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箏飛奔在街道上。

跑得格外快,冷風陣陣打在眼眶上，尖銳得宛如刀鋒。眼珠和嚨都被凍得生疼，卻并未在意,目死死盯著客棧的方向。

深黑霧氣濃郁得有如實，仿佛一個巨大渾圓的球，鋪天蓋地，將大半個客棧籠罩其中。

比起城外的群魔舞,那氣息顯得更為詭譎幽異,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讓人渾不適。

蘿蘿在那間客棧里。

楚明箏心慌意得難以自制，暗暗咬牙關，用力握拳。

倘若謝尋非對那孩子做出什麼事……哪怕豁出命，也要殺了他。

客棧旁邊已經聚滿了熙熙攘攘的人。

幾乎所有仙門弟子都去了城墻守陣,依然留在此地的,唯有一個清衍門剛剛門的小弟子。

此時此刻，客棧前了一鍋粥。

“不、不可以！這種地方絕不能輕易進去,你年紀這麼小,倘若被魔氣蠶食,一輩子就徹底毀了！”

清衍門留在這兒的是個姑娘，本就年紀輕輕，對降妖除魔的經驗基本為零，這會兒忙得焦頭爛額，正把一個男孩死死抱住,苦口婆心。

“不要,我不要！”

被抱住的江星燃小短蹬來蹬去，一張臉憋得通紅：“秦蘿肯定在里面……我要去救！”

那團魔氣來得毫無征兆，并很快向四面八方迅速擴散,客棧里絕大部分人都逃了出來，唯獨謝尋非與秦蘿不見蹤影。

為一個男人，怎能把自己邊的伙伴棄之不理！他才不是懦夫！

他像個泥鰍晃來晃去，滿臉全是不服氣，猛然抬頭的瞬間，雙眼布靈靈一亮：“楚師姐！”

見楚明箏環顧四周，江星燃嚷嚷聲更大：“楚師姐，秦蘿不見了，一定在這團魔氣里！我們趕快沖進去救吧！”

楚師姐他，雖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其實對秦蘿特別上心。就算所有人都覺得進了魔氣必死無疑，師姐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去救。

嗯，跟他一起。

如果是楚師姐，一定沒問題的！

男孩說得急切，奈何下一瞬，便見楚明箏往前邁了一步，沒看他，反而盯著他后的清衍門弟子瞧：“我獨自進去看看。如今城城外皆有患，辛苦師妹照顧這些孩子。”

江星燃：？

江星燃：“那我呢？我我我也要去！”

楚明箏只是搖頭：“魔氣之中生死莫測……若我半個時辰仍未出來，那便不要再等了。”

如果推算沒錯，謝尋非的心魔定會對秦蘿下殺手。若想救下秦蘿，無異于把自己的命也押作賭注。

江星燃年紀尚小，去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可能白白送掉命。九死一生的事，讓一人去做便是。

在小蘿卜頭不間斷的鬼哭狼嚎里，楚明箏握手中法，默然向前。

心魔與識海相通，越是抑執著的念頭，心魔就越是廣闊無邊際。

起初魔氣只有淡淡幾縷，隨著逐漸深，朦朦朧朧的灰慢慢加深，一點點變手不見五指的黑。心中默念法訣，手中的法玉明琉璃燈悠然一閃。

四面八方都沒有秦蘿的影。

謝尋非執念極深，他們如今所的位置，又是魔氣濃郁、死氣遍布的龍城。兩兩加持之下，心魔的強大程度遠遠超出想象。

或許這一切，連他自己都沒辦法控制了。

寂靜無邊，只剩下孩低不可聞的踏踏腳步，瞬息之間，琉璃燈明大作。

楚明箏凝神斂眉，右臂高揚。

一團魔氣悄無聲息地靠近，下一刻就能刺后背。殊不知聽覺盡失，其余便也格外敏銳，電火石的捕捉，引來毫不留的靈力如刀。

魔氣吃痛，狼狽往回一，很快退黑暗不見蹤影。然而襲擊非但沒停，反而更加肆無忌憚。

這地方昏暗無，好在有琉璃燈映出的幾分亮，讓不至于辨認不出黑氣行的路徑。

可是——

楚明箏蹙起眉頭，琉璃燈白四溢，裹挾著純凈洶涌的靈力，將魔退不。

太多了。

這里是屬于謝尋非的領域，魔氣如似浪，不由分說便劈頭蓋臉地一擁而上，始終在被的一方，幾乎被越來越洶涌的黑暗吞沒。

抑得快要不過氣，刀鋒般的魔氣無不在，即便是，渾上下也被劃開了道道口。

在這樣的環境下……蘿蘿應該怎麼辦？

這個念頭讓孩陡然一，拇指微，再度抬起力的右手。

必須把那孩子帶出去。

還那麼小，倘若不明不白消失在這里——

又是一次從四面八方襲來的圍攻。

楚明箏深吸一口氣。

已經做好了拼盡全力的準備，哪怕筋脈盡毀也在所不惜。抬頭環顧四周，殺氣、黑暗、蠕著的濃郁魔浩浩，一眼不到盡頭。

然而預想中的殺戮并未到來。

比魔更早一步將籠罩的，是一道不算明亮，卻足夠溫暖的。

——屬于仙門的純凈靈力流淌似水，泛著漣漪向四周暈而開，所過之黑暗盡散，破碎團團簇簇的黑煙。

楚明箏一眼就認出那道靈力的來源。

那是……駱師兄送給幾個孩子的護符咒。

“真是的。”

罡風掀起孩單薄的擺，在漫天而下的明里，明珠朝仰頭笑笑：“這麼快就把我們忘啦？”

姜霧側躲過背后的襲擊，手中木劍重重上揚，驅魔符白乍現，擊退一團張牙舞爪的氣煙：“不要總是一個人逞強啊，笨蛋——愿可是大家一起許下的，別想耍賴皮。”

“還有我！”

江星燃不愧是出了名的敗家子，符咒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扔，被魔打得哇哇。

楚明箏說不出話，茫然眨了眨眼睛。

“別發呆，當心四周。”

明玉滿臉的不耐煩，為擋下一團要襲的魔氣，說著別開腦袋：“……是們非要拉我進來的。”

“我說要跟著明箏進來時，你分明是第一個答應的。”

姜霧揚起邊，即便在昏沉抑的暗里，雙眼也抵擋不住地熠熠生：“一起去把秦蘿妹妹救出來吧！”

楚明箏已經快要忘了這樣明朗的笑。

那是屬于許多年前的東西。

那時們都很小，天真地以為未來定是一片坦途，自己能和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變無往不勝的大人。

夏天的夜晚有螢火蟲飛過，蛐蛐蟈蟈不知在什麼地方唱著歌，坐在河邊納涼的時候，明珠忽然抬頭：“你們長大以后，都想去做什麼啊？”

“我們才幾歲啊，長大也太遠了吧。”

姜霧放下手里的話本子，腳掌打在水面上，揚起嘩啦啦的片片水花：“如果是我……我想像話本子里寫的那樣，拿著一把劍行俠仗義！”

明玉興高采烈地舉手：“我想拜仙宗，當一個斬妖除魔的大英雄！”

那個時候……說了什麼？

在漫天掩地的魔氣里，楚明箏猝然抬眸，口袋中的玉笛嗡然一。

“我也想變一個很厲害很厲害的人，保護邊的人不欺負。”

七年前的星空下，孩高高揚起腦袋，雙眼晶亮，角是與此刻姜霧如出一轍的笑：“我們的愿其實差不多呀——你們不會中途變卦吧？”

“誰會忘記自己的愿嘛。”

明珠拿指節敲了敲腦袋：“說好了，誰先變卦誰是小狗！”

已經……很久沒回想過那天說過的話了。

七年前逝去的愿，七年前逝去的伙伴，此時此刻，無比鮮活而熾熱地重現在眼前。

從小時候起，們就約定好要一起為斬妖除魔的大英雄。

大家從來沒有忘記過。

眼眶里滾燙的水滴終于落下，楚明箏安靜垂頭，指尖過玉笛冰冷的笛。

也許永遠不能為理想中完的大人，可至，能做一個心懷愿，并朝著它努力靠近的大人。

如今的一切，已經與七年前大不相同。

懵懂脆弱的孩子們而出，實現了名為“守護”與“英雄”的遙遠心愿。

守城的清衍門不再孤立無援，在拼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年們邊，多出了一個個值得信賴的伙伴。

手握長笛的孩眸輕閃，當瓣到一片冰涼，澄澈靈力向無邊黑暗渾然開。

旋即，笛音悠起。

說不定……他們當真能創造一個嶄新的、與當年截然不同的未來。

心魔之中殺機四伏，即便在魔氣稀薄的最深，也仍然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抑。

“這小子真麻煩，我還以為他的心魔能就此破掉呢。”

伏魔錄跟老媽子似的嘮嘮叨叨：“你都說了會一直陪著他，如果這樣還不行，那到底要怎麼辦？他難道還想保住這座城麼？”

它說著冷冷一哼：“如今你們置于心魔最深，謝尋非又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恐怕連站起來都難。除非有人把外面的魔氣破開，否則你得跟他一輩子留在這里。”

秦蘿很快給出應答：“對啊！伏伏，謝哥哥了這麼重的傷，會不會有事？”

伏魔錄：……

其實重點不是這個。

“出去的事不用擔心啦。”

小不點信誓旦旦：“你不是說過嗎？小師姐會來救我的。”

其實那只是一時急，被口而出的話。

秦蘿不出來，伏魔錄卻是清清楚楚。謝尋非的心魔融合了龍城濃郁的魔氣，必然很不好對付，之前秦蘿之所以能將它們驅走，全得歸功于它暗暗相贈的靈力。

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又了一團空空如也，伏魔錄悲傷地想，它已經是本被徹底榨干的廢錄了。

這地方兇險重重，指不定就會讓外面的人心生懼意，不敢接近。正道多的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輩，對于它來說，全跟又傻又呆的窩窩頭沒什麼兩樣。

這種話說出來，可能會讓小孩傷心。

伏魔錄選擇閉。

方才一番心魔，對謝尋非的損害極大。

強烈的魔氣深骨髓，每一次蔓延都宛如刀割，不僅五臟六腑，連識海也一并到迫，渾上下用不了力氣。

這種折磨不會在上留下毫痕跡，皮之下，卻是劇痛得難以忍。秦蘿心細，看出他不大舒服，趕低了頭去，想從儲袋中翻找丹藥。

然而還沒來得及手，就被謝尋非突然制止了作。

“……別。”

小年的右手輕輕扣上手背，依稀可見五指修長，骨節鈍鈍地往外凸：“傷口不疼嗎？”

對哦，傷口。

謝哥哥要是不說，差點就忘了。

說來也奇怪，在尚未被提及的時候，那些傷口就像不存在一樣。

秦蘿差點就要口而出“我超棒的不怕痛”，一低頭，就見到手臂上細細的、正往外流的長線。

好，疼，哦。

淚，了出來。

秦蘿戴上圓臉皺的痛苦面，立在原地一不，瞬間變一直的小僵尸。

扣在手背上的拇指了，謝尋非松開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有些張。

“我可以幫你治療……用魔氣。”

年下意識抿，指節不自在地蜷了蜷：“可以嗎？”

他說著頓了頓，嗓音更低：“不會弄臟你的識海。”

話音還沒落下，一只短短的小胳膊便已到他面前。

秦蘿疼得變波浪線：“謝謝謝哥哥。”

之前在心里的、某個沉甸甸的東西，似乎輕飄飄落了下來。

謝尋非別開視線，悄悄了個笑，黑氣匯集于指尖，掠過孩出的手臂。

與靈力相比，其實魔氣也只是一種外化的氣息，只要不墜邪魔之道，就稱不上罪大惡極。

靈力救人亦能傷人，魔氣又何嘗不是如此。

秦蘿滿眼好奇低著腦袋，頭上小啾啾晃來晃去：“謝哥哥的小黑有，我的卻看不見，好可惜。”

謝尋非沉聲：“看不見才好。”

“為什麼？小黑很可啊，能療傷，能小兔子小熊——”

紅團子擺了擺腦袋，雙眼倏地一亮：“還有還有！謝哥哥，你往墻上張白紙，還能讓它假裝墨，來畫一幅山水圖！”

伏魔錄：……

姐，你好牛牛牛牛牛。

——不要用人家的魔氣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啊！魔氣會哭的，絕對會哭的！謝尋非你是個男人就快教育教育！

謝尋非：“嗯。”

伏魔錄就冷笑呵呵。

“對了，謝哥哥。”

秦蘿看向他眼睛：“你想起之前的事了嗎？”

既然他是這個幻境的主人，那就并未在七年前死去。

謝尋非作頓了頓：“一些。”

他的記憶并未完全恢復，只記得大戰后的龍城荒無人煙，四盡是滔天魔氣，以及亡者揮之不去的怨念。

許許多多的問題，他都想不通。

比如趙宗恒為何救他，又比如在最后關頭，年劍修沒來得及出口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

謝尋非在龍城里獨自生活了七年，日日夜夜陷心魔之中，將自己永遠留在城破前的冬天，一遍遍循環。

他早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樣，更何況這實在低賤，即便壞掉也沒人會關心。

那不是能讓小朋友開心的回憶，他決定略過這個話題。

“我會帶你從這里離開。”

謝尋非道：“等你——”

兩個字堪堪出口，年兀地蹙眉，冷然抬頭。

——靜止的城中寂靜無聲，不知何時，竟從半空騰起一抹黑煙。

他察覺出毫不掩飾的殺氣。

楚明箏能猜出心魔的用意，謝尋非不傻，自然也對它的目的心知肚明。

當他想保護秦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心魔對的洶涌殺機。

“當當當心！要不咱們丟下這小子趕跑吧！”

伏魔錄風中凌，瑟瑟發抖。

這玩意兒怎會來得如此之快，它它它可沒有多余的靈力，能哄著小祖宗去裝帥耍酷逞英雄了啊！

秦蘿被疼哭的眼淚還掛在睫上打轉轉：“我……我不怕。”

秦蘿聲音發抖：“謝哥哥也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很顯然，七歲的小朋友并未弄清楚實際況，以為魔氣是沖著謝尋非而來——

因為當黑煙席卷而下，直勾勾沖向面門時，秦蘿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好在，有人替做出了反應。

年人修長有力的左臂將綿綿的紅團子輕攬懷，相距不遠的另一只右手，卻是殺意乍起，伴隨著白芒凌空。

“他是不是瘋了？”

伏魔錄倒吸一口冷氣：“以他這筋脈創的，連站起來都——”

謝尋非無師無門，不用長刀也不用劍，手中唯有一把筆直小刀，所能依傍的，亦只有一野般的本能。

但這些已經足夠。

長大真的很難，可似乎并不差。

長大后的趙宗恒拼盡全力保護了孤單無依的男孩，長大后的謝尋非，同樣不愿讓眼前的小姑娘到傷害——類似于某種傳承，或是既定的宿命。

七年前的夢，是時候醒來了。

刀驟起之際，層層飛雪應聲碎開，齏如霧如紗，流影千重。

黑煙咆哮而至、勢不可擋，兩兩相撞的剎那，唯剩一瞬清寒，宛若朔月殘。

秦蘿被謝尋非牢牢護住，整張臉埋在年單薄的服里，見不到那團黑煙猙獰的模樣，也不曉得是不是他有意而為之。

張得也不敢，悄悄了被凍淺的拳頭。

在后看不見的地方，那道嚇人又抑的咆哮……好像慢慢小了下來。

“哪能總是讓你來保護。”

近在咫尺的年低聲笑笑，有些虛弱，也有些無可奈何。微微發啞的聲線隨風掠過耳廓，帶來電流一樣的麻：“我才是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