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從他問出這話，到這破題有半炷香的功夫嗎？

怕是半柱香的功夫都沒有，這是何等兇殘，又是何等恐怖如斯的存在。

且不說孫吳二人是何等我了，話說另一頭。

這城隍廟附近的酒樓里卻坐了兩人，份都是不凡。

其中一個趙敏博，正是這越縣的知縣。

另一個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生得材高大，相貌端正，鼻梁尤為且直，一副風塵仆仆的疲倦模樣，兩只眼睛倒好似秋霜玉刃一般，眉心皺紋許是因為常年憂思過甚，比同齡人要深刻不。

男人大馬金刀地坐著，穿著件直，灰撲撲的幾乎看不清本來，這寬大的擺順勢垂落了下來，約可見里這著勁瘦線的黑的半舊長靴，皂的鞋面上泥點子累累。

單看打扮倒像是個沉默卑賤的白人。

可趙敏博堂堂一方知縣，半百的年紀了，對上這將將而立之年的男人卻不敢掉以輕心，恭敬尤甚。

兩人面前擱著鵝燒，荔枝腰子，生燒酒蠣，各的糖霜果子，并一壺陳年好酒。

男人筷箸不多，趙敏博把酒來斟，這才多吃了幾杯，席間很是恭肅謙遜的模樣。

原來這風塵仆仆，難掩倦容的男人卻是白龍魚服，姓潛名的。

此人姓俞，單名一個峻字，實乃當今的戶部尚書，真正的正二品大員，如今總督江南治水事宜的封疆大吏。

東南水患泛濫災，吳淞江中下游和黃浦江下游河道淤塞，朝廷特地委派這位來江南籌劃治水事宜。

來了之后，疏洩河道，建壩蓄水，忙得像個不開的陀螺，每天灰不溜秋的，布徒步行走于田野阡陌間，往來于河道堤壩上，日夜經劃，與民同鍋同寢，晝夜辛勞，常常是披星戴月的回來，不到天亮，又套了草鞋，披星戴月地走了。

這一年下來，弄得是灰不溜秋，整整黑了仨度，丟在田間地頭，與百姓們廝混在一起，愣是人不敢認這位灰不拉幾，黑不溜秋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俞尚書。

要說俞尚書，朝野上下凡提到這位的，誰人不豎起個大拇指。

這當今的圣上啊那就是把他當兒子給一手帶大的。

萬歲爺對不住他。

他俞家上上下下，滿門都是個忠烈剛正的刺頭格，就因為這個，給他家招來了滅頂之災，父兄皆死在了詔獄里，只剩了個看門的老仆和俞峻這一獨苗。

從小，他就靠翻閱著父兄祖輩下來的家訓筆記長人的。

皇帝后來覺得對不住他，就把他留在邊照顧。

長大之后，還是和祖輩一脈相承的刺頭格，鯁正風骨，又犟，又傲，又直。

擱其他人上，圣眷隆寵，早就招來了儲君忌憚。

但這位他不啊，這位格外會做人，當今東宮那位也服他。

這倒不是因為他多圓，多會見風使舵什麼的。

主要是他直，將戶部這些錢糧雜務搭理得井井有條。

又是個冷面無的鐵面財神，這宮的開支、水利兵防所需的錢財都經他一人之手，一項一項，事無巨細，心核算，不該批的錢是一文也不批。

能砍就砍，能剩就剩，一分錢掰兩分錢來花。

有這位財神爺坐鎮，大梁朝的國庫是日漸充盈，替大梁他老陳家攢下了不厚的家底。

皇上離不開這位，儲君日后繼位也得依賴這位幫忙管這偌大的家業。

據說俞峻他從小就過目不忘，多麻煩的數目，他不用算盤一口就能報出來。

爭弄權柄他從不參與，倒是在黨爭傾軋之下救過不朝野清流，兩邊兒都得罪過人。

非止如此，這位還敢在午門的廷仗下截胡。

需知這位萬歲爺子急、，又軸，有時候子上來了要打死幾個，自己說完都后悔。

奈何這天子的話是能說反悔就反悔的嗎？

皇威何在？

于是一手扶著烏紗帽，一手罵著“狗閹黨”就被拖了下去。

當然后來言史以屁開花為榮，作為政治資本鉚足了勁騙萬歲爺賞的這幾子也是萬歲爺沒想到的了。

總而言之，萬歲爺吩咐下去“用心打”的，都能被這位給截胡下來。

回過神來，萬歲爺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是后怕。

有俞峻幫著補袞，萬歲爺也就著俞峻給的臺階順坡就驢地下了，又嘆了口氣，對左右說，知我者，也就這刺頭了。

話說回來，這次俞峻他幸不辱命，百年水患終于得以平息，治水有功，眼看著不日就要回京覆命。

趙敏博特地挑了個良辰吉日，在此設宴與他話別，也不說政事只說些閑白話。

兩人臨窗而坐，這是個好位子，足將城隍廟附近的風一覽無。

趙敏博把目向樓下，一眼就看到了這槐樹底下的景，笑道：“婦人賣字倒是個稀罕景兒。”

俞峻多看了一眼，收回了視線，嗓音很低，眼睫一揚一垂便好似柳葉薄刃：“丈夫不去營求生產，枉做漢子，只曉得吃死飯。

自己出來走街販巷，把家做活的婦人多了。

婦人賣字倒也不甚稀奇。”

趙敏博道：“俞大人此言不假。”

又見到底下那婦人突然和兩個襕衫年爭執了起來。

趙敏博是個正統的士人，聞言目瞪口呆，舌撟不下。

那其中一個襕衫年氣忿忿道：“既然如此！那我問你，唯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何解？

！”

沒等這賣字的婦人回答，趙敏博到來了些興趣，笑著問：“圣人云，唯子與小人難養也，先生覺得圣人此言當真是舉其大率，說這天下人的不是嗎？”

這位俞尚書，嗓音沉靜靜的，眼神也沉靜靜的，好似這月沉碧海，雙眼藏神，眼白帶青。

他眉眼生得極為鋒銳沉靜，偏眼睫尤為纖長，一闔眼，那眼睫又卷又翹，渾如玉般細膩。

不答反問道：“敢問人道誰為大？”

趙敏博笑道：“自然是人道政為大。”

“敢問為政如之何？”

“夫婦別,父子親,君臣嚴,三者正,則庶民從之矣。”

俞尚書那兩只眼睛沒有什麼喜怒道：“敬之至矣，大昏為大。

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

親之也者，親之也。

弗不親，弗敬不正。

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

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

兩人這段對話實乃出自《禮記·哀公問》。

哀公問孔子：這做人的道理中哪條最為重要。

孔子說：“政”這一條做重要。

哀公又問：請問該如何去為政呢？

孔子說：夫婦有別，父子相親，君臣相敬。

想要做到這不折不扣的敬，到了大婚的日子，要穿上冕服親自去迎娶，這是表示親的意思。

所謂親，實質上就是尊敬。

從前夏商周三代圣明的君王治理政治，必然是尊敬他的妻子的。

這是很有道理的。

所謂妻，乃是供養父母生前后的家庭主婦，敢不尊敬嗎？

自始至終，這位尚書就單引的《禮記》中三言兩語，未曾發表過任何議論。

趙敏博聞言，輕輕嘆了口氣，“下算是服了。”

俞峻又道：“只把這話單拎出念，實在是沒個鼻。

若真要拿這個作題目作文章。

恐怕還是得聯系圣人當時的境況與際遇來作答。

需知這句話是圣人離開衛國后所做。”

話音剛落，下面兒那婦人也開口了。

“圣人論子小人之難養，人主慎之于早也？

！”

趙敏博吃了一驚，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俞峻。

可憐這位趙縣令，腦子里也像被雷劈過了一樣，劈懵了。

竟是與這位不謀而合了嗎？

需知他這縣令，每年都要主持縣試閱卷的，看過的卷子不知凡幾，越聽這張雙的議論他越覺得心驚。

一針見，簡潔清爽。

這若是真在縣試上，趙敏博心復雜，他定要給這能寫出這種文章的人拔一個頭籌。

又看向底下這兩個目瞪口呆，差點兒就給跪了的襕衫年。

趙敏博心里就更復雜了，非但復雜，還略有點兒恨鐵不鋼。

都是他的學生，平白無故欺負一個姑娘竟然被人家兇殘地反殺了回去！

趙敏博默了。

這也忒丟人現眼。

俞峻倒是無甚所謂，這位主是個埋頭干事兒的兇殘的實干派。

如今這天下無論文武，總以科甲為重，仕學兩歧，在他眼里，文章寫得再好，都不如干得好。

一想到這兒，俞峻眉頭微微地，輕輕地，皺了那麼兩下。

每年殿試下來，他戶部也能分過來不進士，上自國計民生，下至人風俗，及兵、刑、錢、谷等事，都不是他們平日里在學的東西，一朝猝膺民社，一個個都頗有些無從下手。

俞峻對酒樓底下的事兒不興趣。

這世上但凡子會念幾個字就了新鮮事兒，需知子不也是人，男人會的們也會這有甚稀奇的。

他腦子里過了一回，便把這事拋在了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