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從床上爬起來，掀開羅帳，穿綾的小腳丫往床前腳踏上的枹香木屐里一塞，站起。

跪坐在簟席上徐徐打扇的馮姑和侍婢忙放下長柄圓扇，上前伺候，問是不是口了。

九寧捂著作痛的肚子，“我要去武廳。”

馮姑愣了一下，“九娘，天快黑了。”

武廳和蓬萊閣離得不近，從支起的窗戶看出去，半邊天空已被霞染得一片通紅，正是日薄西山、倦鳥歸巢的時候。

“天黑了正好，回來的路上可以賞月。”

九寧對著鏡臺匆匆理了理發鬢，綠绦松松一挽，抓起落地長架上掛著的一件縹輕容花紗衫披上，匆匆往外走。

馮姑和婢們對一眼，還沒想好要不要攔著，已經走遠了。

七月流火，已是上秋時節，雖則白日里仍舊燥熱難耐，但夜里已有幾分秋日蕭瑟涼意，馮姑怕九寧涼，拿起一條泥金繪穿枝牡丹花紋披帛追上。

九寧接過泥金披帛挽上，一路穿花拂柳，過長廊，經涼亭，轉曲橋。

腳下步子邁得飛快。

不快不行，疼得滿頭冒汗。

親兵們見九寧急匆匆過來，以為要去見周都督，問都沒問一聲便放行。

都督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知道，小九娘深得都督喜。這些天都督忙完公務，第一件事就是把先生進房里細問九娘的功課，還讓裴先生教小九娘打棋譜，儼然要將小九娘當小郎君教養。

九寧順利進了武廳，還沒走近，聽到墻后傳來一陣吵嚷聲。

像以前每一次功坑了主角一樣，九寧驕傲地昂首，雖然小腹疼得更厲害了，還是忍不住掀起角，笑得幸災樂禍。

邊往里走，邊問親兵：“里頭怎麼了”

親兵答道：“蘇郎君剛才在箭道訓馬，不知怎麼從馬上摔下來了，好像是胳膊摔傷了。”

果然如此

心頭仿佛閃過一道雪亮電，懷疑得到證實，九寧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提起子往里走。

“九娘，里頭都是些軍漢”

馮姑低低嘀咕了一句，想勸九寧回去。

雖說娘子現在年紀小，用不著避諱，可到底是世家千金，還是得講究點，免得傳出去被人議論。

“怕什麼我每天在箭道練騎，來往的都是阿翁的下屬，我今天不避諱，以后也不會避諱。長兄他們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到，長兄他們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九寧淡淡道，一字一字說得爽脆利落，不管馮姑心里怎麼想，頭也不回地走進哄哄的值房。

幾年之后周家九娘國天香、傾城絕的名傳遍中原，隨之而來的是各方霸主的覬覦，各方勢力為了搶奪互相征戰，不管怎麼做都會被世人冠以禍水之名，與其天擔驚怕，還不如隨心所，活得痛快一點。

想得到中原第一人的青睞

隨他們打去吧，等分出個勝負再說。

馮姑看著九寧飛揚的綠绦消失在長廊拐角，怔了半晌。

蘇晏今天訓馬摔傷，護衛們怕他傷到骨頭，不敢挪他，先把人抬到最近的值房安置。

九寧走進去的時候，一幫護衛正圍著他檢查摔傷的地方。

蘇晏從頭至尾一聲不吭。

竹榻邊圍的人太多，九寧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從隙里看到幾縷烏黑卷發。

不知道那些濃卷曲的黑發上去是什麼覺

從第一次看到蘇晏的時候，九寧就很好奇。

“蘇家哥哥摔傷了”

踮起腳張，輕聲問。

護衛們聽到背后響起一聲的詢問，都呆住了。

片刻后，所有人嘩啦啦轉過來，手腳局促，扭地拍拍襟，扯扯腰帶，朝九寧見禮。

娘子份高貴，怎麼來這種腌臜地方

九寧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目落到竹榻上。

遮擋視線的護衛們都走開了，走上前，對上一道平靜深邃的目。

這會兒日暮西垂，天黯淡，一抹淡青余暉過窗格進值房，正落在蘇晏的臉上。

他清晰深刻的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眉目如畫。

他半靠在木欄上，額上麻麻爬滿細汗，可能是疼的，但他神態冷靜沉著，仿佛傷的人不是他。

窗外云影浮，一道道束漫進屋中，他側對窗口，似乎整個人也被夕籠罩了。

像籠在他臉上的天，一半明朗，一半沉郁。

九寧坦然面對他的注視，眉頭輕輕蹙起，“蘇家哥哥哪里摔著了”

面對的關心，蘇晏眼眸低垂，站起，同時拂下卷起的長袖，遮住手臂上的傷口。

“只是破點皮。”

他和其他護衛一樣垂首站著，但并不是出自對九寧的恭敬，更不是寵若驚或是。

純粹只是不想和九寧有太多牽扯罷了。

這樣一個人，舉手投足間有種與俱來的貴氣，哪怕他一襤褸站在那兒，氣質也和尋常人不一樣。

猶如鶴立群。

九寧雙手背在背后，細細打量眼前的卷發年。

白手起家、一手結束世的開國皇帝，草莽中走出的真龍天子，被后世稱之為賢主的一代雄杰，即使藏份，也掩不住那一獨特的氣質。

周嘉行，終于找到你了。

日后宋淮南得登帝位，為掩蓋自己白撿了一個強大帝國的事實，曾想篡改史書。

群臣堅決反對。

雖然他們已經臣服于宋淮南，并且其中一部分是幫助宋淮南登基的功臣，但他們還是耿直地在史書上記下周嘉行的所有功績，對他推崇備至，連最吹求疵的文也丟開平時的清高審慎，稱贊周嘉行是一代英主，其創業之功，乃世之中第一人，若不是英年早逝，功業可比漢高祖。

為穩定人心，宋淮南只得作罷。

后來高絳仙以太后的份臨朝聽政，也不敢抹黑周嘉行，為示好士林文人，還特意給周嘉行寫祭文。

從系統那里了解到絳仙傳大致的故事走向那刻起，九寧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嘉行的對手。

有點小聰明，但也僅限于此了。

而周嘉行呢，是開創宏圖霸業的一代帝王，他有雄心壯志，有帝王命格，有各路豪杰相助，他清醒理智，冷靜沉著，明達英武，取舍果斷。

更可怕的是，這個男人幾乎沒有弱點，他不好奢侈，不沉迷于，面對高絳仙這個無往而不利的主都能無于衷，世上本沒有能困擾他的人和事。

高絳仙也是在一次次失敗后最終選擇用下毒這種損法子害死他。

九寧有自知之明，連原書主都對付不了的人，最好敬而遠之。

不過誰能保證自己時時刻刻都保持理智呢

比如現在，九寧就很想對著周嘉行那冷冰冰的俊俏臉蛋甩一掌。

的肚子真的好疼好疼啊

這是系統給九寧的懲罰。

周嘉行通騎，周都督很賞識他，想考校他的本事，讓他閑時訓練自己的駒追風。

試問一個騎皆、如同在馬背上長大的騎手，怎麼會輕易摔傷

罪魁禍首當然是小九寧。

白天練騎的時候在那匹野未馴的黑馬上了一點手腳，所以周嘉行才會在訓馬時摔落馬背。

然后懲罰就來了。

因為這一次是主傷害周嘉行，懲罰比第一次更強烈，也更持久。

可能要疼兩天兩夜。

代價是慘烈的不過很值得，九寧終于可以確認自己之前的懷疑，蘇晏果然就是周嘉行。

從未謀面的二哥。

一開始九寧沒有往這方面想。

書里的周嘉行雖然因為殺戮過多屢其他霸主指責，但他明磊落，想征服哪座城池就親自帶兵去打，酷烈剛，攻城對決，下手毫不留。

大軍鐵蹄所經之，尸山海。

但一旦取得勝利，不管之前的戰事有多激烈，哪怕損失慘重，周嘉行立刻變得寬仁大度，只要手下敗將表示臣服，他全部委以重任。

無論漢人還是胡人，他一視同仁。

周嘉行格剛強直接，要回周家就大大方方找上門，所以九寧從來沒有懷疑過同樣有異域統的蘇晏。

上次馮姑趕走周嘉行，以為他還在市井苦苦求生，不斷派人去各繁華商埠打聽他的消息，一無所獲。

直到前幾天，九寧突有所，開始懷疑蘇晏的來歷。

系統不會提示。

貿然去調查蘇晏可能打草驚蛇。

最后九寧想出這麼一個不會讓蘇晏起疑的法子：讓他傷。

結果證實了九寧的猜測。

原來這些天周嘉行就在眼皮子底下蹦跶，卻一無所知，還夸他生得好看。

也就是說，九寧當眾調戲了周嘉行的二哥，將來的皇帝

九寧哭無淚。

藏份、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目標這種事，作為一個武力不行、只能耍點小心思的反派，做起來輕車路。

但萬萬沒有想到，濃眉大眼、正苗紅的男主周嘉行竟然也會這麼干

作為日后的開國皇帝，他怎麼能這樣自甘墮落

要不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試上這麼一試，還真可能被周嘉行騙得團團轉。

九寧咬牙忍住疼，對左右護衛道：“摔傷可不是小事，我讓人去請醫者，你們好生照顧蘇家哥哥。”

護衛們對一眼，面詫異之。

聽說九娘曾經當眾夸這個蘇晏的胡族年相貌出眾，今天蘇晏傷，九娘親自過來探

他們斜眼覷著蘇晏，心中憤憤不平：不就是比我們白了一點嘛，也沒有多好看

周嘉行眼簾微抬，淡淡掃一眼九寧，面無表。

九寧眉眼彎彎，朝他甜甜一笑。

不等周嘉行做出什麼反應，自己先起了一層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