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秋季晝夜溫差大,夜里涼颼颼的，到了早上太出來的時候，就變了一種金的秋高氣爽。朝灑在八貝勒府的正院,優先眷顧了西側廂房的房門，這兒正是如今還跟著父母住的大格格的屋子。

從來兒子住東側,兒住西廂。不過八爺府大格格住在西廂，卻跟東貴西賤無甚關系,只因八爺嫌棄東廂房夏熱冬冷不宜居,還擋了正屋的,因此將正院的東廂拆了去，改幾間略低矮些的洗浴室，又用大理石砌了室室外兩個浴池。冬天還能帶著老婆孩子在家泡個熱湯，雖不是天然的溫泉,卻也是難得的。

如此，也降低了東側房舍的高度,將更多照引正院。即便有些迷信的人說拆去東側的布局會不利子嗣,八貝勒也不以為意。東方屬木，水還能生木呢。他往宅子東邊放活水，又栽種了紫藤花木，一片繁榮干凈的景象,水木相生,哪里就不利于生子了？

因為這麼個有主意的男主人，正院能住孩子的就只剩下了修得相當寬敞的西廂房。左右三間大屋,景君格格占了兩間，吃飯、寫字、洗漱、睡覺的地方都有了，還留了能會客的地兒呢。大屋兩頭各有一間小屋，是給格格邊的嬤嬤和婢們住的。

不過景君格格年紀尚,如額娘的春繞、夏疏、秋卷、冬藏這樣的同齡心腹還沒有個影兒，只暫時用著大一的丫鬟。這些人顯然是屬于父母的，將來也會慢慢調走，換真正的班底。于八爺府大格格來說，如今住小屋的，多是些路人，其中值得一說的，也只有以下幾位。

首先便是教養嬤嬤章佳氏，是從宮里出來的，規矩學問都很好。雖然姓章佳，卻與敏妃那一脈，以及佐領阿克敦那一脈都沒有親緣關系，純屬同姓罷了。景君格格一歲前還用過幾個嬤嬤，到了滿一歲能說話能走路，便是八貝勒夫婦親自帶著，蓋因實在早聽話，那幾個嬤嬤也就沒了用武之地，便陸續拿了遣散銀回家了。直到一年前，宮里出來了章佳氏，景君邊才又有了位嬤嬤。

章佳嬤嬤的過往無人提及，但顯然知道自己不是來替代八福晉額娘的角的，便把自己的位置擺了一個老師，嚴肅睿智，寡言篤行。日常起居就帶著點以作則的意味，就比如這個早晨，是第一個穿戴洗漱好，從屋里出來燒水的。彼時天還黑著，嬤嬤頭上卻連一不乖順的碎發都沒有。

有章佳嬤嬤的生鐘在，懶的就不曾有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當值的婢便都從床上起來，臉漱口。其中最勤勉的便是如今西廂房的大丫鬟扶風。扶風原本是新一任春繞的候選人之一，與另一位競爭者難分高下，最后關頭抓鬮抓輸了，于是便被派到了大格格邊。峰回路轉啊，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當一等大丫鬟了，沒想到，被當母親的放到兒邊做事，照樣升了一級。即便將來要給景君格格的心腹讓位，以的資歷，退下來給格格管個賬房田產不也能過得很面嗎？當年同樣是被額娘賜給子的紅繡姑姑，就是的榜樣。

而跟在扶風后走路還有些跌跌撞撞的小丫頭，便是眼下唯一進培養期的景君格格將來的心腹丫鬟。跟景君格格同齡，虛歲五歲，還沒有取名字，只是被人“小丫頭”、“小丫頭”地渾著。能在這麼小的年紀穎而出，自然是有的過人之的，不過這說起來又是一段費口舌的故事了，在此先按下不表。

扶風跟章佳嬤嬤打過招呼，就帶著小丫頭輕手輕腳地進了景君格格的屋子，替換了守夜的空青和桑枝。

空青和桑枝都是藥材名，如此取名并非無的放矢，這兩個丫鬟都是正兒八經從醫堂里學出來的：空青的資歷更長些，七歲執筆抄藥方，學了八年了；桑枝起步晚，也有四年半的學醫史。因兩人行事妥帖，才從一眾同學中被選□□，調到格格邊看顧。們除了照看小格格的零糖水，便主要負責守夜了。什麼時候要加，什麼時候該加暖爐，什麼征兆預示著可能的疾病，學醫的人總更明白一些，不容易被過時的風俗所迷。而對們兩人來說，有了“給貝勒府大格格看過病”這一層鍍金，將來無論婚嫁，還是自立招牌當醫，都大有好的。

說起來，八貝勒實在是個慷慨的主兒。章佳嬤嬤的目從兩個穿蓮子白的丫鬟上掃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論資歷不算高，論相貌也只平平，論服飾也與旁的二等丫鬟一般無二。但們步履間自有一坦然的氣度。這已經不是可以隨意打殺的消耗品了，得了主子爺的師傳，哪怕僅僅是一鱗半爪，便已經越了階級。

像是醫學這樣的一技之長，誰不是藏著掖著，乃至于傳男不傳，何況是傳給下人？偏八爺是個心寬的，專門為這些無父無母的孩子開了學堂，學后想要自立門戶的也不曾打，只要求往后別墮了師門的名聲便罷了。

“嬤嬤。”空青和桑枝給章佳嬤嬤行了一禮。

章佳嬤嬤板著臉點點頭。們便坦地回了自個兒的屋子，不一會兒屋子就關了門窗，熄了燈。

此時也穿了東邊的花枝。章佳嬤嬤都不用看日頭，就知道到了要把景君格格起來的時辰了。小孩子覺多，即便八爺夫婦已經在起床時間上很寬宥了，依舊免不了賴床，得上兩三回呢。只是奇怪的是，往日這個點，正院的小太監該去廚房提膳盒了，怎麼今兒卻不見靜？

章佳嬤嬤正疑著，就見福晉屋里的二等丫鬟青鵲，踩著往這頭來。

“章佳嬤嬤。”青鵲道，臉上出兩個梨渦，聲音卻是傳悄悄話時的那種音量。“貝勒爺說，今兒早膳晚兩刻鐘。”

章佳嬤嬤不聲地捻了念袖子里的佛珠：“怎麼了？”

青鵲繼續著音量：“貝勒爺讓您緩緩地告訴格格，福晉又有孕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饒是以章佳嬤嬤的淡定都忍不住睜大了眼。一瞬間腦子里轉過很多念頭。首先就是謝上蒼，八福晉還能生，只要生了個小阿哥來繼承爵位，景君格格將來就不用面對繼兄弟繼承家業的窘境。然而小格格一直是被八爺夫婦捧在掌心里獨寵到這麼大的，突然來了個小的，難免心里有落差。這是人之常。若景君小格格能歡天喜地地接小弟弟小妹妹，那是小格格純善；但如果升起小小的嫉妒之，也是無可厚非之事。然世間父母多不這麼看，總以子年長者已經聽話懂事，面對年紀小的就該忍讓。若是與弟弟妹妹相不好，失了父母的憐，最后倒霉的還是小格格自己。

該怎麼說呢？章佳嬤嬤琢磨開了，怎麼才能曉之以理、之以，讓五歲的小孩兒接會有人來分薄父母寵的這個事實呢？

好在傳話的青鵲聲音得低，沒有被那些不牢靠的小丫鬟聽得去，那麼怎麼引導，什麼時候引導，就都掌握在章佳氏的手里。必得挑個好時機。然而馬上格格就要起床去和八爺夫婦吃早飯了，留給的時間非常張，而剛剛清醒的小格格也充滿了不確定。沒準與代的時候，迷迷糊糊地“嗯嗯嗯”，到了早飯桌上，突然醒悟了，哭鬧了，又該如何是好？

章佳嬤嬤一邊想著，一邊調轉腳尖往景君格格屋里去。不管怎麼樣，先爭分奪秒把小主子喊起來。

滿腹心事，沒有注意到男主人的影已經出現在了后。

“等等。”八爺開口。

章佳嬤嬤猛地回頭，就看到八爺一紫長衫，氣度風雅地站在那里。臉上卻沒有章佳嬤嬤以為的那種一朝得子的狂喜，只是平淡和氣地笑著。“爺想了想，還是親自去和景君說此事罷。倒是連累嬤嬤心了。”

章佳嬤嬤應了聲“是”，同時將頭垂下，掩去臉上的欣喜。是偏見了，八爺對小格格的舐犢之，可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嫡長”的名頭。即便后面有了嫡子，景君格格也絕對能活得比所有堂姐妹都自在和尊貴。

興許是聽到了外頭阿瑪的聲音，景君格格的屋里傳出窸窸窣窣穿服的聲音，還有水在銅盆里晃的聲音。而八貝勒剛剛走進閨的臥室，就被一牙的小景君撲了個滿懷。

八爺好笑地將從自己上撕扯下來，放在水盆前，讓漱口。“漱完口再說話。”八爺命令道。

小景君“嗚嗚”幾聲，“咕嘟咕嘟”晃著水，然后“哇”一口吐掉。扶風上來給了角殘留的牙和水漬，又將小格格的一頭梳通順。

不過小格格的注意力并沒有在扶風上，頭頂任作，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已經跟著八爺在跑了。“阿瑪阿瑪，今天是不是要發生什麼大事啊？”掐指一算，好像除了十五叔昨天搬到家里來住外，并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是十五叔嗎？還是又有壞人要欺負咱們家。”

眼見著八貝勒沉默不語，小丫頭好奇心更甚：“阿瑪阿瑪，是好事還是壞事？總可以告訴我的吧。”

“說不上好事，也說不上壞事。只是有一份責任要落在景君肩上了。”八貝勒笑了，蹲下來跟閨平時。“你額娘肚子里有小弟弟了，景君要做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