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濯拉開窗簾。

晚霞已經褪去鮮艷，暮悄至，城市天際只剩幾片黯淡云斑。

園區的夜燈也已經亮起。

圓球形的地燈，在草叢小灌木里籠著盈綠的。

前幾天，孟聽枝趴在臺，指給他看，“像一個好大的螢火蟲。”

樓下門鈴響起來，他將遙控扔到沙發上，穿著長袖的襯衫睡下樓。

門里門外，話與開門的作同步。

“不是告訴你碼了？”

“你什麼時候告訴過我？”

門外的喬落摘了墨鏡，從他邊刀魚似的溜進去，包包遠遠一扔，回頭疑地看程濯一見的居家氣息。

“你病啦？聽徐格說，這個禮拜誰晚上都約不出你，稀罕事兒啊。”

程濯站在門口，還是手臂掌著門沿的作，目定定看著外頭靜謐的夜。

“現在幾點了。”

喬落報出了準確到分鐘的時間。

程濯合上門，“趕滾，我這兒要來人。”

“誰啊？新寶貝？徐格說喜歡看DJ打碟撕襯衫，辣妹款的？可以啊濯哥哥，品味是越來越low了。”

喬落肆無忌憚調侃，等程濯轉，那副冷意滿浸的眼神落在上，半點玩笑不帶。

喬落不由寒。

打小就怵程濯這種不聲，立馬提起手邊的盒子，笑容討好。

“從我爸那兒來孝敬你的，讓我看看你的新寶貝，我保證不說話。”

要是徐格，倒喬落都不興趣。

但程濯不一樣，頂著花花公子的風評潔自好這些年，得看看能讓程公子一朝跌進風月泥沼的人，是何方神圣。

然后拿去刺激趙蘊如，想想就爽。

程濯拽過酒盒，看年份，估了一下這筆買賣劃算。

他不放心地警告，“記著你的保證！”

喬落乖覺又激地點頭。

半個小時后，喬落看著電視里無聊的皂劇，懨懨轉頭。

“不是說七點半前肯定來嗎？不會是放你鴿子了吧？這妞怎麼回事啊？會不會是堵車？家在哪兒啊，我開車來的，我給你去接吧？”

“要麼滾，要麼閉。”

程濯倒出一杯酒，頭也沒回。

將酒塞堵回去，瓶子丟進冰桶里，碎冰簇響，一旁的水晶杯迅速覆上一層薄薄霜氣。

他手腕松松起，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

杯底又磕回臺面上，酒漣輕震。

程濯接起電話，“孟聽枝。”

喬落摟著抱枕，不滿地走過來嚷嚷，“你怎麼說話的，我這不是關心你啊？”

程濯嚴肅起來的樣子震懾力十足，食指往前虛虛比量，喬落立馬努努噤了聲，強盜似的拿走酒桶，折回了客廳。

電話里面沒有聲音。

程濯擔心今天來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沒想到不是來遲，而是不來了。

“程濯。”

“嗯，到哪兒了？”

孟聽枝默了默：“我家里有點事，就不給你送飯了，你自己要好好吃飯，不要餐前喝酒，喝熱水，暖胃，胃口也會好一點，那個營養膠囊是飯后半個小時吃的……”

程濯好笑地打斷，“怎麼這麼啰嗦？”

電話里的聲低低的，語速很慢，跟程濯臉上笑意消失的速度幾乎同步。

“我之后……也不去了。”

程濯問：“家里有事？”

“嗯。”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孟聽枝抿著，角控制不住地哭，聲帶像被什麼重重著。

忍著淚意哽咽，平平地說：“你不能。”

半晌沉默后，他像是忽然懂了，說：“行，那你忙。”

朝下輕曳的聲調，帶著懶得點破的諷意和一點被輕怠后的不悅，電話掛得干脆利落。

他也許會覺得這是擒故縱的小把戲。

的刻意從一開始就沒藏住，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孟聽枝抹掉臉頰往下墜的淚。

暑氣未消，夜風還是熱的，布在后背，從地鐵口出來這一會兒已經汗了深。

幾只流浪狗在面前歡快搶食，提著空空的保溫盒往桐花巷走。

秀山亭下燈火煌煌，人群中有笑語，有談天，有討價還價，長街的路燈將的影拉得很長。

那天高中班群熱聊一三屆，之后還是在深夜翻完了聊天記錄，關于程濯和喬落是怎麼分手的，眾說紛紜。

其中有條看了很久。

“我覺得他們早遲會復合，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太配了。”

.

將暮未暮時，孟聽枝提著保溫盒，走到枕春6號公館。

穿灰制服的保安追戴著墨鏡的人，連聲喊著喬小姐，說停錯車位了。

喬落轉，沒所謂地眺一眼火紅小跑，掏包包把鑰匙丟出去。

“那你幫我停一下吧，停6號戶主程濯的車位上就行了。”

所有生在程濯面前都難免矜持張，這麼多年，只有喬落有這種自然而然，游刃有余的能力。

孟聽枝站在原地。

明明穿了挑細選的子，連指甲也是昨晚新做的，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刻意，生，連吞吞吐吐的慕都不討喜。

公眾號自更新的消息不停推送，各個群聊新消息換疊加，容不得片刻停歇的時代，連聊天界面都如此趕。

一切都在快速地變，稍有停步就會被刷下去。

孟聽枝一條一條地刪，把聊天時間停在三天前的程濯一點點頂到首列，片刻后，才反應過來微信有置頂功能。

下一秒，認命地釋懷。

總是很笨。

高中社團沒有大學那麼富多彩，孟聽枝只在高一時參加過十四中的校報社。

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撰稿才。

加時，幾個學姐為爭校報第一才的名頭，明掐暗撕。

那一年校報寫爛的標題，孟聽枝倒背如流。

彌青云，新翠照人如濯。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可以濯罍。

王公伊濯，維之垣。[1]

……

嘆學姐們好文采的同時，孟聽枝要翻遍典籍查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沒什麼特別的意思，跟床前明月的意思差一個程濯。

在校報社負責校稿排版，接收文稿跟學校的打印室聯系，等每一期校報印出來，去拿，按每個班的人數分不同張數的一沓。

校刊是周報，偶爾會調半月。

高三有四十三個班，孟聽枝一共發過二十七次校報，二十七次路過高三七班，其中有十一次程濯人在班里。

戴著耳麥轉筆刷題，或者被一群穿球服的男生圍著聊NBA，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缺人簇擁。

在人山人海外注視過他，很清楚，想靠近那樣的程濯都是一件難事。

徐格跟七班的文藝委員談過，孟聽枝對那個羊卷雙馬尾的生記憶深刻。

有天孟聽枝去高三循例發校報。

雙馬尾似要在小姐妹們面前秀一把恩，把從孟聽枝手上接過的一沓散發著油墨味的校報塞到徐格手里。

“幫我發啦。”

然后在羨慕的目和打趣里，和小姐妹手挽手去了打水房。

徐格了一下脖子，看著報紙，被突發況搞得頭疼，最后又把校報搭回孟聽枝胳膊上，換了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小學妹，你幫忙發一下啊，我還有事。”

他說的有事就是把籃球運得啪啪響，坐在后排桌子上，跟人聊這周末的消遣去。

孟聽枝愣在門口。

目靜默地穿過整個班級，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

他五過分出，將校服襯衫穿得清風霽月，勾起角，出聽男生胡侃邊球的淺淡笑容，又有幾分玩世不恭。

將校報發到他的位子上，剛好聽到一個男生說黃段子。

手一抖，越急越難，那一頁校報就像黏住邊角似的，無論怎麼捻也翻不過這一頁。

他停下筆，看急了一會兒，摳得糯白指尖都粘上了灰黑的墨跡。

最后輕輕笑了下。

笑聲極輕，像散漫又人的氣音。

孟聽枝不敢抬頭。

只見一只毫無瑕疵的修長手掌進視線范圍里，拇指和食指稍稍用力，便輕松捻起一頁。

雙開的校報鼓著風朝上飛起，像在的世界里掀起一陣巨浪。

浪退卻，看著自己幾微微汗的劉海在空氣的余震中晃著，聲音細又低說：“謝謝。”

他沒聽到，校報看也不看一眼地塞進桌屜后，很自然地把孟聽枝剩下的一沓全部拿去，朝后一甩，大力地拍在旁邊徐格上。

“自己發。”

有人也跟著調侃：“自己的朋友自己幫嘛，徐哥，你看人家小學妹累得一頭汗。”

徐格爺不爽地撇，把球扔到另一個男生懷里，不不愿地接過，一張張校報發得像撒錢。

生被蓋到臉發出尖，男生見針地調戲斗。

大課間的教室，走廊聲音嘈雜，喇叭播送著校園電臺的英語文，容有關天文，講那顆既無恒星為鄰，又缺行星作伴的CX330。

孟聽枝拿著余下的校報，油墨味厚重清晰，站在那兒，又對他說了一句謝謝。

他戴著白的麥，淡漠的眼神落在筆下那串復雜公式上。

不會聽到。

無論說什麼，他也不會聽到。

那年初夏的好烈，在走廊的洗手池邊用力洗指紋里的印刷墨跡，太火舌似的在背上，連池子里的水跡都折著明晃晃的斑。

汗珠順著纖細背脊的弧，失重墜跌。

從里到外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