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人》

天知道沈晏跟程家兩姐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他從前可從沒注意過那個瘦豆芽菜似的程諾諾。可能是那天走廊上的燈太好,映出程諾諾雪白皮,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

一個是集萬千寵于一的姐姐,孤零零蹲在走廊哭的妹妹。年沈晏的那顆憐香惜玉之心頓時冒了出來,自把程諾諾想象姐姐欺負的小可憐,而他,則在程諾諾崇拜的目里,為了拯救于水火之中的白馬王子。

原主每次出門找沈晏玩兒,繼母都會以不放心安全為由,讓程諾諾也跟著一起去。每次眾人一起玩的時候,沈晏的注意力都會有意無意地放在程諾諾上,等看見原主總是“欺負”程諾諾的時候,都忍不住為程諾諾解圍。

原主偏偏是個心大的,又被世人寵壞了,哪里想得到從小貌不驚人又蔫答答的繼妹會為自己的競爭對手,還以為沈晏是在哄自己呢。

沈晏從小也是被人捧慣了的,原主矣,可脾氣太大了,越發襯托出程諾諾乖巧可人。何況妻不如妾,妾不如,沈晏和程諾諾當著原主的面常常干些暗送秋波的事兒,無人握握手,桌子底下勾勾兒,比連手都不讓牽的原主可帶勁兒多了。

原主簡直是個睜眼瞎,這兩人就差當著的面打罵俏了,原主卻一點兒也不知。直到程諾諾故意讓聽見沈晏要跟程諾諾一起下鄉的消息,這對順風順水過了十八年的原主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不顧一切跟著下鄉,與其說是為了沈晏,不如說是原主強烈的好勝心讓不甘輸給程諾諾罷了。

程遙遙打住了回憶,對上沈晏含脈脈的眼神,頓時一陣糟心。要不是這兩個傻缺,自己現在還好端端呆在上海呢,怎麼也比在鄉下當知青要好多了。

不對,要是這樣就遇不到謝昭了……程遙遙思緒又飛遠了,直到手被了一下。

沈晏語氣款:“遙遙……”

程遙遙這才發覺他握著自己的手。沈晏的掌心熱,用一種相當曖昧的手法,程遙遙渾皮疙瘩都冒了起來,一把回手:“撒手!”

沈晏著掌心殘留的,一點也不生氣,好脾氣地哄道:“遙遙,我剛才說的都是真心話。只要你點頭,我一定帶你回去。”

程遙遙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我跟你走,那程諾諾怎麼辦?”

程遙遙的嘲諷被沈晏當作了吃醋,不由得心花怒放。沒有一口否定,在沈晏看來就是有三分肯了,忙道:“遙遙,從小到大我爸媽認定的都是你。只要你點頭,我一定想辦法帶你走。”

要是原主在,聽到這話說不定要跳起來給他一掌。好個不要臉的渣男!程遙遙只是了手絹把手,掀起眼皮看他,卻瞧見了沈晏后的謝昭。

謝昭站在那兒,面無表,不知道聽見了多。他上前一步,把沈晏直接開,一把簽子拍在桌上:“裝車的數目。”

“你!”沈晏敢怒不敢言,肋骨還在作痛,只轉頭看向程遙遙,低聲道:“遙遙,我知道你還生我的氣。這是你一輩子的前程,你要好好想清楚。”

沈晏知道程遙遙不可能因為他一番話就立刻回心轉意,丟下這句話轉就走。

程遙遙道:“喂,等一……”

謝昭高大影擋在面前,簽子嘩啦推到面前:“計數。”

“好嘛。”程遙遙拿起簽子數了數,把數字記下來。抬頭想跟謝昭說句話,人已經走了。

程遙遙一下子垮了小臉。

程遙遙自己生了好久的氣,也沒人來哄,別提多委屈了。

第二天上工時,張曉楓和韓茵拉到一邊。

韓茵開門見山:“咱們知青點有個工農兵大學生名額!”

張曉楓一震:“你從哪里聽說的!”

部消息,部消息。”韓茵一副神兮兮的樣子,沖張曉楓道,“大班長,我們這些人里就屬你最用功,每天捧著書讀個沒完,這個名額非你莫屬。”

程遙遙若有所思:“這倒未必。”

韓茵變道:“喂,你怎麼潑冷水呢!”

程遙遙回過神來,道:“我的意思是,名額只有一個,張曉楓能爭得過沈晏嗎?”

韓茵忙道:“你聽說什麼了嗎?”

程遙遙直白地道:“韓茵都聽說了,沈晏那邊收到風聲只會更早,現在他家已經開始活了。”

張曉楓原本寫滿期冀的臉凝重起來。

程遙遙見狀,安張曉楓道:“你別難過。現在工農兵大學生那麼多走關系上的,這種學歷以后水得很,說不定都不被認可。哪有自己考上去的好!”

韓茵翻了個白眼:“現在高考都取消了,班長想考也考不了啊!”

張曉楓勉強笑了笑:“遙遙也是好意。”

程遙遙張了張,想告訴張曉楓高考遲早會恢復的。可這年代因言獲罪的事太多了,何況事關高考,程遙遙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韓茵握著拳頭,道:“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要通過大隊上的選拔,還有咱們知青的投票。班長這麼優秀,我就不信會輸給沈晏!”

可實際上們心里都清楚,沈晏的家庭背景深厚,在下鄉之前績聽說也相當不錯。張曉楓的學習、勞和表現雖然都相當出,可父母只是普通工人,能爭得過沈晏嗎?

韓茵又對程遙遙道:“遙遙,你從沈晏那兒聽說了什麼嗎?”

程遙遙沒說沈晏要帶自己回上海的事兒,只說他好像有門路回去,而且家里已經在活了。看著韓茵和張曉楓失的臉,程遙遙自告勇,決定去跟沈晏打探一下。

下午,程遙遙和幾個姑娘被安排搬草墊子。這些草墊子氣又,鋪在拖拉機上能防止西瓜在運輸途中撞壞。

那些草墊子臟兮兮的,還沉得很。程遙遙使出吃的勁兒也沒抱起來,別人已經抱著草墊子健步如飛地走遠了。

程遙遙盯著那捆草墊子,水墨似的眉眼里出些困擾的神,好半天慢吞吞蹲下去,試著找到一個比較干凈的地方下手。

那模樣可極了。謝昭放下手里的活,向走去。

還未靠近,沈晏已經走到程遙遙面前。程遙遙抬頭看著沈晏,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小臉上出一清淺笑意,雖然轉瞬即逝,仍然人目眩神迷。

隨后,程遙遙起讓開,沈晏抱著那捆臟兮兮的草墊子腳步輕快地向拖拉機走去。

謝昭垂在側的拳頭攥了起來,面無表地轉走了。

那些草墊子用了很多年,又臟又沉。沈晏卻毫不嫌棄,抱著那草墊子,樂得撿了金子似的。

其他姑娘見沈晏幫程遙遙干活兒,都是又吃味又眼紅,有那潑辣的半開玩笑地道:“沈知青,只幫程遙遙干活兒,就不幫我們這些同志啊?”

沈晏一向深這些姑娘家的歡迎,對們為了自己爭風吃醋也很得意。不過現在當著程遙遙的面呢,他目不斜視地搬著東西,并不搭腔。

程遙遙閑閑站在一邊,手指繞著辮梢,笑道:“沈晏同志一向很有紳士風度。哪能只幫我一個人干活兒呢?是吧沈晏?”

程遙遙尾音俏地拐了個彎,時隔數月,程遙遙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沈晏渾沸騰,本沒細想就點頭道:“當然了!”

“那太好了。”程遙遙輕輕拍了下手,“同志們可以休息了,剩下的那點兒活沈晏同志會幫我們干完的。”

姑娘們歡呼起來,紛紛沖沈晏道謝。

沈晏看著一群姑娘紛紛跑了才反應過來。那厚厚的草墊子怕有二三十個,全丟給他一個人了?

可程遙遙還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沈晏哪里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撐著搬完了全部的草墊子,渾骨頭都快散了架,還得裝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走到程遙遙邊:“遙遙,都搬完了。”

程遙遙“哦”了一聲,掃了眼他:“累壞了吧?”

“還好。”沈晏溫地笑了笑,“我累一點沒關系,總不能讓遙遙你干這種活兒。”

程遙遙興致缺缺:“以后還有的是活兒,你都能幫我干嗎。”

沈晏心頭一熱,抓住機會道:“只要你跟著我回去,以后什麼活兒都不用你做。你一樣可以像從前在家那樣,不,你會比從前更幸福。”

這沈晏還是有當渣男的潛質的,幾句話就勾勒出一副良辰景。程遙遙哼了一聲:“話說得好聽,咱們可是扎落戶在這邊的,怎麼還回得去?”

“當然可以!”沈晏言又止。

程遙遙抬腳就走:“不說算了。”

“遙遙!”沈晏忙拉住的手,被程遙遙一把甩開了。

程遙遙慍怒地道:“別我!”

沈晏捻了捻手指,只覺得程遙遙宜喜宜嗔,發怒時更是人,也不知道自己從前為何不喜歡。他見程遙遙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咬了咬牙道:“遙遙,我家里打算讓我去當兵。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家也會給你弄一個伍名額……”

原來沈晏不是沖著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程遙遙松了口氣,沒管沈晏后面再說什麼,轉走了。

程遙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韓茵和張曉楓后,兩人高興得就差跳起來了。可程遙遙卻不是那麼高興——

那個小禿子又來了!還纏著謝昭說這說那的!

程遙遙跑到他們邊上晃來晃去,試圖聽清楚他們說什麼。可謝昭看都沒看一眼,把程遙遙氣得提著籃子就跑了。

程遙遙提著空籃子回到家,謝正帶著謝緋在院子里曬茄子干。菜園子里的蔬菜都長瘋了,茄子有大又飽滿,趁著還沒老摘下來,洗干凈晾干后連皮切片,曬干后用豬油和糖一炒,那個香能飄出巷子口。

提著刀切茄子干,下手又快又利索,謝緋把茄子片均勻地擺在篩子上。院子里散發著一茄子的香味兒。

程遙遙邁進院子,有氣無力喊了聲

笑道:“遙遙回來啦,昭哥兒吃得好不好?”

“他胃口好著呢。”程遙遙把籃子撂下。

道:“熱壞了吧?讓小緋去把井里的涼端給你吃,澆上點蜂,消消暑。”

謝緋丟下茄子干就要去端。程遙遙搖搖頭:“不想吃。”

“怎麼了?你不是一早起來就嚷嚷著想吃?”謝了把手,著程遙遙的額頭,“是不是中暑了?”

程遙遙鼻子一酸,搖搖頭:“沒有,我就是想睡會兒。”

,那去睡吧。”謝溫正常,松了口氣道:“晚飯我來做,你多睡會兒。”

程遙遙便回屋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謝昭才回到家里。整個人汗津津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服上結著鹽霜,一回家先舀了瓢井水狠喝了一氣。

“慢點兒喝慢點兒喝!這里有遙遙泡的茶,喝這個!”謝忙把茶缸塞進他手里,謝昭接過去仰頭喝干了,茶水沿著結往下淌。

心疼地看著孫子:“累壞了吧?這樣熱的天兒,干活太磨人了。”

那茶水清苦,謝昭只覺耳目為之一清,四肢百骸里的那疲倦和鈍消散不。謝緋擰了巾來,謝昭接過來了把臉,頓時好多了,眼神在院子里梭巡。

道:“遙遙在屋子里睡呢。”

謝昭沒吭聲,提著水去沖涼了。清涼井水沖刷了汗水和疲倦,謝昭甩了甩漉漉的短發,拿塊壘分明的,把背心套上。

給謝昭端來一杯蜂水和點心:“先墊墊肚子,晚飯就好!”

盤子里是程遙遙做的糯米糕和兩塊餅,謝昭問:“點心哪來的?”

謝緋笑道:“遙遙姐帶回來的茯苓餅,可好吃了。”

謝昭沒有吭聲,也沒那點心。

小院上空籠罩著霞,謝昭見水缸里的水只剩一半,提著桶就去打水,謝在廚房里做飯,一眼瞧見了,忙道:“放下!你累了一天了,歇歇。”

謝昭充耳不聞,手臂隆起,幾下就打了滿滿一桶水,提到水缸邊傾倒下去。

“犟種!”謝小聲罵了句,又揚聲道,“昭哥兒,井里吊著涼,你端一碗給遙遙吃。”

說完就煎蛋去了,滿以為謝昭會聽話,沒想到外頭又響起倒水的聲音。謝探頭一看,謝昭還在打水。奇了怪了。

回想起程遙遙回來時那懨懨的模樣,再看眼自己孫子這倔驢的樣兒,明白過來,這兩個冤家鬧脾氣了!

搖搖頭,跟謝緋道:“小緋,你去。遙遙剛才回來樣子就不對頭,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

木桶哐當扔在了水缸里。

謝緋本來蹲在灶臺前燒火呢,聽到這話就要出去,謝道:“沒你事兒,燒火。”

謝緋奇怪道:“可……”

擺擺手,又指了指外頭,笑得意味深長。謝緋眨著小鹿似的眼睛,似懂非懂。

謝昭把井里的籃子提了起來,拿出一個蓋碗后把籃子又放回去。

蓋碗里是綠的涼,凍豆腐似的巍巍,晶瑩剔。用刀子切小塊,澆上一點兒蜂,湊近了就能聞到那涼津津的香。

謝昭捧著一碗碧綠晶瑩的涼,輕輕敲了敲程遙遙的房門。他等了一會兒,沒有聲音。

謝昭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程遙遙房間里清涼無比,桌上擺著茉莉花和薄荷葉,暗香浮。窗戶里投進夕線昏黃曖昧。床上掛著一只嶄新的蚊帳,蚊帳鉤子放了下來,綽綽只瞧見一道纖細影趴在床上。

謝昭把碗放下,碗勺撞發出輕響,床上的人也沒有靜。

謝昭輕輕起蚊帳,只見程遙遙面朝下趴著,一副生悶氣的樣子。小被子糟糟的一團,睡相差極了,一只雪白赤足出了蚊帳外。

謝昭居高臨下看著:“睡著了?”

程遙遙一

謝昭捉住那只腳塞回帳子里。才松手,又了出來,還狠狠蹬了他一腳。

謝昭面無表出手指在那雪白足心撓了撓。

“你!”程遙遙嗖地收回腳丫,抬起頭來,怒視著謝昭。

謝昭指了指那碗涼:“讓我端來。”

程遙遙臉頰帶著才睡醒的緋紅,初開海棠似的,氣地一撇頭:“我不要吃!”

謝昭頓了頓,沒吭聲。

程遙遙氣哼哼抱著手臂,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謝昭來哄自己,轉頭一看,屋子里空,哪里還有謝昭的影子?要不是那碗涼還在,程遙遙都要以為剛才是自己的幻覺了。

如果不是幻覺,謝昭怎麼可能對自己這樣冷冰冰的?

屋子里霞漸漸暗下去,程遙遙抱著小竹枕,蹭掉眼角的淚水,想回家了。

程遙遙開始了和謝昭的冷戰——單方面的。盡管程遙遙每天都用仇視的目瞪著謝昭,不吃謝昭給自己晾好的粥,就算謝昭給打洗澡水,也堅決不要跟他道謝!可全家除了程遙遙之外,好像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原因無他——謝昭太忙了。

西瓜從田里摘下來,一刻不停裝上拖拉機運進城里,一天要運兩趟。幾天下來,摘瓜的村民們都累得夠嗆,負責開車的謝昭更是一刻沒歇息過,饒是他力好,臉頰也瘦削了一圈,越發顯得刀削斧鑿一般。

這些日子,程遙遙幾乎沒能跟謝昭打過照面。天沒亮時謝昭就已經開車進城了,回家也只是拉幾口飯又匆匆出去了,晚上幫程遙遙打好洗澡水后,靠在門邊都能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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