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收了眼淚, 長長的指甲攥羅帕，朝周百藥下拜, “十郎和十一郎嚇唬九娘，是他們不對，可他們只是鬧著玩, 沒有害人的心思。九娘卻用毒蟲害我孩兒，雖說大家都是親戚, 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周百藥忙示意旁邊的人扶起婦人, 道：“五嫂放心, 此事非同小可, 我絕不會偏袒九娘。”

眼看兩人三言兩語就要定下自己的罪名, 九寧挑挑眉, 對著婦人一叉手, 道：“這位嬸嬸，青天白日的, 您是長輩, 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隨便誣賴侄我這些天沒出過門，更沒和十哥和十一哥照過面, 也不知道他們被毒蟲咬到了，這事和我有什麼相干”

頓了一頓, 拉長聲音, “難不那毒蟲能和人一樣說話, 告訴嬸嬸是我指使它去咬人的還是這方圓幾里的毒蟲都是我養的, 誰被咬了, 都得賴到我頭上”

噗嗤一聲，守在門外的護衛低頭笑。

大人長輩之間說話，向來沒有孩子的余地，周百藥和婦人沒料到九寧直接反駁他們的話，愣了一下。

半晌后，婦人先反應過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臉沉如水，冷笑著道：“你被蛇嚇到了，可以去學堂大吵大鬧，說是璋奴他們做的。到你頭上，你就不認了，嬸嬸倒要問問你，誰指認璋奴了，還是誰親眼看見璋奴往箭道放蛇了無憑無據的，你怎麼知道那蛇是我家璋奴帶進府的”

九寧輕笑一聲，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嬸嬸，誰說我無憑無據十哥和十一哥之前做的那些事，箭道的護衛一筆筆都記著呢我從護衛那里知道蛇是他們帶進府的，才會去學堂找他們，十哥和十一哥做賊心虛，當場承認了。我不一樣，我沒做過壞事。”

婦人眼神沉，“九娘倒是伶牙俐齒。璋奴和十一郎憨厚，沒經過事，不知道他們的堂妹是個厲害人，非要和你鬧著玩，無意間得罪于你，還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們這一遭，他們以后再不敢招惹你。”

這是以退為進，說著要九寧原諒十郎和十一郎的話，其實是在暗示用毒蟲報復堂兄弟倆。

周百藥鐵青著臉瞪向九寧，“還不向你五嬸道歉認錯”

九寧沒理會他，微笑著道：“一碼歸一碼，嬸嬸，您上門來是為了毒蟲的事，咱們還是先把這事理順了再說其他的。十哥和十一哥被毒蟲咬到了，您先顧著他們，賠禮道歉的事以后再說，我不急的。”

言下之意，你家十郎之前用蛇嚇唬我，你們家還沒上門道歉呢，現在十郎病倒了，我不和你們計較，等他好了，記得再來給我賠禮。

婦人臉上青青白白，雙眼發紅，鮮紅的指尖對準九寧的臉，直打哆嗦，“璋奴和十一郎乖巧孝順，友兄弟，跟誰都得來，兄弟姐妹間向來和睦，只得罪過你昨天你帶著健仆大鬧學堂，你說了什麼，在場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轉天璋奴就被遭了毒手，九娘，不是嬸嬸平白誣陷你，你自己要是和五娘們一樣規規矩矩，不做出格的事，誰會無端懷疑你”

“嬸嬸此話差矣。”九寧道，“是十哥和十一哥不對在先，我才會去找他們要個說法。嬸嬸說他們只得罪我，這話可不對。他們常常仗著是嫡出郎君就欺負人，其他人諒十哥年紀小，想著多一事不如一事，沒有聲張。只有我從小老實，脾氣太直，不忍心看十哥和十一哥就這麼胡鬧下去，怕他們真的長不學無的紈绔，非要點醒他們。嬸嬸，不是他們得罪我，是我太傻，明知他們會記恨我，還是這麼做了。”

說完，嘆口氣，仿佛真的忍辱負重，之所以大鬧學堂，都是出于關心十郎和十一郎。

這麼用心良苦關堂兄弟，怎麼可能做出害人的事

婦人聽張口胡謅，目瞪口呆，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孽障”周百藥喝一聲，走到九寧面前，“你的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五嫂是你長輩，你這是怎麼和長輩說話的”

九寧拋給他一個看傻子的眼神：“就算是長輩，也得講道理，不能無緣無故冤枉人。父親，我讀的書不多，也懂得先有慈、才有孝，現在嬸嬸一句話不問就認定是我害了十哥和十一哥，我還不能訴一訴委屈難道就因為嬸嬸是長輩，我就得乖乖認罪”

撇撇。

“朝廷審問犯人，犯人還有自辯的機會，怎麼到了我這里，連句辯白的話都不讓說了”

周百藥啞口無言，怔了怔后，沉著臉低斥：“強詞奪理”

九寧小聲頂回去：“黑白不分。”

為父親，不知道維護自己的兒，問都不問就和外人一起指責，也有臉指責強詞奪理

婦人早就不哭了，見九寧當眾頂撞周百藥，呵呵冷笑，滿臉嘲諷譏笑之。

“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小九娘目無尊長，蠻橫跋扈，比生母崔氏還招人厭

周百藥生平最恨別人看不起自己，聽婦人語氣揶揄，怒極，近乎于咆哮地低吼：“混賬，你給我跪下”

大手高高揚起，對著九寧扇下去。

他當然不是真的要打兒，不過婦人一直在一旁拿譏諷的眼神看他，嘲笑他管不住兒，猶如往熊熊燃燒的烈火澆熱油，燒得他眼睛赤紅，為了證明自己為父親的權威，他下意識舉起手掌。

九寧杏眼圓瞪，直直著周百藥。

周百藥舉起手來的時候就后悔了，他雖然嚴厲古板，但從沒過兒一指頭，這還是頭一次要打兒。

他猶豫了片刻，可當看到九寧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沒有毫驚訝，只有平靜和漠然時，意識到兒一點都不怕自己，他心里的火氣突然燒得更熾，怒火瞬間淹沒理智，于是這一掌真的打下去了。

“啪”的一聲。

滿室寂靜。

周百藥怒不可遏，這一掌沒有控制住力道，力氣之大，直接把九寧打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

叮叮幾聲脆響，九寧的發髻被打散了，珠翠簪環和鎏金梳落了一地，滾得到都是。

眾人瞠目結舌，都愣住了。

連架橋撥火的婦人也嚇了一跳，半天沒說話。

氣氛凝固。

眼見滴滴的小娘子挨了一掌，旁邊侍婢們眼圈登時紅了，含著兩泡眼淚跑上前，要扶九寧起來。

門外的護衛再也忍不住，不等吩咐就自己跑進正廳，散開來擋在九寧周圍，警告似的按住佩刀，免得周百藥再手打人。

九寧似乎被打懵了，捂著自己的臉，半天坐不起來。

侍婢們怕哪里傷著骨頭了，沒敢攙站起，先小心翼翼扶坐穩。

“九娘要不要”

侍婢銜蟬鼻尖發酸，低聲啜泣，抬起九寧的臉。

九寧似乎很疼，瑟了一下，小小的子蜷一團，埋著頭直往懷里鉆，說不出的委屈可憐。

銜蟬又氣又急，哆嗦了幾下。

九娘玉雪可，又心地善良，從來不會為難府里的下人，只要看到誰在苦，立馬紅了眼眶，這麼一個可憐可的孩子，別人家疼都來不及，阿郎怎麼忍心打

銜蟬是看著九娘長大的，九娘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安安分分長到這麼大，雖然父親周百藥疏忽冷落，卻依然敬父親，從沒說過一句抱怨父親的話，聽到外邊的人說阿郎的不好，從來脾氣溫和的一定會和對方理論，讓對方道歉

越想越替自家主子委屈，銜蟬淚落紛紛，低頭輕輕抬起九寧的臉。

九娘可寶貝這張臉了，平時早晚不管多累多困都記得吩咐侍婢一遍遍為抹香膏，皮養得像凝脂般白皙，千萬別打壞了。

撥開蓋在九寧臉上的發，忽然呆住了。

九娘的臉還是那麼白細，雙頰白里紅，像暮春三月繁盛的杏花，雪白里出一抹艷的暈紅，既沒有留下青紫印跡，也沒有腫起來。

看起來就像

就像沒挨那一掌一樣。

銜蟬：

懷里的九寧扯扯的角，朝眨眨眼睛，眼睛撲閃撲閃，角微微翹起，神俏皮。

這哪里像是挨過打的樣子

銜蟬愣了一瞬，反應飛快，抱住九寧，擋住的臉，哭著道：“阿郎好狠的心，九娘弱，哪經得起您剛才那一掌”

其他靠得近的侍婢也看到九娘那張紅撲撲的臉了，飛快換一個眼神，跪倒在周百藥腳下。

異口同聲地哭著道：“阿郎不要打九娘，要打就打我們出氣吧”

哭著哭著，又喊崔氏的名字。

十幾個小娘子嗚嗚咽咽，哭一團，要多凄涼有多凄涼。

旁邊的人瞧著心中發酸，暗暗搖頭。

阿郎也太過分了

周百藥回過神，看著埋在銜蟬懷里不抬頭的九寧，寬袖中的雙手微微發抖。

他也記不清剛才那一掌是怎麼打下去的，好像只到九寧的頭發，沒挨到的臉，怎麼就摔倒了

周百藥上前一步。

這時，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道人影疾步沖進正廳，擋住周百藥。

“父親。”周嘉暄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剛好聽到那一聲清脆的掌響和侍婢們的驚呼，心急之下顧不上規矩，直接跑進來，說話間還帶著，“別嚇著觀音奴。”

他說完，轉蹲下，抱起九寧。

九寧怕他看出來，沒敢抬頭，張開雙臂抱住他，小手摟得的，小臉埋進他襟里蹭了蹭，努力把臉蛋蹭紅一點。

“別怕，阿兄在這。”

周嘉暄聲安九寧，手指輕的下，想看看的臉要不要。

九寧嚶嚀一聲，抱得更，反正就是不抬頭。

周嘉暄以為被嚇住了，松開手指，抬頭看一眼周百藥，“父親，我先送觀音奴回房。”

又朝婦人行了個晚輩禮，抬腳要走。

周圍的人都臉不善，婦人如芒刺在背，臉上也火辣辣的，哼一聲，皮笑不笑地道：“三郎這就把九娘帶走了傳出去，別人都說我仗勢欺人，著你父親打兒。”

周嘉暄脾氣好，回道：“眼下先請郎中為十郎和十一郎醫治要，其他的事日后自會水落石出。

觀音奴和十郎、十一郎是有過口角，可從沒害過人。”

婦人直翻白眼，“九娘是你妹妹，你當然向著說話。”

“嬸子先請回吧。”周嘉暄聲音冷下來，“我是觀音奴的兄長，年紀還小，不懂事，如果毒蟲真是放的，也有我疏于管教的緣故，我自會給嬸嬸一個代不過現在只憑您一張，實在難以讓人信服。我作為觀音奴的兄長，不能坐視被人欺負。等嬸嬸拿到真憑實據，再上門找侄子罷”

他說完，看也不看周百藥一眼，抱著九寧離開。

嗚嗚，三哥真好。

九寧慨了一會兒，攥著周嘉暄的襟，睜開眼睛往外看。

長廊里，穿圓領窄袖袍的卷發年目不斜視，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后面。

他和周嘉暄一起過來的，剛才正廳里發生的事他肯定也聽到了。

二哥，這場戲就是演給你看的。

九寧滿意地一笑，徹底放松下來。

這一放松，忘了捂住臉。

頭頂傳來一聲帶著疑的氣音。

“嗯”

周嘉暄低頭，要笑不笑的樣子，俯視著自己的妹妹。

九寧僵住了。

“阿兄。”片刻后，嚶嚀一聲，捂住還沒出的那半邊臉，對著周嘉暄的襟一通蹭，“阿耶打我，嗚嗚嗚”

小臉皺一團，眼睛發紅，看起來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