辰便不住了，只覺頸上墜著的不是個腦袋，而是個鐵做的秤砣。

又過了半刻鐘，孩兒徹底放棄，一把掀開蓋頭，抬手開始拆發髻。

只是這發髻實在復雜，霍栩拆著拆著便將自己拆了進去，最后的結果便是手困胳膊酸還頂著一蓬窩似的發。

哪知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吱呀一聲輕響，跟著是悉而沉穩的腳步聲，一聽便知是嚴韜。

霍栩：“……”

艷紅的龍對燭上滾下一滴晶瑩的淚珠，昏紅的燭在狹小的空間中憑添曖昧。直至此刻，霍栩才陡然意識到，與嚴韜如今是真正的夫妻了，那年是真真拐回家了，他們要名正言順地睡一個被窩了。

而，如今正披頭散發地像個小瘋子。

腳步聲愈發地近了，霍栩心跳如擂鼓，抬手拾起一旁的蓋頭，不管不顧地先兜頭罩在了腦袋上。

蓋頭蓋好，腳步聲也轉過了最后一個彎。過蓋頭的細穗，一雙烏靴正停在臥房門口，沖著的方向，怔怔地挪不步子。

哪怕看不到，霍栩也知道有兩道溫繾綣的視線正粘在自己上，一時十分臉紅，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那人猛地回神，右腳習慣地碾了下，終于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房唯一的小幾，上面應當放著用來挑蓋頭的玉如意，還有一壺合巹酒。

只見絳紅的袖袍微，似是俯拿起了玉如意，而后終于一步步靠近床邊。

霍栩突然有些張，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麼……

等等！

孩兒陡然子一僵，抬手要攔，然——

嘩！

遲了，瑩潤的玉微閃，天大亮。

嚴韜：“……”

嚴韜：“？？？”

青年懵懂地晃了晃腦袋，薄輕張，然后抬手了眼睛。

可惜，面前的景并不會有任何變化。榻上坐著一人，鬢發散，厚重的半個發髻垂下來活生生擋住了半張臉。

這，這！

“你乃何人！”

霍栩親眼看到年的面從茫然變兇神惡煞的全過程，一只鐵鉗般的手探過來，直沖向的脖子。

霍栩：“！！！”兔崽子竟然這就不認得了？！

本以為只是丟臉，沒想到是要丟命。霍栩下意識地仰著腦袋往后躲，發后仰，終于出了臉。

一雙杏目瞪得滾圓，瞬間止住了嚴韜的攻勢。

接著，年抬手，又了眼睛，怔愣半晌，然后猛地撲上榻來，八爪魚似的將孩兒摟進了懷里。

“鞋！嚴韜！”

霍栩要被他氣笑了，可年只是哼了一聲，反而抱得更。

清冽的酒香從他衫上的每一個角落蒸騰出來，霍栩恍然，這小子此次怕是真的醉了。

那……

“嚴韜？”霍栩試探地喚他，斟酌幾番，委婉問道：“你，還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

知道要做什麼嗎？

“我的。”年收了胳膊，自顧自地呢喃道：“今日你便是我的了，誰也搶不走。”

“嗯？”被他在下的孩兒挑眉，向來不喜被他人看作所有，除非……

“那你呢？你是誰的？”霍栩溫熱的呼吸噴在年耳廓上，那副子幾乎是瞬間燙了起來。

“問你呢，嚴韜是誰的？”

“……公主的。”那人借著酒意，強忍，嘟囔出這麼一句，可霍栩尤不滿足。

“說清楚，哪個公主的？那位公主姓甚名誰，什麼模樣？竟惹得你這般……”

“唔！嗯。”

嚴韜子繃，倒吸一口涼氣，好似有羽一般輕溫的什過他的腰線，麻瞬間遍布全的每個角落。

“嗯？說呀！”霍栩覺得自己此刻一定像極了蘭若寺里魅趕考書生的狐妖。

仿佛回到了生辰那夜，星空之下的樹林里，大紅的婚書躺在耳側。

——“我那時可是想著將你帶回去做養夫呢，這樣也可以嗎？”

“你的。”懷里那人終于紅了眼睛，眼尾一抹嫣紅，松開了自己的帶。

“你的，無論是侍衛，永安侯，攝政王，還是當年那只小狗妖，都是你的。”

“當年一念錯過，公主，如今可還愿收了我。”

“呵。”嚴韜只聽得耳畔一聲輕笑，便覺渾一，滿熱都沸了起來，海水沒過口鼻，溺得他再不知今夕何年。

“那就說好了，可不許反悔呀，小養夫。”

鉤月輕垂，滿室生春。

屋旁的冬青樹上垂下一顆小小的果子，填平了十余載的掙扎奔赴。

冬日終將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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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