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浩大的幻境,終于在連綿大雪中迎來了落幕。

當第一束破開云霧，乍亮的天宛如利劍，自天穹遙遙而下,于雪與霧中開。

籠罩整座龍城的黑暗土崩瓦解，雖仍有魔氣盤旋，好在殘魂的執念盡數消散，徒留一道道沒來得及褪去的灰煙。

被卷幻境的城郊百姓不,為始作俑者,謝尋非卻并未到過多譴責。

與當年生靈涂炭的結局不同，在清衍門與蒼梧仙宗弟子的齊心協力下，龍城于危難之中得以保全——

如此一來，百姓們稀里糊涂回到七年前，好在都平安無事,沒到半點傷。

更何況,回到當年、與曾經家人朋友好好道別的大有人在。這場匆匆而來又匆匆結束的幻境，全當圓他們一個天馬行空的夢。

但謝尋非畢竟制造了這麼大一場子,自己又曾被心魔纏,如今尚且不知是否完全擺,極可能仍有患。

蒼梧仙宗作為正道大宗，自然不可能就此放他離開，把此事一筆勾銷。

這次來的師兄師姐里有幾個醫修，待幻境消退，便將他單獨帶去一小屋——

雖說是為了確保心魔沒有殘留,其實最重要的,還是治療創嚴重的與識海。

當初在心魔的襲擊下護住秦蘿，幾乎讓他筋脈斷裂大半。若不是謝尋非勉強支撐，換作常人,早就被疼得失去了意識。

當然，除他以外，守城的其他弟子也都或多或了傷。

比如正躺在醫館床上的楚明箏。

秦蘿苦皺著臉，滿眼全是心疼：“小師姐，你哪里不舒服？我幫你呼呼。”

小朋友靈力微弱，也不懂醫，呼呼傷口是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楚明箏啞然失笑：“我只是靈力損耗過度，休息一日便好了，你莫要擔心。”

被邪魔所傷的后背與手臂，一個字也沒說。

自己承痛苦已經夠難了，哪能讓小朋友也一并分這份糟糕的。

秦蘿聽罷松了口氣，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出有些急迫的神：“小師姐，謝哥哥會被怎麼樣呀？他不是壞人，真的！當時遇上那團黑乎乎的怪，全靠有他保護我。”

在看過的所有電視劇畫片里，全都是這麼演的。

黑氣代表壞蛋，妖魔鬼怪也全是不好的反面角，一旦落到好人手里，便會被關進小黑屋。

謝哥哥就被關進了小黑屋。

……不想看到謝哥哥欺負嗚嗚嗚。

小朋友心里急切，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從收留到帶去買綿綿羊香糕，就差把謝尋非說修真界十大人。

楚明箏耐心聽講，中途一次也沒打斷，直到秦蘿說得累了閉上，才聲應答：“我們不會對他怎樣。謝尋非傷勢太重，必須馬上得到治療，師兄師姐們是為他療傷去了。”

對于常人來說，妖魔鬼怪皆是異類。尤其半魔，出不純、天戾，因魔氣紊，隨時可能暴起傷人，是最應當敬而遠之的種族。

但他們好歹是仙宗。

這世間的修行之道千變萬化，鬼道、魔道、妖道皆是其中一種。比起尋常百姓，仙門弟子見識過更為廣闊的世界，雖不排除仍有歧視存在，但對于絕大多數修士來說，魔并沒有多麼可怕或低劣。

謝尋非舍命救過蘿蘿，雖然心魔影響創造了幻境，但自始至終沒有害人之心，孰好孰壞，他們自然心知肚明。

秦蘿呆呆吸了吸氣：“真、真的？”

對楚明箏的話不做懷疑，話音方落，便兩眼彎彎地笑開：“謝謝師兄師姐！師兄師姐真好！”

楚明箏抿笑笑，又見小豆丁眨了眨眼，雙手撐在床邊，把腮幫子托圓鼓鼓的兩個團：“小師姐，謝哥哥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果然是這個意料之中的問題。

自從秦蘿從山腰墜下，記憶混之后，仿佛變了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

天真、純善、懵懂，更黏人，也更容易親近和相信別人。

謝尋非救過的命，兩人又朝夕相過一段時間，以秦蘿如今的子，提出這個請求并不人覺得意外。

“以他的資質，應該能吸引不長老的注意力。”

楚明箏溫聲：“駱師兄已向門傳了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長老前來——到時候再做商議也不遲。”

伏魔錄在識海里耐心翻譯：“商議，就是商量的意思。商量你總明白吧？我的小祖宗。”

翻譯完了繼續碎碎念：“有時間多讀書。我跟你講，讀書很重要的，比修煉重要得多。你就算將來有千般修為，只要被人發現大字不識一個，那還是得鬧笑——”

啊不對。

它在說啥，在說啥。

它是這丫頭無償的老媽子嗎？之前在幻境為放棄全部靈力也就罷了，這會兒居然——

居然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解釋，還打算教育多讀書？拜托，它可是上天地無所不能、曾經讓無數小孩聞風喪膽的邪道法好不好！邪道法是干這種事兒的嗎？

秦蘿心里的小人認真點頭。

從異世界穿越而來，之前認識的漢字與這里的文字有很大不同，兩種記憶彼此混淆，時常會變支支吾吾的小文盲。

伏伏真好，和宋院長秦老師一樣，始終不忘教導努力讀書。

“好啦蘿蘿，讓你的小師姐休息一下吧。”

留在醫館里的醫修師姐敲了敲半敞開的房門，溫和笑笑：“太累了，最好睡上一覺哦。”

小豆丁藏不住緒，出有些難過的神。

楚明箏察覺到這一緒波，了被子里的指尖。

“小師姐，那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哦。”

秦蘿正，笨拙抬起右手，為別好耳邊的一縷碎發：“有不舒服的地方記得說，千萬不要藏在心里，還有還有！等你睡醒，我會很快來看你的！”

說不出漂亮話，措辭亦是極為簡單，楚明箏看著口型，心口卻像淌過一抹和的浪。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對待了。

如同一團撲面而來的火，無比直白，也無比熾熱，沒有年人世界里的彎彎拐拐，倏地一下落在懷中，讓整都變得暖烘烘。

楚明箏想，其實真的真的算不上好，孤僻寡言、自我厭棄，孑然一孤零零，還拖著這樣一副茍延殘的，什麼也給不了。

然而在那一瞬間，孩的整雙眼睛里只剩下。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善意。

靈且專一，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能因它而活過來一樣。

楚明箏長睫微，半晌，用僅存的幾分氣力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孩頭頂。

茸茸熱乎乎的，很奇妙。

發自心地笑：“嗯。我等你。”

醫館位于正南方向，蒼梧仙宗駐扎的院落則在最北面，靠近龍城主城的地方。

城郊的小鎮不大，房屋規規矩矩地一字排開，即便是對此地不甚悉的小孩，也不會輕易迷路。

秦蘿離了醫館一路往前，不時打量邊景象。正中央是筆直綿長的大道，鋪著厚厚雪花，在道路兩旁，則是樹枝那樣散開的小巷。

這會兒正值傍晚，太將傾未傾，向地面灑落最后幾縷澄黃的，團團簇簇的雪仿佛蒙了層朦朧的霧，約約顯出幾分黃澤。

自從龍城中殘魂散去，縈繞其上的魔氣也有了消退的趨勢。

居民們要麼前去探傷的小弟子，要麼回到龍城城中，緬懷自己七年前的故鄉，如此一來，城郊便顯得蕭瑟許多，見不到什麼人影。

“這地方住的，應該大多是曾經龍城的幸存者。”

伏魔錄嘖嘖嘆息：“世事無常吶。”

它正要大肆慨一番，沒想到話還沒出口，就被全部扼殺在肚子里——

在不知哪一道巷子中，驟然發出男人礪的怒吼：“天就知道鬼混！怎麼，你還真以為能跟那群小孩混一路人？做夢！”

秦蘿前行的腳步兀地停住。

“也不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你跑、你跑！知不知道昨天下大雨，把我們蘿卜全給淹了？沒用的東西！”

“念書？你學堂也不用去了！講話都結結，腦子能好到哪里去，還有這些廢紙，浪費老子的錢！”

伴隨著男人的罵罵咧咧，有悶悶的響聲傳耳邊。

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撞在墻上，隨其后，是“啪”的幾聲脆響。

那是秦蘿從未聽過的聲音。

可的脊背下意識發抖，約約地，猜出了巷子深的景象。

“什麼垃圾東西。”

伏魔錄嗓音驟冷，毫不掩飾語氣里的厭惡與惡心：“蘿蘿，你快去找幾個師兄師姐，照他這樣的打法，陸——”

它不忍心繼續往下說，停頓幾個瞬息，忽然拔高聲音：“喂！秦蘿！”

師兄師姐們都在城郊另一邊的北方，要是先去找他們，等再回到這里……

太久了。

秦蘿握拳頭，毫不猶豫邁開腳步，朝聲音源頭走去。

“喂喂，你看不出來嗎？那男人快要氣瘋了。”

伏魔錄化心老媽媽：“你要是被誤傷了怎麼辦？他會不會一下子突然發狂，沖上前來揍你？還是去找師兄師姐吧，千萬別損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仙宗的人，他應該不敢打手。”

秦蘿卻只是道：“而且我手里握了符咒，沒關系的。”

伏魔錄一哽。

居然好有道理，它完全沒辦法反駁。

或許，秦蘿這丫頭看起來笨，其實比它想象里的智力水平……要高出那麼一點點？

而且還要勇敢那麼一點點。

巷道深深，當秦蘿一步步走進，巷子里的景象也就愈發明顯。

這是第一次見到陸的父親。

形高大的男人十分消瘦，站在橘黃的殘下，如同一道殺氣騰騰的鬼影。他看上去心很糟，用力把跟前的男孩踢倒在地，聽見有人踏雪而來的聲音，不耐煩回頭。

回頭見到秦蘿瞬間，眼中敵意立馬顯然大半。

他果然不敢對宗門弟子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陸，又了不遠的秦蘿，從嚨里發出低低一道冷哼，似是沒了繼續的心思，懶懶回。

他……打算離開。

秦蘿眼睜睜看著男人挪一步，嚨里想說的話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在舒適的象牙塔里長大，這輩子沒見過真正的暴力，這麼兇的大人，也是頭一回遇到。

孩子終究只是孩子，之前縱然有天大的信心，也在與男人四目相對的瞬間消散無蹤。強大厚重的抑撲面而來，小豆丁心里抖個不停，勉強直板仰起頭。

雖然害怕到不了，但至、至在氣勢上不能輸！

男人輕輕瞥一眼。

男人從角落離開了小巷。

渾繃的終于重新淌，秦蘿恍惚回神：“陸！”

陸的模樣很糟糕。

腦袋被狠狠撞在墻上，額頭已是模糊。之前在幻境里，師兄師姐們為他外敷了療傷藥，雙頰邊的紅腫好不容易散下去，如今又鼓了緋紅的小小山丘。

在他邊……散落著無數碎裂的紙頁，全是被撕碎的課本。

他爹方才說過，不會讓他繼續念書。

瞥見秦蘿的影，被踢倒在地的男孩脊背微，咬牙試圖撐起子。

孩年紀雖小，卻已生出了這個年齡應有的自尊。

他的自尊搖搖墜，但也正因如此，想要保全住最后幾分。

可是失敗了。

地上冰冷的雪花刺掌心，讓他驀地倒吸一口冷氣，狼狽往下一。

這副鼻青臉腫的模樣一定很是難看，陸下意識垂下腦袋，聽見澄澈清亮的小細音：“你——”

秦蘿本來想問“你還好嗎”，但這顯而易見是句廢話，因為陸看起來真的不是很好。

紅的小團往前走了幾步。

秦蘿放輕作，在他旁小心翼翼蹲下，目向左，看見男孩手中死死抱著的、尚未被撕碎的課本。

他一定……很想繼續念書。

可陸旁的小字無比清晰，每一個都標注有清清楚楚的拼音。

［九州歷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價賣出，遭破取骨，丟棄于葬崗中。］

在漸漸變暗的夜里，秦蘿鼻尖猛地一酸。

的緒來得飛快，心中像堵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偏生這種事沒辦法告訴其他人，只能憋在自己心里頭。

“你別。”

秦蘿嗓音低落，匆匆低下頭去，在儲袋里翻找傷藥。瓶瓶罐罐叮叮當當，因為心中煩躁不堪，過了好一會兒，才遲遲抬頭。

映眼前的，卻并非陸滿是傷痕的臉。

秦蘿微微一愣。

四面是籠罩下來的朦朧夜，淡淡的，并不明顯，夾雜著一些月和夕的影子。

在眼前，正端端正正立著一只用紙折的千紙鶴，潔白纖瘦，靈活而漂亮，當孩抬頭的瞬間，笨拙了翅膀。

秦蘿怔然仰頭。

“你……是不是不、不開心？”

陸避開的視線，耳因為張，蔓延出淺淺的紅：“送、送給你。”

他的手上滿是傷痕和凍瘡，難看到了極點。男孩不聲挪了挪指尖，將它藏在紙鶴的尾后邊，聲音越來越小：“它想……想讓你高興一點。”

陸一定不知道，是在悄悄擔心他。

他只是見不開心，就下意識想要安。

秦蘿忽然覺得特別難過。

輕輕吸了口氣，把藥膏抹在拇指上，低聲開口時，帶出濃濃的小鼻音：“陸，你長大以后想做什麼？”

一邊說，一邊用拇指過男孩傷痕遍布的手背。這個作十分生，陸有些害，手背輕輕了。

“我、我不知道。”他像之前那樣回答，“……我不厲害的。”

陸是真的不知道。

方才他爹說得不錯，與秦蘿他們相比，他永遠只是地底的一攤爛泥。

這次的龍城之行，于他們而言只是場普普通通的歷練，待得明日，整個蒼梧仙宗的弟子都會離開。

他們隔著那麼那麼遙遠的距離，等這次分開，定然再無相見的可能。

他們是天之驕子，那他又是什麼呢。

一個孱弱的病秧子，一個連講話都不順暢的結，一個被親生父親厭惡的可憐蟲，連好好活下去都是種奢。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九州何其之大，在修真界里，無論是飽讀圣賢書的千金小姐，亦或調皮搗蛋的山野稚，沒有哪個孩子未曾設想過仗劍天涯的未來，心甘愿去過一輩子默默無聞的生活。

比如總是把“傲天邪神”掛在邊的江星燃，又比如能夠與朋友們一起，在星空下笑著說出“行俠仗義”的楚明箏。

通常來說，孩子們的心愿最是直白天真，從不用擔心會被嘲笑，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未來擁有一切可能。

但陸不同。

當江星燃在眾星捧月里長大、被爹娘嘮叨著趕修煉時，他不得不承日復一日的辱與待，被父親毫不留撕碎書本；

當楚明箏與好友們談天說地、一同憧憬遙遠的未來時，他因滿傷痕不敢見人，邊沒有真正親近的朋友，始終是自己孤零零一個。

比起絕大多數人的“擔心無法實現愿”，他連一個小小的心愿都不敢有。

因為出，因為孱弱的，因為邊無窮無盡的打與折辱。

相較于同齡人，男孩過早接到了世界的惡，或是說，從記事起，陸便一直生活在“惡”之中。

——可他還是很溫。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小小的孩坐在房檐下，過一縷輕盈月輝，低頭看向手里的千紙鶴。

就算被父親一頓劈頭蓋臉地痛罵，滿全是青紅加的傷，見到難過的時候，陸首先想到的，是生而笨拙地安。

他有這麼這麼好，卻不得不等待命中注定的結局。

手中潔白的紙鶴了翅膀。

擁有翅膀的鳥，理應張開雙翼飛翔在空中，如果被生生打斷骨頭，死在不被別人知曉的角落，未免太人難過。

秦蘿抬起漆黑的眼睛，映視線的是四個大字：天生劍骨。

“伏伏，”半晌，在識海里輕輕一，“什麼天生劍骨？”

“你從哪里聽來的這個詞？”

伏魔錄懶洋洋翻了個：“就是說劍天，我即劍，劍就是我。劍修若是有了這種格，便可一日千里，凌絕九州——不過吧，百年難得一遇，是個無數人破了頭想得到的稀罕玩意兒，能遇見都得燒高香。”

秦蘿笑笑：“喔。”

那真是一份很了不起的幸運。

小孩子的邏輯很簡單。

秦蘿想，陸是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不應該得到那樣的結局，人看了難過。

——想幫他。

一定、一定要幫他。

想看見陸有朝一日拿起長劍，像一只真正的鳥，也像伏伏所說的那樣，“一日千里，凌絕九州”。

雖然秦蘿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兩個語的意思，但陸一定能讓明白。

“不是哦。”

聽見突然響起的聲線，男孩怔怔抬眸。

月映著瑩潤的雪，四周全是氤氳的白霧，天地間唯一一抹異，是孩蓬松的緋紅斗篷。

秦蘿的臉頰也被凍淺紅，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定定著他時，角像彎起來的小月牙。

“陸和很多很多人都不一樣——等長大以后，你一定能為保護所有人的大英雄。”

之前那些難過抑的緒全都不見蹤跡，仿佛下了某種決心，目稚卻堅定，融化在冬夜的大雪里：“在那之前，我先來保護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