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雄的日子》18.樊籠

仲冬酷寒肅殺之下,南樓外唯有幾樹老柏、一片墨竹蒼綠醒目。

枯枝掩映之間,院里閣樓雕梁畫棟,朱欄碧瓦,斜余暉金燦燦的鋪上去,于凋敝冬景中出渙然生機。而廂房角落的小廚房里,青碧的孤煙裊裊騰起,雖晚風清冷,卻人想起屋里騰騰火焰,無端生出暖意。

傅煜遙遙見,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些。

他年時曾居住在此,對院落閣樓還算悉,后來搬到書房長住,便甚踏足。

印象里,這座院落時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婦行事恭敬,卻都不敢越矩,灑掃庭院而外,不敢擅陳設,更不敢煙熏火燎地煮飯做羹湯。到了冬日里,樹凋草枯,更覺冷落。他偶爾回來睡一宿,除了周姑關懷,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書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下青煙升騰,走得近了,還能聽見約傳來的笑語。

仿佛里頭正忙得熱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廚房正炒著菜,蒸的米飯糕點香氣和湯味道過籬墻飄出來,直往鼻子里竄。他連日奔波,尚未用飯,被這香氣勾,陡然發覺腹中空的,竟有點難

走進院里去,煙波端著盤熱騰騰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們來嘗。

見著他,垂涎滴的丫鬟們趕收了饞相,恭敬問候,“將軍。”

屋里周姑聽見靜,忙迎出來,瞧著這位稀客,仿佛覺得意外,“將軍回來了”

“嗯。”傅煜頷首,“夫人呢”

“在北邊的云樓散心呢。”周姑知道這位無事不登三寶殿,試探道:“人請回來嗎”

“不必。”傅煜頓住腳步,沒再往屋里走,轉而抬步出門。廚房里熱火朝天,滿院都是飯菜的香氣,只是廚房門口垂著簾子,不知里頭有些什麼。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軍在外,也曾以此,忍不住瞥了一眼。

廚房外新擺了張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盤烤的番薯,都被掰兩半,里頭香糯晶瑩,。那香氣飄來,里像是能嘗到熱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這滋味還真是

傅煜到底沒過去取來嘗,只目不斜視地出了遠門。

煙波們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襲黑底織金的披風拐出去,才一擁而上,將番薯瓜分殆盡。

院外,傅煜滿鼻子都是飯菜香氣,卻只能按捺,朝著北坡走。

銀杏早已凋盡,槭樹也只剩禿禿的枝丫橫斜。坡地上雜草枯黃,被曬得薄脆的枯葉層層堆著,靴底踩上去,便碎一堆。

云樓軒昂高聳,籠罩在斜余暉里。

閣樓二層的欄桿旁,有人憑欄而立,散發觀景。許是閑居在家,不甚講究的緣故,并未挽發簪釵,滿頭青披散在肩上,如黑漆,其可鑒。上披了件銀紅掐金的外裳,形如鶴氅,簇新的大紅羽紗,頸領一圈的白狐貍,被夕照得熠熠生彩,腰間宮绦垂落,乘風飄然。

比起南樓的煙火紅塵,此刻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確實在沉浸。

北坡的云樓借了地勢之利,極宜觀景,只是滿府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出門,長房的婆媳住在東院那邊,離這兒遠,剩下傅瀾音是志同道合的無須顧忌,便便宜了,可隨時就近登樓。

這里視野開闊,遠山巒起伏,冬日里蕭瑟蒼白,襯著錯的樹影,平素看著,頗有素淡水墨的韻味。到此刻夕斜照,那金紅的輝鋪過來,霎時給遠近各染了,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絹添了料,影層次、樓臺彩,頓時明艷張揚。

攸桐自嫁傅家,便困在府里,這般景致看多了,愈發貪墻外的山巒古塔。

旁邊春草時常陪伴,能猜出幾分心思,嘆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對啊。站在樓臺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巔,此刻真不知”攸桐嘖的一聲,目遠眺,落在晚霞映襯的山巔,記憶里壯闊瑰麗的日落景致半點不曾褪

壯闊河山亙古如是,青山晚照更人貪

拍了拍手邊朱欄,輕嘆,“樊籠啊,樊籠。”

“什麼”春草沒聽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沒事,等往后出了傅家,還有大把時。”

這意思春草倒是聽懂了,不由一笑,“對啊,夫人剛到這兒,得守著規矩。等再些,若能有機會去城外住幾日,就能大飽眼福”

“幾日怎麼夠。”攸桐莞爾,“得無拘無束,隨意來去才行。”

“那可就難了”春草搖頭晃腦,“也不想想將軍那脾氣。”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張臉。刀削般俊廓,姿頎長、劍

眉修目,常年帶兵殺伐后,更有旁人難及的英武決斷。單論材容貌,著實是萬里挑一,卓然氣質更是無人能及。可惜脾氣太冷太傲,整日繃著臉,對誰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輕哼了聲,興致一起,便抬手比劃。

“喏,這張臉”隨意凌空描摹個廓,“這眼神、這脾氣,比臘月的天兒還冷。他那麼無趣,若知道我整天想著出去玩,未必能樂意。”

“木香們說,將軍生氣的時候,都沒人敢跟他對視”

“眼神也能殺人的,當然得躲著。”

春草發愁,“那怎麼辦”

“先忍著唄。”攸桐邊笑意晦。

若是清平盛世,狠狠心,早點離了傅家另謀生路,也未嘗不可。但出嫁時一路走來,途中是什麼形,攸桐記得清清楚楚府昏暗、匪類橫行,大庭廣眾之下的人命司都能糊弄過去,若莽撞出去闖,無異于自討苦吃,攸桐可沒打算跟自己為難。

相較之下,傅家轄的齊州繁盛安穩,算是個落腳的好地方。

只是這會兒新婚不久,無數眼睛盯著,傅煜顧著面子,不可能放出府。

還須耐著子等等,正好齊州城的形。

這兒暗自打算,一顆心已然飛出府邸圍墻,閣樓底下,傅煜駐足片刻,將這斷續笑語聽了大半。見樓梯旁的拐角墻上嵌了一面整冠用的銅鏡,他稍頓腳步,掃了眼銅鏡中模糊的影。玄黑靴,金冠玉帶,姿態威儀昂然。

無趣嗎

傅煜搖搖頭,登上樓臺。

樓梯用得久了,登樓時難免有輕微的咯吱聲,正笑鬧的兩人聽見靜,齊齊往這邊瞧過來。束發的紫金冠晃了晃,出張剛健峻漠的臉,修眉之下目瞬如電,黑底的披風織金為飾,領間一圈黑油油的風,平添端貴。

傅煜目斂,端然登樓時舉止沉穩,如載華岳。

春草沒料到這位爺竟會突然回來,生生收了笑,趕行禮,“奴婢見過將軍。”

攸桐亦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從容,眉目坦,仿佛半點都不記得方才的戲謔之言,余暉映照之下,容端麗,神采煥然。然而凝目細究,對視之時,卻覺得底氣不足,有點做賊心虛的躲閃之態。半月有余沒見面,倒是過得滋潤,飲致、氣紅潤,還有心思在這里看風景調笑。

不過,人倚樓的景致,還算不錯。

傅煜,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書。”

攸桐詫然接了,見煙波從遠走來,猜得是晚飯齊備,暫未拆開,道:“夫君用飯了嗎”

“還沒。”

攸桐便隨口邀請,“小廚房做了幾樣菜,過去嘗嘗”

傅煜上回嘗過送來的吃食,便覺得意猶未盡,這回恰好到,自是大快朵頤。

飯后,春草帶人收拾碗盞,傅煜沒回書房,踱步到側間,隨便取了本閑書翻看。攸桐也沒打攪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罷,因側間被傅煜占著,只好帶煙波們熏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裳,戌時將盡,遂準備熱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來。

攸桐倒是一不茍,舒服愜意地泡了會兒,待煙波幫將頭發到半干,才出了室。

屋里燈燭明亮,簾帳垂落,傅煜坐在桌邊,專注翻書。

攸桐到榻上等了會兒,見傅煜沒有跟閑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離,都沒打算跟對方長久廝守,也懶得擺出乖巧地樣子等他,索先睡了。

待傅煜將一卷史書故事看罷,走到榻邊,就見已然睡

許是被炭盆熏得熱,睡夢里將錦被蓋得隨意,出半邊肩膀也渾然不覺。寢的扣子不知是何時松開,出里頭一抹春,鎖骨秀致玲瓏,白如細瓷,目微挪,便可看到寢起伏,滿藏

傅煜先前不曾留意,這會兒借著燭多瞧兩眼,覺得這曼妙廓,倒是別有人之

若不是心里裝著許朝宗那個繡花枕頭,他還是愿意多看幾眼的。

傅煜遲疑了下,躬幫著蓋好,目管不住地往里瞄了瞄,而后熄了燈燭,掀起半邊錦被躺下去。

昏暗的床帳里,便只剩呼吸綿長。

的,那曾在壽安堂聞見的香味又散到鼻端,斷斷續續。連同方才一瞥看到的旖旎春,在眼前晃來晃去,勾得人心思浮躁不定。

傅煜躺了片刻,沒法凝心靜氣,索翻個,背對著睡。

這天夜晚,他做了個夢。

荒唐卻旖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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