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守住龍城，是如今最為重要的問題。

楚明箏吸了吸氣，被瑟瑟寒風凍得一個哆嗦。

當年龍城城破之際，還只是個懵懂無知的。陣法被破、群魔肆，與伙伴們毫無招架之力，只能隨著人群狼狽逃竄，后來愈烈，姜霧明珠都丟了命。

其實細細想來，龍城的陣法毀于一旦，其中緣由頗為令人費解。

這座城池立于魔域與人間界之間，為防止外敵侵，一直設有威力強勁的大陣，很難從外攻破。更何況清衍門的弟子們日夜看守，理應不會出現紕。

說起清衍門……

楚明箏眸微暗。

那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宗門，前來龍城歷練的弟子，也都是年紀不大的年人。

陣法破滅以后，即便明白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他們也還是生生為百姓護出一條生路，戰斗直至最后一刻。

自群魔圍城，陣法一共維持了五天。五日之后異變陡生，揭開海地獄的序幕。

今日是第四天。

尚且不知陣法被破的原因，只能與駱明庭等人做好商量，從今天夜里開始，便死死守在城墻周圍，絕不允許任何變故發生。

忽然有人了手背。

秦蘿的作輕輕，瞬間將楚明箏從沉思里拉拽而出。

這場幻境雖然將變回了九歲孩的模樣，劇毒卻并未消散，沒辦法聽見聲音。

小不點笑眼彎彎，倉鼠一般湊到跟前，玉白渾圓的五指張開，出一只兔子模樣的白玉糕。

“小師姐，這個特別好吃，江哥哥他們都搶著要拿。”

秦蘿滿眼期待，小虎牙悠悠一現：“我喂你，你快嘗嘗！”

第四日的龍城，仍在安全之中。

經過駱明庭的部署，守在城墻邊的仙門弟子大大增加，以防突如其來的變故。孩子們幫不上什麼忙，正坐在客棧庭院里曬太，一邊吃點心，一邊笑話江星燃買來的九州大地圖。

秦蘿看著小師姐張開，喜滋滋抬起右手，把白玉糕放進口中。

這種糕點沒帶太多，之前嘗了一個，涼糯綿綿，眼看快要被吃，把留給自己的那份拿給了小師姐。

甜糕口，比小豆丁大不了多的孩長睫輕，笑著點點頭：“好吃，謝謝蘿蘿。”

就知道小師姐會喜歡！

秦蘿的快樂來得輕松又簡單，眼見楚明箏點頭，自己開心得比更厲害，咧一笑，眼睛彎看不見的小。

任誰見了這樣天真無邪的笑，心中沉悶的抑都會輕松下來。

楚明箏正要開口，忽然見小姑娘目一晃，直直看向長廊里的某角落：“謝哥哥！”

一扭頭，果然見到影里年頎長的形。

謝尋非雖然年紀很小，卻已經出落得足夠高挑，偏生又極瘦，筆直站在影里，像把尚未出鞘的劍。

楚明箏并不喜歡他上的氣質。

綺麗過分的五戾叢生，雙眼總是懶洋洋上挑，即便角掛了笑，也看不出毫開心的緒。那是在淤泥和泊中滋養已久的氣息，與黑暗相得益彰。

然而不知怎麼，蘿蘿似乎很親近他。

“謝哥哥，你今早去了哪兒？”

秦蘿踏踏跑向年邊，不由分說拉住他袖，把謝尋非往石桌旁邊帶：“我們都在等你吃點心。”

聽清衍門的趙宗恒哥哥說，謝哥哥一大早就離了客棧，不知去做什麼。

并不在意這件事，滿心都是特意給他留下的小糕點，歡歡喜喜遞過一塊芙蓉清糕。

出現了！

江星燃狠狠咬一口綠豆糕，伴隨白牙落下，脖子也用力往左一晃，生生吃出了啃大蹄的氣勢，（自認）像只狂野的雄獅。

江星燃癟癟：“也不知道是誰磨磨蹭蹭，害秦蘿一直等，忍著好多點心沒吃。”

他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為了讓謝尋非到疚，可是為什麼……

那家伙聽完好像心不錯，還笑著對秦蘿說了聲“多謝”？他哪個步驟弄錯了？

江家的男人絕不服輸，他還想開口再說上幾句，然而一個“哼”剛剛出口，就與謝尋非四目相對。

那人的確在笑，瞳孔卻是極致的黑，眼尾一挑，毫不掩飾其中的戾氣與挑釁。

江星燃：……

嗚嗚嗚干、干嘛啦，你為什麼要嚇小孩！壞人！

“哼——哼哼哈嘿。”

狂野雄獅瞬間化小倉鼠，低下腦袋吞點心：“味道不錯哼。”

秦蘿和楚明箏坐在一塊兒，邊是對甜糕贊不絕口的姜霧與明珠。

“不愧是聞名九州的芙蓉清！”

明珠了飽飽的肚皮：“我以前和明玉約定好了，等長大以后，就去吃遍修真界里所有好吃的！”

“畢竟是未來的俠嘛。”

趙宗恒溫和，很容易就為了孩子們的人。他說著笑笑，出好奇的模樣：“這四個小丫頭想為仗劍天涯的大英雄，那你們呢？你們有什麼愿？”

秦蘿舉手：“我想把琴彈好！”

“我想過當畫修，劍修也考慮過。”

江星燃往里丟了顆瓜子：“每次都在七天之，靠自己賺到了第一桶金。”

好厲害！

秦蘿羨慕地睜大眼睛，不想下一瞬，便聽他掰著手指繼續道：“通天畫筆賣了五十萬靈石，凌霄劍賣了三十萬——除去被我爹暴打的醫藥費，其實賺得不。”

……好家伙，不僅半途而廢，還是個敗家子。

明珠撓撓頭：“你的夢想換得也太快了吧。”

“這自知之明。”

江星燃毫無愧：“我喜歡劍，奈何劍道不喜歡我，我干嘛還要用熱臉它？天下大路千千萬，沒必要跟不合適的死磕。”

趙宗恒哈哈大笑，眸一轉，落在謝尋非上。

自從見他將邪祟一擊斃命，趙宗恒便十分欣賞這個無門無派的小年，正要開口，卻聽謝尋非冷聲道：“謝小道友，我見你天資過人、骨骼清奇，正是萬里挑一的修道天才，倘若無可去，大可隨我前往清衍門，做我師弟——”

謝尋非比了個數字：“這是你第五次說這段話。”

趙宗恒訕訕一笑：“我這不是求賢若嗎。謝小道友，你自學才，法便已如此進，倘若拜宗門，定能一日千里。”

秦蘿在一旁搭腔：“對對對！謝哥哥超厲害！呼呼一下，妖怪就不見了！”

趙宗恒：“沒錯！那速度，嚯！比無敵風火還風火，我長這麼大，只有在飯堂搶飯的時候能跑那麼快！”

秦蘿：“哇，那您也不錯呀！”

這一大一小就差開始說相聲，謝尋非抓起一塊水晶糕，把嘰嘰喳喳不斷吹彩虹屁的音塞“唔唔唔”。

這次相邀不，下回再努力。

趙宗恒堅信只要功夫深，謝尋非磨針，并未再做糾纏，而是看了看一旁的陸：“你以后想做什麼？”

沉默寡言的男孩被突然點名，耳生出一片紅。

糕點他沒怎麼吃，談話也始終未曾開口過，乍一聽見這個問題，倉促了長睫。

爹爹說過，他是個連話都說不連貫的賠錢貨，子又弱，起不了任何作用。

像什麼未來和夢想，全都是他不敢去想的東西，就連眼前這些點心，男孩都不敢多拿。

自卑是難以掙的淤泥。

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有了夢想，也不可能實現吧。

陸沉默片刻，指尖悄悄握住袖口：“我……我不知道。”

趙宗恒一愣：“沒有想過心愿嗎？”

“那種東西，沒有也好吧。”

回答他的并非陸。

始終安靜的明玉仰起腦袋，語氣極淡：“否則愿破滅的時候，一定會覺得難過。”

說著停下，賭氣般挪開目：“長大也不是件好事。”

趙宗恒蹲下來與對視：“害怕愿沒辦法實現，所以不想長大嗎？”

“因為很多事都會變得和想象里完全不一樣，又累又麻煩，很討厭。”

明玉低下腦袋：“如果為不了理想的那種人，庸庸碌碌活著……那樣的人生本毫無意義。”

這是從未有人談及的話題。

院子里忽然很靜，孩子們紛紛收了聲音，只有一團雪花從葉子落下來。

“你想拜仙門，為降妖伏魔的俠士對不對？”

趙宗恒思忖片刻，溫聲開口：“那若是有朝一日，你當真修煉有、名滿天下，實現愿以后，又該如何呢？”

明玉不明白他的用意：“自然是繼續修煉，屠戮更多妖魔。”

趙宗恒笑：“你看，又是修煉。”

他坐在孩邊，微微側過腦袋：“之前是無盡的修煉除魔，實現愿以后，也還是無盡的修煉除魔。”

明玉急道：“它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趙宗恒沉聲：“達夢想的瞬間，你實現了人生意義，莫非在那之前和之后，你就是毫無彩的一攤爛泥麼？”

明玉張了張，沒答話。

“你想啊，和明珠們走街串巷玩玩鬧鬧的時候，你是不是很開心？”

孩抿抿，默然點頭。

趙宗恒聲音很輕：“今日和大家一起吃點心呢？也能讓你覺得高興嗎？”

這回沉默得有些久，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夠了啊。”

年瞇眼笑笑：“愿真固然人開心，但你此刻的喜悅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對不對？”

他似是想到什麼，低頭向石桌上的地圖：“你們看，這是蘿蘿帶來的九州圖。”

隨著他的目，秦蘿乖乖低下腦袋。

“最上面是涼州。瑯寰雪山縱貫南北，冰封千里，一旦踏足而上，天地靈氣盡數凝于識海。你們若是有意，大可乘上當地人馴養的靈鶴，待它雙翼隨風起，自是一派自在瀟灑、其樂無窮。”

“涼州以南，便是被稱作［萬妖之都］的永州。”

趙宗恒笑意更深：“行于其間，能見到狐族聚居的青丘、大海之下怪陸離的鮫國、四皆是魑魅魍魎的神山。立于山巔之上，有倩長歌、妖魅橫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人怎麼也分不清。”

秦蘿聽到一半，仰頭看向他。

年的相貌并不出眾，只能稱上一聲清秀，然而當趙宗恒揚開口，日四合，仿佛全都聚攏在他眼睛里頭。

那是小孩不會擁有的神，被時打磨得堅韌而溫，裹挾著一往無前的力量，讓人下意識到安心。

一個讓人安心的大人，并不強大，卻熠熠生。

“再往東，還有商戶林立、世家千百的滄州，藏匿有諸多上古跡的容州，荒原一無邊際的衛州。”

趙宗恒說：“我隨師門歷練多年，事后想來，那些妖魔邪祟其實都不太能記起。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北方的大雪，神山里的歌聲，還有九州各地獨特的食——每吃上一種合口味的點心，都能高興上整整三天。”

他努力說得通俗易懂，讓孩子們能夠明白。

比起那些遙不可及、恢宏盛大的愿，每天每夜經歷的星星點點，才是填滿整段人生的碎片。

一個陌生人的微笑，一場夏日突如其來的清涼細雨，一句贊賞，一次相遇，甚至閑來無事的時候，仰頭見到的璀璨繁星。

它們并不耀眼，并不偉大，卻足以帶來無與倫比的驗。

只有長大，才能將它們一塊塊拾起，或許并不圓滿，但絕不會盡是悲傷痛苦的回憶。

人總不能一輩子停留在一方天地，稚天真、看似毫無煩惱的“樂趣”。一旦樂趣了習慣，那麼連樂趣本，都難免會變得無味而索然。

“長大很累，那是因為你們見到了更大的世界，意味著更多的冒險，和比小時候更深刻的快樂。而且，只有長大以后——”

這句話沒來得及說完。

另一道更為尖銳、也更加急切的嗓音驟然響起，將趙宗恒的言語中途掐斷：“不、不好了！有人殺掉守城的師兄師姐……從城破壞了陣法！趙師兄，你快來看看吧！”

楚明箏渾猛震。

不對。

如今分明只是第四日，陣法被破理應在明天……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趙宗恒匆匆起。

他神急迫，本已轉邁了步子，作卻倏然停下，星眸微明：“只有長大，才能保護邊重要的人啊。”

明玉驟然抬頭。

楚明箏沒有出聲，下意識看向邊的秦蘿，指甲深深陷皮。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注1）——”

年拔劍出鞘，再度轉離去之際，左手決然一揮：“小不點們，加油長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