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雙手握拳時，崩塌的峰巒被樹盤繞著壘起一座低矮的小山，仍在肆意瘋長，蜿蜒向幽谷，從地底一路穿過李懷信腳下，勾住了那顆已經傾斜的千丈古槐，縱橫錯著盤住，緩緩拉直扶正。

李懷信看不見，但他能覺到，峰巒上的七顆鬼樹的在他腳下貫穿相連，一點點修復了被天雷劈裂的大陣。而那個跪在小山上的影，耗盡了最後一氣力，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寒風一吹，就毫無支撐的倒了下去。

這短短的一瞬息，彷彿過了春秋三載，他遙那個人倒下，卻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馮天。他說完那句話之後，馮天就再也沒有出聲。

深秋的寒風那麼涼，在幽谷里如同霜雪一樣，李懷信卻覺得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有種濃濃的灼燒，他想聽馮天說點什麼，哪怕他一聲老二，他在原地站了那麼久，馮天也沒催促一句：你發什麼呆！

四周有風聲，有樹葉颯颯聲，還有怨靈的嗚咽，很吵很吵，但沒有馮天的聲音，就突然變得悄無聲息，什麼也聽不到。

他終於沒忍住了聲：「馮天。」

他緩緩轉過頭，看著跪坐在原地的馮天，低低垂首。

他說：「陣了，起來吧，我們該走了。」

他說：「我們出去，馮天。」

他說：「怎麼的，還要讓人扶不？」

他說：「去東桃村，去你家。」

他說：「年人，還喝不喝你的桃花醉了？」

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馮天都沒有理他。

這小子真的是，越來越拽了。

絕對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懷信面慍：「再不起來，信不信我你啊。」

而馮天這個一點就著的炮仗，沒有跳起來跟他掐，更沒有挑釁地一抬下說：「打一架？」

李懷信心的那點自欺欺人在此刻終於崩盤，整個人一慌，步子就邁得凌，他喊馮天，嗓子都啞了。他雙虛浮，每一步都彷彿踩空了一樣，踉蹌走近，摔在了馮天跟前。他出手，握住馮天冰冷的腕頸，愣愣地問：「你是不是冷？」

他卸下劍匣，掉外，裹在馮天上：「冷你就說啊，我又……」他的話還未說完，給馮天裹外套時手上用了點力，馮天重心不穩，栽進了他懷裏。李懷信僵著不，任憑馮天靠在自己頸間，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你困了嗎？馮天？」

怔愣須臾，他了天際的微，已近破曉，又自問自答地說：「天要亮了，困就睡一會兒吧，折騰一宿都沒合眼了，但是說好啊，就睡一會兒，一會兒咱就得出去了。」

然而馮天這一覺睡了很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守了多個日夜，他試圖去過馮天，可沒能醒。他看著馮天灰白的臉，整個人開始發抖，眼眶紅了一圈又一圈，都強行把淚水憋了回去，他想：不能被馮天笑話。

可是耳邊響起那句：「老二，你一會兒別哭啊，我可能……出不去了。」

我不哭，他把臉埋進馮天肩頭，在心裏說，我會帶你出去的。

「哐哐」地砸門聲響起，李懷信倏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浴桶，他環顧一圈，見端坐案前的冠時，才從記憶中回思緒。

門被外面的人一腳踹開，強進屋，刺得李懷信瞇起眼。

兩名帶刀的衙役邁進屋，掃了眼浴桶里的人，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料到大清早闖進來竟撞見有人沐浴，還穿著服沐浴，真是怪胎，頓時覺得沒什麼可避嫌的。目掃見站起的冠時，衙役立即想起了正事，板著臉道：「這位……那誰，什麼？」

民不與斗，貞白雖對這些擅闖者及其不悅，卻更不願惹上麻煩，遂配合道：「貞白。」

真白？李懷信投以注目，上下打量之後，心中鑒別：確實白。

衙役道：「昨晚在兇案現場的人是你吧？」

貞白擰了一下眉，未做聲。

衙役說：「昨晚在王六家的院子裏的人，是不是你？」

貞白答：「是。」

衙役點點頭，掏出一塊木質符籙，舉在貞白面前問：「王氏昨夜招供，說這塊符籙是你給的，並在了家院子裏，裝神弄鬼地以便挖，是吧？」

李懷信看清衙役手裏那塊符籙時，明顯一愣，就聽冠惜字如金地答了個字：「是。」

衙役滿意的把符籙揣進懷裏，道：「那就沒錯了，現在需要你同我們回衙門走一趟，配合調查。」

貞白疑慮：「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涉嫌與王氏夫婦謀害命。」

「有什麼證據？」

衙役拍了拍口那塊符籙，義正言辭道：「這就是證據，你不是已經承認了麼，走吧！」

貞白掃了眼浴桶里的李懷信，並未多做辯解，抓起案上那把沉木劍出房門，店小二與趙九唯唯諾諾地站在走廊里，想窺視，就見貞白出來，低喚：「道長。」

貞白頷首，叮囑了趙九一句：「勞煩幫浴桶里的人換服，再喂碗粥，他已經無礙了，只是目前不了。」

趙九連連點頭，應承下來：「放心吧道長，等我安頓好他，就去衙門給你作證，是我托你給王六擇吉地的，這院子裏埋的事兒跟你沒關係。」

貞白道了聲不必，徑直下了樓梯，與兩名衙役往縣衙方向去。

出乎意料的是縣衙后並沒有對簿公堂，兩名衙役將帶了一間審訊室，說是審訊室已算客氣了，此地四面掛著不同的刑，炭盆鐵夾老虎凳，儼然是個嚴刑供的地方，對付王氏這種怯懦婦孺，只需往裏一，還沒等他們上刑，幾個活閻羅稍一恐嚇，就能嚇得全盤托出。

貞白一進來，就見王氏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像一被人榨乾了水分的豆芽，一聽靜，驚弓之鳥似的回過頭，看到貞白就開始抹淚：「道長，我不是故意連累你的，他們讓我招供，我都是實話實說啊。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我不會昧著良心冤枉你，可是，誰知道我們院子地下會埋了骨啊，被你一眼看穿，我都一五一十跟爺代的。」

為首的捕頭姓梁，從椅子上站起來，收斂了一臉的威利，覷向貞白，似笑非笑道：「所以說，若死者不是與這位道長有關，就是你還真有一些通靈的本事咯？」

貞白迎上他的目，神漠然。

梁捕頭道：「總不可能是巧合吧？」

貞白終於應了聲：「不是。」

「那是什麼？」

貞白道：「院氣及重。」

「哈？」梁捕頭向來是個不信邪的人：「你裝神弄鬼那一套，騙騙這些無知婦人也就罷了，在衙門裏可行不通。」

貞白不是個善於詭辯之人，如實道：「現在是什麼氣候，難道你們沒有發現，王氏院子裏的青竹鬱鬱蔥蔥嗎。」

聞言，幾個捕快面面相視，臉上出古怪的神。

王氏連忙道：「對，當時道長一進來，就發現咱們院子裏的青竹長青，很不對勁，所以才……」沒再繼續說下去，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貞白，又瞥了眼梁捕頭，枯草般委頓的回地上。

梁捕頭上下打量貞白，其實自邁進門伊始，就打消了心底的懷疑，因為這冠委實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有餘。而從王六院子裏挖出來的兩骨，經仵作驗證，說也有二十年之久了。如此推演的話，當年冠還是個不知在哪掉牙的黃丫頭，作不下這等謀害命的事跡，除非……

梁捕頭問道：「道長師出何門何派？」

貞白道：「一介散修，無門無派。」

「何時到的此地？」

「一個月前。」

「從哪裏來？」

貞白頓了一下，抬眼看他，半響無語。

梁捕頭又問：「來做什麼？」

貞白的手在袖袍中握。

梁捕頭乘勝追擊，詐供道：「不會是來王六家的院子裏挖吧？」

貞白適才緩緩道：「找人。」

「找誰？」

「不知道。」

梁捕頭蹙眉，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貞白冷定重複：「不知道。」

梁捕頭微訝：「你不知道找誰？」

「是。」

「你找這個不知道找誰……不是。」梁捕頭有些語無倫次，捋了捋舌頭道：「你都不知道找誰，那你找什麼？」

「人。」

「什麼人？」

「不知道。」

梁捕頭差點給整懵了，楞了一下，不知道找誰你還找，你找個鬼啊，敢糊弄到他頭上，真是不怕吃牢飯啊。

他繼續耐著子問：「那你為什麼要找這個不知道是誰的人？」

貞白皺了一下眉頭，反問：「這跟案有關嗎？」

「誰知道呢，萬一你找的就是這兩名死者呢？」

貞白肯定道：「不是。」

「那就是跟這兩名死者有關？！」

貞白有點吃不消，這府里的人委實難纏，無論什麼都能聯繫到死者，所以破案就靠憑空臆斷嗎？突然在對方的話中捕捉到一條信息，遂問：「你說有兩名死者？」

梁捕頭嗤笑：「對呀，怎麼，你通靈只通了一名嗎？！」

貞白毫不在意他的嘲弄嗤笑，頷首道：「是，當時只發現一，另一呢？」

不料對方態度格外認真，梁捕頭目探尋，盯了半響，最終選擇了告知，無論這冠有沒有嫌疑，他說出來，也存著試探的目的。

貞白聽完，沉道：「我能看看骨嗎？」

「怎麼？」梁捕頭面譏笑：「道長是要做法嗎？」

貞白不解：「做什麼法？」

「招魂或者……嗯？」他意有所指的挑高了眉。

貞白就是再沒眼力勁兒，也看得出對方滿臉的不屑，並不介懷，坦言道：「你若認為可行，貧道試試也無妨。」

梁捕頭：「……」什麼你若認為可行！看不出本大爺是在諷刺你嗎？可行個釧釧！

貞白無視他搐的角，淡漠道：「帶路吧。」

梁捕頭心道：你還真想在我縣衙裏頭跳大神啊？

見對方愣在原地，貞白催促：「不走嗎？」

「走。」梁捕頭從牙出一個字，大步邁出刑房，沒走幾步，又放慢速度等著貞白跟上，他回過頭，假意詢問：「需要我派人去採買些香蠟紙錢嗎，黑狗什麼的，做法式用得上。」

他倒要看看，這人要如何在青天衙門裏裝神弄鬼。

「嗯？」貞白想起自己抵押在保和堂的那塊玉佩，遂問：「真要做嗎？付費麼？」

「啥？」梁捕頭一臉驚愕：「付費？」

「你不是想要招魂審案麼？」

梁捕頭一臉沉肅：「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疑犯，我能治你罪的，你最好指著一會兒能給自己洗嫌疑，否則下半輩子就等著蹲大獄吧。」

貞白瞭然：「也就是沒錢了，那就不做。」

梁捕頭語塞，這人腦子缺弦吧，想錢想瘋了才會不分場合的坑蒙拐騙，連家的主意都敢打。梁捕頭投以注目，結果這人還一本正經，面不改，裝得一副高冷范兒，跟真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