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的腦回路很簡單。

自來到這個世界起，邊就只有小師姐在無微不至地照料。做人應當懂得知恩圖報，更何況小師姐溫溫，令人到心安。

秦蘿喜歡這樣的覺。

孩子的世界與年人大不一樣，不用擔心傾吐緒之后的尷尬。喜歡就是喜歡，想要親近什麼人，便會毫不猶豫地迎上前去——

尤其是見到楚明箏臉上傷疤的時候。

說老實話，秦蘿最初被嚇了一跳。

那并非多麼好的景象，疤痕盤踞在凝脂般的皮上，平添惹人心悸的猙獰可怖。在初冬朦朧的雪霧里，見到小師姐閃躲的作，以及毫無的。

［這是毒發了。］

天道沉聲解釋：［這種毒極狠極烈，發作起來劇痛難忍……真可惜，楚明箏本是個修道的好苗子。］

秦蘿算不上聰明，心里卻約約明白：在那樣難的況下，小師姐之所以走出門外，是因為不愿嚇到。

許許多多的記憶浮上心頭，像水里咕嚕嚕的泡泡。

想起這曾經說過的冷嘲熱諷，想起其他人的閑言碎語，關于“丑八怪”、“聾子”和“廢”，也模模糊糊見到一個孩的影子，裊裊婷婷、皎如秋月。

小師姐曾是個名震仙宗的天才。

現如今，卻聽不見聲音也見不得旁人，就連劇毒發作，都要小心翼翼地去想，千萬不能嚇到其他人。

……該有多難過。

“小師姐，還疼嗎？”

清甜熱氣涌上前來，楚明箏猝然回神。

直覺告訴，秦蘿和以前不太一樣。

自打昨日從山腰墜落，這孩子便一直懵懵懂懂，看如同看著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秦蘿自稱識海，對很多事都記不清楚，可就算記憶混——

秦蘿的眼睛很亮，鼻尖與只有毫厘之距，乎乎的手掌則搭在后頸，綿綿。

太熱了。

不習慣如此親近的，慌后退一步，遲疑瞬息，才穩下心神開口：“今日……有新弟子拜玄機峰。師尊傳來信函，你若無事，可與那人來往一二。”

蒼梧仙宗道法眾多，秦蘿楚明箏一類的樂修居于聞月峰，方才被提及的玄機峰，則是法修的地盤。

秦蘿一時半會兒有些懵：“那人是誰？”

瞧見小師姐頓了一下。

楚明箏：“你曾孫。”

秦蘿覺得很恐怖。

雖然天道向科普過，修真界里年齡不是問題，同樣是一對姐妹，姐姐二十多歲嫁人，或許妹妹要等到千百年以后，才能遇上一名如意郎君。

可是才七歲！連男孩子的手都沒牽過！為什麼要被人作曾嗚嗚！

楚明箏重新戴上面紗，在前往玄機峰的間隙，向介紹了那位曾孫江星燃。

江星燃與母親是同族，中間相隔了十萬八千里的輩分。

江家位于繁榮富庶的滄州，乃是五大世家之一。江星燃為集萬千寵于一的小公子，雖然天賦異稟，卻被養出了一堆臭病，這回拜仙宗，聽說是到家長強迫，想讓熊孩子好好吃一番苦頭。

秦蘿聽得認真，直到跟著楚明箏出了小院，才后知后覺意識到不對勁。

們正位于聞月峰中，仰頭遙遙去，崇山峻嶺一重接著一重，因為距離太遠，全都了鼓鼓囊囊的雪白棉花糖。

就算坐上小汽車，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抵達另一座山峰吧。

秦蘿一邊胡思想，一邊見小師姐憑空拿出一本深褐舊書。

書頁一翻，整本書居然瞬間大了十倍不止，像是話故事里的魔毯，飄飄然浮在半空。

沒忍住，發出一聲由衷的“哇”。

“上來吧。”

古書乖乖落在地面，楚明箏輕車路行至其上。若是以往，總會盡量避免向秦蘿搭話，今日卻不知為何，遲疑著繼續道：“等你修為到了筑基，也能隨心所控此類法寶。”

“真的？”

秦蘿快快活活跳上書頁，咧一笑，出兩顆尖尖白白的小虎牙：“我可以不用書嗎？”

的緒毫無遮掩，嗓音里帶了甜膩膩的笑。向來孤僻言的微微抿，低聲回應：“自然是全看你的喜好。”

小朋友雙眼里的驚喜簡直要溢出來。

秦蘿定神思考，劍飛行的確帥氣，但在修真界太過常見，很沒有個。

與它相比，仙鶴和七彩祥云似乎更加特別，飛天掃帚也不錯。

秦蘿左思右想，兩眼放地拉了拉楚明箏袖口：“小師姐小師姐，你覺得床飛行怎麼樣？別人站著飛，我們能躺著飛睡著飛，一定很舒服。”

試想也是在這樣一個冬天，躺在床上蓋著熱烘烘的被子，整個人舒舒服服蜷一團，小床越升越高，穿梭在雪花、山川和云朵之間。

東風一吹，并不覺得冷，手就能到天。

哇，想想就覺得有趣。

秦蘿想得神，古書騰空的剎那，下意識抓了邊人的手腕。

楚明箏形微僵。

中了毒，面上又是如此不堪的模樣，不人對退避三舍，不敢，唯恐染上同樣的毒素。

……秦蘿定是摔糊涂了。

考慮到修為不高，楚明箏特意在四周設下防風陣法。冬風被阻攔在結界以外，只有冷空氣仍在簌簌淌。

眼睜睜看著地面越變越小，秦蘿不自睜大眼睛。

飛行是一種非常奇妙的。

眼前的一切都在漸漸遠離，直至最后，整座山峰都了匿云煙里的黑白水墨畫，在邊手可及的地方，漂浮著純白的云朵。

秦蘿手了，只覺到一縹緲的氣煙，原來不是棉花糖，也沒有甜滋滋的味道。

古書一路前行，玄機峰隨之顯形。

與四周清一白茫茫的山峰相比，這座山顯得格外突出。法修擅長符文陣法，玄機峰設有法陣，降溫的升溫的比比皆是，讓一座山峰有了截然不同的四時之景——

此還是生機盎然萬回春，前行數米，立馬就了幽谷積雪，朔風連天。

“小師姐小師姐！你看桃花！”

袖口又被拉了拉，楚明箏順勢低頭，見一片清雅朦朧的薄。

那種景象不過源于十分簡易的陣法，對于修士而言，早就習以為常。站在邊的小姑娘卻很興趣，脆生生繼續道：“那里和春天一樣暖和嗎？”

不擅長回應這樣的熱，拘謹答了聲“嗯”。

秦蘿興致更高：“我們以后能去摘桃子嗎？”

楚明箏瞥見眼底快要溢出來的笑。

那目里不摻雜毫別的東西，騰涌一般向而來。

自從中劇毒，向來只有同、鄙夷和憐憫環繞在邊，楚明箏恍然地想，已經許久沒有人如這般朝笑過了。

快樂仿佛擁有蔓延滋生的魔力，心里悶悶的重莫名輕了一些。

笨，還是答：“……嗯。”

飛行速度極快，秦蘿見到曾孫時，首先見一明晃晃的黃。

若是其他人，定會一眼看出那明黃外袍價值不菲，鮫與天蠶疊勾纏，于日下淌出宛如流水的虛影。廣袖裁剪得當，隨風而起之際，揚出蝴蝶振翅一般纖流暢的弧度。

袍主人是個八九歲的男孩，一手握著書冊，另一只手抓了幾顆渾圓果子。

他生有一張凌厲奪目的相貌，睡眼纖長微挑，眉宇如墨，鼻梁高，雖然五尚未長開，卻已能窺見幾分恣意風華。

秦蘿眼里的江星燃：哇塞！這個男孩子！頭發比還長！

［崽，你千萬要小心。］

見習天道在識海中冷哼一聲：［這臭小子是個出了名的紈绔子弟，對你的好度只有—10，接下來定會百般刁難，讓你下不了臺階。］

秦蘿琢磨好一會兒它的話，最后撓撓腦袋：“天道叔叔，他的子很好玩嗎？”

天道：……

大失策，小孩聽不懂什麼“紈绔子弟”。

在這邊同天道講悄悄話，沒發覺不遠的江星燃眉梢一挑，顯出幾分挑釁的味道。

江家所在的滄州城池林立，可謂一等一富庶。他被送來這大山深，本就極為不耐煩，后來還被爹爹再三囑咐，要與自己的曾好關系。

哼。

就這還沒他高的小丫頭片子，想讓他一聲“”？

他可聽說了，秦蘿此人頑劣不堪，是蒼梧仙宗里的萬人嫌。

兩人曾經匆匆見過一面，對方仗著輩分趾高氣昂，把江星燃嗆得急火攻心，最后落了個不歡而散。

黃男孩用力握拳頭。

如今他已經是個穩重的八歲男人，一定要找回場子，給秦蘿一點教訓！

“楚師姐。”

江星燃欠，向楚明箏簡單行禮，旋即話鋒一轉，略微揚眉：“還有……秦蘿小妹妹。”

他把后面三個字咬得格外重，做好了秦蘿破口大罵的準備，沒想到那丫頭晃了晃領里的腦袋，居然咧一笑：“你好！”

八歲的確要比七歲大，這是兒園小孩都會做的大小比較。

——太好了，之前還擔心會不會被作曾！

江星燃：？

等等。

這啥啊？這是秦蘿？不應該氣急跳腳，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模樣嗎？難道腦子被石頭砸了？哦對，昨日似乎真的從半山腰摔了下去。

眼角無聲一，稚氣未的男孩輕扯角，揚聲又道：“幾年不見，我快練氣巔峰了。你呢？”

天道不樂意了：［練氣巔峰怎麼了，這臭小子拽什麼拽！秦蘿，你也是難得一遇的天靈，之前修煉進度緩慢，那是因為魂魄與并不相融，發揮不了全部實力。如今神魂歸位，今后他們都得跑著追你。］

一番話出口，江星燃揚揚眉梢，手中果子轉了個圈。

如預想中一樣，秦蘿吸了吸氣，鼻尖染桃花一樣的，略微睜大眼睛。

沒錯！就是現在！要開始跳腳罵人了！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秦蘿眨眨眼睛：“練氣巔峰……你好厲害，我只有練氣三重。”

在的記憶里，上回與江星燃見面的時候，他還只是練氣二階。

要是也能進步這麼快就好了。

［崽，］天道嗚呼哀哉，［他的那句話，不是這樣回的。］

江星燃懵了。

這丫頭究竟在耍什麼把戲，的心思如此之深……他居然一點也看不，不愧是臭名昭著的蒼梧頭號禍害！

“你，我——”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原先準備了不反擊的話，這會兒全盤忘個。

瞥見秦蘿正盯著自己手中的果子瞧，小爺再接再厲，不信邪地冷哼：“這是我從滄州帶來的冰凌果，沒見過吧？我今日心好，給你幾個。”

此話一出，楚明箏皺了眉。

秦蘿為劍圣之，儲袋里的天靈地寶多不勝數。冰凌果固然珍貴，于而言卻算不得稀罕的玩意兒，過去也有人試圖在跟前顯擺，被諷刺了個狗淋頭。

“江師弟，秦蘿是出于好意前來見你，還請不要——”

一場罵戰在所難免，正要上前制止，卻見邊的小孩歡歡喜喜出雙手。

楚明箏：……？

江星燃：……？

江星燃眼睜睜看著秦蘿接下冰凌果，把其中大半送到楚明箏手中，末了仰頭朝他一笑。

圓鼓鼓的嬰兒映著白茫茫的雪，那臭丫頭的雙眼閃閃發亮，尾音則是發甜：“謝謝江哥哥。”

——確實是頭一回見到這種果子，好漂亮好神奇。

江星燃：“。”

這啥，這啥啊。

秦蘿怎麼能、怎麼能這樣——

什麼“江哥哥”嘛！干嘛要這樣！這是耍賴，作弊！

他頭一回會到何為手足無措，臉上涌起莫名其妙的熱。一旁的楚明箏迅速瞧他一眼，很快挪開視線。

不可思議，大大咧咧的江小爺居然臉紅了。

秦蘿咬一口涼的果子，視線骨碌碌一轉，落在他手里的書冊上。

“這是《挾劍尋蹤錄》，記錄有九州之的山川河流、奇珍異。”

江星燃別開視線，余掃見秦蘿眼底的亮，支支吾吾又道：“你若是想看，我、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借給你。勉為其難。”

啊啊啊可惡！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他一個來吵架踢館的，為什麼會既給果子又送書！有點出息啊江星燃！

［好像……解決了？］

事發展完全超出軌跡，饒是天道也有些發愣，停頓半晌，終于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你會撞上不麻煩，如今看來，也不似想象中那樣糟糕。］

它說著放語氣：［崽，近日位面不穩，我即將要去修補另一。你靈魂錯位，是我們天道的失職，為了讓你盡快融修真界，我會送上一份小小的禮——不過千萬記住，天機不可泄。］

秦蘿一怔：“天道叔叔要走了？”

對禮并不在意，唯一關心的是它要離開。

渾厚的男音里多了幾分笑意：［我若是有空，便會回來看你。修真界危機四伏，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小姑娘“嗯嗯”兩聲，信誓旦旦：“我、我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天道：……

天道：［崽，在修真界，一百歲那早夭。］

舊秩序留下的爛攤子一大堆，它不宜久留，很快與秦蘿道別離開。

一旁的楚明箏與江星燃做了商議，由領著兩個小孩在仙宗轉上一圈，從而悉門派環境。

對于留下的禮，天道沒有多加。

它來去匆匆，當識海里的聲音消失不見，秦蘿再度抬頭，不由瞬間愣住。

小師姐還是那個小師姐，江星燃也還是那個江星燃。

只不過在兩人周圍，憑空浮起了幾行半明的小字。

天道心至極，猜出秦蘿識字量不多，非但全部用了簡文字，居然還在上方標有拼音。

江星燃邊是：［江家繼承人，火系天靈。紈绔子弟，桀驁不馴，好招搖過市、揮霍金銀……］

諸如此類的文字啰啰嗦嗦一大堆，如同游戲設定，明明白白列了一條又一條。

秦蘿迅速掠過，見到小師姐邊的字跡，頭頂嗡地一響。

心臟咚咚咚地跳個不停。

……啊。

找到了。

江星燃的小字呈現出火焰似的紅，楚明箏則是清清淡淡的翠竹青。

行行漢字間，一句話橫沖直撞，徑直闖眼中。

［……中劇毒“焰獄”，久折磨。終因心魔漸生，殘害同門，被誅殺于蒼梧仙宗。］

小師姐的一生止步于文字末尾，最后那句話，是命中注定的結局。

七歲小孩已經過了對死亡茫然無知的年紀，在砰砰心跳里，到自脊背生出的寒意。

溫溫的、唯一愿意照顧的小師姐……會死嗎？

“仙宗極大，不知二位要去往何？”

楚明箏的聲線劃過耳邊，和得聽不出太多緒。秦蘿想開口說話，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天道有言，天機不可泄。

說到底，只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迄今為止遇到過最大的難題，是如何解開一道奧數題。

頭一回面臨命中注定的生死抉擇，秦蘿想不出個所以然，心口砰砰跳個不停。

小師姐上的毒失傳已久，連醫修也說不出種類。那應該是非常古老的品種，自己唯一擁有的信息，是知道它的名字。

名字。

秦蘿心頭重重一。

一旦知道名字，是不是也就代表著……能找到那種劇毒存在過的痕跡？

這是能想到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小師姐。”

到袖口的拉扯，楚明箏垂眸低頭，順著明朗日，對上一雙漆黑澄澈的圓潤眼瞳：“我們去藏書閣好不好？”

此時不會知曉，因為這一次對視，命運的齒悄無聲息發生了偏折，結出全然不同的因果。

閉的、仄的死路轟然打開，在死局之后，是無人知曉，卻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楚明箏只是想，秦蘿的眼睛真亮啊。

于是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