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摘西瓜那天，全村男老都出工了。摘西瓜是算公分的,青年干活時賣力而認真,后脖頸和寬闊背脊被曬了深深的小麥，晚上洗澡時下背心,痕跡分明。

綠皮黑花紋的西瓜一個個小豬仔樣大,掐住瓜一擰，雙手抱起西瓜遞給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把西瓜傳送到河岸邊的樹蔭下。地上鋪著草甸，西瓜堆得小山一樣高,按照個頭大小和品相分開,挨個過秤。

滾滾熱浪襲人，擋不住農民們的熱。今年西瓜得早，用村里的拖拉機搶先運進城，下半年就不用打荒了！謝昭不歇氣地干到了中午，大隊長吹了哨子,喊大家歇口氣,吃午飯休息。

村民們不得一聲兒,丟下滿地西瓜散了。謝昭直起來,舒了口氣，熱汗滾滾沿著額頭往下淌，后腰和襟都了。邊上有人招呼他：“謝三，吃飯去？”

謝昭現在開著拖拉機,不再是從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狗崽子,時不時有人與他打招呼,閑談幾句，不熱絡，總好過使絆子。

“嗯，等會兒。”謝昭隨口應了，把腳邊幾個西瓜搬到樹下。

村民們三三倆倆找了蔭涼坐下，拿出干糧吃。有誰家的小媳婦兒提著荸薺形籃子來了，端出一碗酸湯面，惹來旁人調笑和艷羨目。

謝昭順著看過去，抿了抿。什麼時候他才能把程遙遙娶進門，讓也來為自己送飯？

這陣子干活辛苦，程遙遙也做了酸湯面給他吃。米湯發酵的酸湯，豬和番茄切細細臊子，撒一把水芹，酸辣開胃。又怕他吃膩了，酸菜魚涼蝦冷面換著花樣地做。干活的謝昭吃得越發健壯，程遙遙的臉卻是小了一圈。

想到這兒，謝昭角泛起笑意，仿佛已經看見程遙遙穿著那件可人疼的小衫，提著籃子，裊裊婷婷地向自己走來。

不，那是真的！

謝昭瞳孔驟然，騰地站起來。田埂上吃飯說笑的男人們也啞了，眼神熱辣辣地看著款款走來的人。

程遙遙挎著一個深口籃子，有些吃力地用雙手提著，頭上的小斗笠歪了也騰不出手扶，謝昭居高臨下，只能瞧見玲瓏小巧的下頜，一抹玫瑰紅分外奪目。

田里仿佛霎那間靜了下去，只有蟬鳴聒噪刺耳。熱浪滾滾，夾雜著眾人或好奇或刺探的目，在程遙遙和謝昭之間來回打量。

程遙遙呼哧呼哧著氣，走到謝昭跟前，還未開口就先把籃子重重擱下——謝昭一把托住了。籃子里響起瓷碗磕的聲音，就這樣撂下，一定會磕破。

程遙遙渾然不覺，掀起斗笠抬頭看他，小臉上泛起兩團熱出的紅，像只邀功的貓似的：“我給你送飯來啦。”

謝昭嚨發干，他想問程遙遙怎麼能自己走來，想問程遙遙熱不熱，籃子沉不沉，可眾人目如炬，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干的：“嗯。”

程遙遙桃花眼眨了眨，有些困似的，謝昭在開口撒之前打斷：“怎麼讓你送來？小緋呢？”

“小緋還沒好，反正我順路。”程遙遙余瞥見有人走過來，后知后覺道。

金花嫂端著個碗走過來，下死眼往籃子里瞅，搭訕地笑道：“喲，謝三兒日子眼見著好過了，有人送飯了！吃的啥啊？”

程遙遙把斗笠扣上，對謝昭兇道：“你妹妹給你做的飯，趕吃了！吃完我順路提回去！”

說罷抬起小下走了。

謝昭無話。金花嫂盯著程遙遙的背影：“嘖嘖，脾氣大得咧，住你家沒給你氣吧？城里人就是這樣，哪有咱們鄉下姑娘好，勤快，老實，能顧家！”

遠遠的樹蔭下，程遙遙跟韓茵張曉楓坐在一塊兒吃飯。們倆吃的是自家帶的窩窩頭，就著程遙遙帶的一飯盒麻辣小龍蝦吃得津津有味。

程遙遙掰了半個窩窩頭，著半天沒往里送，一直橫眉豎目盯著一個方向。

韓茵順著程遙遙的視線看去，八卦道：“那金花嫂想給你房東說親呢！”

“說親？！”程遙遙瞪起眼睛，“那金花嫂干嘛的啊，現在不是不讓保拉纖了嗎，哪來的封建余孽？！”

韓茵把里的蝦咽下去，來了神。程遙遙來村里這麼久，除了謝昭一家本不認識幾個村民，韓茵就是另一個極端了，村里誰家母每天下了幾個蛋都清清楚楚，當下就介紹了一番。

“那金花嫂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婆！不過名聲兒不太好，為了謝的一只公，啥瞎的瘸的都給你介紹，坑了好幾個閨兒呢。”韓茵說得繪聲繪，道，“你可得告訴你房東一聲，讓他小心點。”

程遙遙聽得窩火，哼道：“關我什麼事！”

張曉楓笑道：“就是，遙遙一個姑娘家，怎麼好跟男青年說這個事。”

程遙遙忍不住又道：“謝昭家可是地主，怎麼……怎麼會給他說親啊？”

韓茵道：“別村有富農平反了你知道嗎？人家現在開著拖拉機呢，那可是差。再說……”

韓茵提起這話帶著姑娘家特有的，張曉楓點了：“再說了，人家可是村里有名的岳云！”

張曉楓和韓茵吃吃笑起來。程遙遙碎了手里的窩窩頭，警鈴大作！

金花嫂咭咭呱呱在邊上說個不停，謝昭漆黑眼眸在金花嫂臉上轉過，就地坐下，沉默地打開籃子。一海碗滿滿當當的紅米飯，幾條腌黃瓜鋪上頭，不見半點葷腥，謝昭埋頭大口吃飯。

金花嫂瞅了眼，暗暗撇。這陣子農忙，男人干的下死力氣的活兒，再窮的人家也舍得吃細糧，拿出存了一年的臘，每天蒸了吃一片，男人吃了油水上才有力氣。謝昭這樣的壯小伙子，就吃這個？謝家果然窮。不過架不住謝昭現在開著拖拉機，又踏實肯干，過幾年那病鬼一死，日子不就過起來了？再者……看著謝昭那一腱子和深邃眉眼，金花嫂暗暗咋舌，就看這一張臉，也有的是姑娘肯嫁。

金花嫂說得口都干了，也沒把那個表侄兒推銷出去，氣得甩手走了：“你以為自己個兒是啥香餑餑，地主家出，能娶個媳婦兒就不錯了！還想摘天上的月亮？！”

謝昭充耳不聞。紅米飯嚼著韌甘甜，筷子一翻，底下埋著幾片燉得糯的梅菜扣，還有一個半荷包蛋。筷子夾開，土蛋橙紅的蛋黃淌了出來，拌著米飯大口拉進里，來不及細品就吞了下去，腸胃滿足，舌尖漸漸泛起甜意。

妹妹攢了好久的蛋籃子，又空了。

謝昭吃完飯，把空碗和筷子放回籃子里，拿出水壺喝了幾口金銀花茶。夏以來程遙遙煮楊梅湯，但謝昭不喝這種甜水水，程遙遙就煮了這個給他，喝完提神醒腦，渾力氣充盈，只是火力大，謝昭流了好幾次鼻。

在地頭歇過晌，哨子一吹，謝昭又起來干活兒了。那抹影還在樹蔭下沒離開，謝昭皺了皺眉，跟負責稱瓜的林大關說了兩句，兩人換了活計。

程遙遙在登記西瓜的重量，小臉霜寒地指著秤和地上的一堆瓜：“二十斤的挑出來放一堆，稱完報數。”

地上這堆瓜個頭格外大，是挑出來的尖兒，用甜水村的老話說是“進上”的。謝昭抱起碩大的西瓜放在稱上，發力時線條隆起，汗水滾滾，充沛人的氣襲來。

程遙遙屏住呼吸，竭力把注意力放在本子上，筆畫還是扭出了波浪線。懊惱地撕了一頁紙團團扔了，重新寫一頁。會計一眼瞧見，還笑嘻嘻夸程遙遙做事認真，一不茍。

程遙遙冷若冰霜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寫著明晃晃的“你有事嗎？”饒是這一眼也會計魂兒飛走了半邊，越發地扯東扯西，黏在程遙遙邊不走。

謝昭揮汗如雨干搬了百來個大西瓜，會計終于依依不舍被走了。謝昭這才跟程遙遙說話：“遙遙，怎麼不回家？”

程遙遙一本正經：“我要干活兒呀。”

村里摘瓜是大事，男老都要出工，程遙遙自然也不例外。

謝昭言又止。那神轉瞬即逝，還是被程遙遙捕捉到了，程遙遙惱怒：“怎麼？我干活兒很奇怪嗎？這些瓜我照看了一個月，很有了！”

謝昭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這氣包哪天出過工？這些天都是謝昭一人干雙份的活兒，程遙遙連點卯都沒出現——反正登記的人是韓茵，監工是林家駿。

林家駿自然沒二話的，還深恨自己被安排了監工的活計，不能幫程遙遙干活兒。韓茵只當謝昭給程遙遙干活兒，自己多賺一份公分，也不會反對。三人殊途同歸，登記本上程遙遙日日都是滿勤，只有自己不知道罷了。

一道嗓音打破兩人間的沉默：“遙遙。”

沈晏走了過來，他曬得黑瘦了些，臉頰上還有一道淺疤痕，挽著，倒比之前顯得神幾分。他看了眼謝昭，兩人視線在空中撞，氣氛登時有些劍拔弩張。

程遙遙擱下筆，冷冰冰問：“干嘛？”

程遙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態沒有嚇退沈晏，他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這是茯苓餅，給你嘗嘗。”

“我不要。”程遙遙想都不想。

“是我家里寄來的。我媽媽指明送給你的。”沈晏抬手往下，出個好脾氣的寵溺笑容，“我媽媽的一片心意，你總不能拒絕吧？”

沈晏的媽媽？程遙遙了下，從原主的記憶里搜索沈晏媽媽的信息。

思考時會歪著頭，神態可極了。過樹葉落在臉上，照得越發清，眼瞳是偏淺的琥珀。在人人揮汗如雨，曬得面油黃的夏日里，程遙遙仍然通雪白，暗香襲人。

沈晏看得眼熱，隔著桌子向俯靠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常來我家玩，最吃這茯苓餅……哎！”

右肋被猛地撞擊，沈晏的慘啞在嚨里，俊秀臉頰登時扭曲。小麥的健壯軀將他撞到一邊，謝昭烏黑發茬滴著汗，聲氣道：“稱完了，總共一百一十個！”

程遙遙往后躲了躲，捂著鼻子道：“知道了。”

“野蠻人……”沈晏捂著肋下，疼得齜牙咧，“你故意的！”

謝昭充耳不聞，在程遙遙遞來的本子上劃了鉤，鋒銳眉眼看眼程遙遙，的褂子往肩上一搭，轉走了，難得的氣。

沈晏好容易緩過氣來，沖程遙遙道：“遙遙，你看見了吧？這種野蠻人當著我的面就敢對你不客氣，你趕搬出來，不能在他家住了！”

那一鉤力紙背，劃破了薄薄紙頁。程遙遙合上本子，挑眉看向沈晏時換了困：“不然呢？我不住在他家，住哪兒？”

桃花眼盈盈汪著水，映著一點淚痣，天生地多。沈晏忍不住道：“村支書家，大隊長家，總有比他家好的！”

程遙遙搖了搖頭：“村子里可沒有比他家更好的房子了。”

沈晏腦子一熱：“那就離開這村子！”

程遙遙眼底閃出幾分驚訝，道：“離開這村子？”

這話不該說的。沈晏有些后悔自己快，閉了。

程遙遙眼波一轉，出了三分驚訝和三分期待，還有四分的不敢置信：“我們是知青啊，怎麼可能離開村子呢？”

這雙眼從前總是熱切地追逐著他，如今終于再次落在他上。沈晏的心滾燙起來，忍不住道：“遙遙，如果能離開村子，你……你跟不跟我走？”

程遙遙試探地道：“你得到什麼消息了？”

沈晏顧不得其他，一把抓住程遙遙放在桌上的手：“遙遙，這件事兒還不能跟其他人。我家里給我寫了信，他們正在幫我疏通關系。我媽媽的信里還特別提到了你……”

沈晏說話時，眼睛盯著程遙遙的表變化，一點點吐：“我媽媽一向是很喜歡你的。你記不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我媽媽帶我去慶祝你的生日……”

“我當然記得。”程遙遙從原主記憶里梳理出了沈晏一家的信息。

沈晏的母親是個很親切的人，對原主很是喜歡。在原主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沈晏父母還跟原主父親半開玩笑地說要給他們訂婚。

也就是在那一天，沈晏“恰巧”撞見了躲在走廊上哭的程諾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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