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雄的日子》22.頂撞

南樓里,攸桐兩只手籠在袖套,正挨個看廚房的瓦罐湯。

這套瓦缸和瓦罐是上回出府時買來的,做工極好,回府后便仆婦們收拾干凈,騰出地方擺放整齊,先做個冬瓜排骨湯和老鴨筍尖湯練手。

昨晚睡前廚房里生火,拿木炭慢慢煨了一夜,這會兒瓦蓋未開,香氣卻已四溢。

等晌午時拿出來,滋味必是絕佳。

春草跟在旁邊,試著瓦蓋,燙得趕回手,口中嘖嘖嘆道:“夫人真是愈發能干了,這幾個月做的味,可比我前十幾年見的都多回頭若是夫人知道了,得知夫人有這般才能,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定會很欣。”

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聞言,笑了笑道:“母親那兒事多著呢,不必事事都拿到跟前叨擾。”

口中如是叮囑,心思卻忍不住飄往府外。

秦良玉的份,回府后很快就查實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頭,年節前后必定不會遠游,看那日的形,為人和善,也是個癡迷食的同道中人。等做好了肚,便能設法問出那位庖廚的住,尋個助力。

不過這些都還遠,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當初滿城風雨,罵名如雖找回了一點點場子,在旁人眼里,仍是被許朝宗拋棄、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門,明里暗里,還不知有多人盯著。事隔一年,徐家已不似當初時刻戒備,洗清名聲的事,也該慢慢鋪墊起來了。

當日去國公府赴宴時那些怪氣的詆毀議論,可全都記著。

攸桐正暗自盤算,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煙波匆匆跑了進來。

夫人,壽安堂傳話,請你過去一趟呢”

“什麼事”攸桐理了理裳,出得廚房,就見院里站著個丫鬟,是老夫人邊伺候茶水的,頗得臉面。這位親自跑來,看來事還不小。沒打算招惹得罪長輩,便沒耽擱,帶了春草在邊,便跟著往壽安堂走。

到得那邊,氣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問沒做虧心事,那傳話的丫鬟又沒風,便只當是府里出了事。

誰知進到屋里,就上了老夫人滿臉的怒氣。

老人家年近古稀,滿頭銀發,坐在炭火烘得人幾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嚴嚴實實。秋香團花的錦,外頭罩著比甲,額間暖帽有點歪,臉拉得七尺長,滿臉的皺紋都快被繃直了似的。

見著,沒等攸桐行禮問安,便將眉間皺出壑。

“怎麼這樣慢”皺眉不悅,徑直問道:“初七那日,你可曾出府”

“出去過,也跟夫君商量過了。”攸桐邊答邊行禮。

“去了雙桂街”

雙桂街是攸桐那日馬車出事的地方,因街尾兩株桂花醒目,所以攸桐記得。

遂頷首道:“確實去過那里。”

老夫人又問了馬車轱轆掉進渠、去酒樓用飯的事,跟蘇若蘭的言辭悉數吻合。被蘇若蘭讒言所,先為主,認定攸桐跟人同屋而坐,過后又議論秦家公子,定有蹊蹺緣故,見事大致對得上,當即勾起怒意來,拍著矮幾道:“做出這樣出格的事,你竟不覺得慚愧”

攸桐被接連責問,聽見無端斥責,也覺不悅。

礙著對方是長輩,沒緒,只抬眉道:“老夫人這是何意”

“秦二公子那是怎樣的人,滿齊州城里誰不知道走在外面,多眼睛都在盯著。你在京城怎麼胡鬧我不管,既然嫁進我魏家,就該安分些南樓里的東西還不夠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個飯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將我傅家面置于何地”

一通指責,招蜂引蝶四個字針一樣刺進耳朵里。

攸桐霎時猜出端倪。

“我不知老夫人是聽了誰的胡言語,這其中必定有誤會。我那日確實見了秦二公子,但沒半分越矩的舉,更不知所謂的招蜂引蝶,是從何說起。”端然站在屋中,姿秀,不卑不,“不知是何人誤傳謠言,老夫人可否請出來,當面解釋清楚”

“哼”老夫人冷嗤,盛怒而輕蔑。

這般份地位,當然是甚為自負,不愿意輕易推出舉告之人的。

攸桐瞧見,便覺得頭疼。

時下雖有諸多禮數規矩,卻也沒徹底將人困在閨閣里,男間兩相悅,往來同游,只消別私定終,老老實實地請長輩過明路婚娶,仍能傳為佳話。像魏攸桐和許朝宗,若沒后來徐家那些顛倒是非黑白的謠言為污蔑,多數人只會羨慕甚至妒忌,卻不會說魏家品德有失。

即便出閣之后,或是到佛寺進香,或是乘車轎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騎馬獵,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不睦,和離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礙。至多有些閑人無事可做,暗地里傳點風言風語,或是有頑固狹隘的,心存鄙夷,暗自唾棄而已而這種人,哪怕是風氣極開明時,也屢見不鮮,無需放在心上。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風隔小單間后,攸桐并沒覺得怎樣。

誰知到了傅老夫人這兒,這事就變了味道。

既有了誤會,那就只能解釋清楚。

攸桐耐著子,朝老夫人屈膝行禮,緩聲道:“那日的事,原本是個巧合。”而后原原本本地將酒樓客滿,掌柜因那雅間寬敞,取屏風隔作兩間的事說了。

老夫人哪里會信,只雙目含怒,端然而坐。

“你也無需編出這些托詞來糊弄我。當日你在京城鬧到那等地步,令尊都曾親口承認。傅家千里迢迢地娶了你,頂著滿京城的罵名挽回魏家面,而今將南樓在你手里,可有半點薄待”頓了頓,臉上氣得泛紅。

旁邊沈氏看起來,趕幫著拍背。

老夫人斥責道:“旁的事我不過問,但關乎傅家面的,卻是半點疏忽不得。你年紀還小,心未定,這回我只教導,不會深究。但傅家的面關乎軍威士氣,不許辱沒一星半點,這樣的事往后決不可再有”

這卻是認定了攸桐舉止不檢點了。

攸桐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傅家在齊州的地位幾乎跟皇家在京城相似,若有風吹草,容易惹人議論。

不愿忍這般苛刻的規矩,不愿束手束腳,可尋機和離,但此刻在其中,還是該為傅家著想。

遂欠道:“這回確實是我考慮欠妥,稍有不當,往后會留意,盡量不去拋頭面。但一碼歸一碼,當日雅間之,并無半點越矩,老夫人若是不信我的話,盡可設法找當時在場的旁人探問印證。春草、木香,乃至酒樓的伙計、秦家的仆從,他們總不會說謊吧旁敲側擊,也不會張揚此事。”

攸桐自認這是退讓了半步,誰知老夫人像是被中肺管子,臉驟變。

“這種事如何印證送上去給人笑話嗎。若傳出去,人議論起來,這臉面還要不要這事只是一件,要的是往后,務必要引以為戒,不得有半點疏忽。”

一想到京城里那鋪天蓋地的流言,老夫人只覺肝膽皆

傅家滿門猛將,兒郎無不英勇善戰,退敵守邊、保護百姓。

基、這名聲、這威,全都是兒郎拿命換回來的,幾十年來,不知灑了多

這般聲譽,豈容此玷污

這輩子最看重清譽,當初就不愿娶魏家,礙于兒子勸說才容進門,而今有了招蜂引蝶的嫌疑,想想往后,更是心驚。氣怒之下,端著長輩的威儀,當即沉聲責備起來。指著這事發散開,提醒攸桐不該隨意招惹男子,落人話柄,當初那些臭病,到了魏家著實該改掉。

攸桐聽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過來,哪是為了分辨事實,分明是老夫人想撒氣

先前看傅德清和眷迥異的態度,見傅煜幫帶家書、轉述魏思道的口信,攸桐便猜到,這門婚事是男人們在外商議的。周姑常說老夫人極看重名聲,今日聽到點風言風語便如此盛怒指責,可以想見,當初順著傅德清兄弟的安排,答應娶進門時,老夫人心里藏了多不滿。

所以,哪怕為長輩、份貴重,見到時,仍不免出冷淡輕慢之態。

甚至那日傅瀾音抱恙時,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于

如今聽見捕風捉影的幾句話,便盛怒責備。未必是真的被蒙蔽,興許是借題發揮,

趁機將攢了許久的怨氣不滿撒到

可憑什麼

若是看重名聲,對魏攸桐過去的行徑心存不滿,當初就該攔著傅德清兄弟倆,斷了婚事,另尋別家。何必一面拿著魏家能給的好,一面卻心懷不滿到頭上找茬,有點風吹草,不等查明白就斥責教導

攸桐既清老夫人的心態,反倒鎮靜下來,暫未言語,神亦不似最初和恭敬。

旁邊沈氏怕兩人杠起來,勸不住老夫人,便勸攸桐,意思是讓敬重長輩,先認個錯。

攸桐心里冷笑。

當然敬重長輩,嫁過來后偏居南樓,每日冒著寒風過來問安,不晚到不早退,也沒冒犯,規矩得很。但眼下這形,卻不是一句敬重就能和稀泥含糊過去的

嫁進傅家,難道是為了含冤

遂將兩手微斂,等老夫人說累了歇息時,抬起頭來。

“不便找證人對質,不能找人印證,又不許我分辯。老夫人,您這是著我承認私德有失想屈打招呀”

攸桐開口,笑意冷淡。

屋里言辭激烈,門簾外面,丫鬟仆婦都被朱婆婆帶到院里,只能約聽見幾句高言語。

人群中,傅瀾音站了會兒,面焦灼。

原本沒打算來打攪添,因瞧見攸桐跟著壽安堂的丫鬟往這邊走,覺得不對勁,才跟過來的。

自家祖母的,傅瀾音最清楚,幾回將邊叮囑,都是要離攸桐遠些,別跟著學,見頗深。傅瀾音是晚輩,不好多勸,心底里卻漸漸同起攸桐來。加之上回貪吃柿餅鬧肚子,無端連累了攸桐,心中頗為愧疚,方才覺得事蹊蹺,便跟來看看。

誰知到了壽安堂,就聽見這怒聲斥責的靜。

問了問仆婦,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沒人知道緣由,愈發懸心。

憑著老夫人的見,既然鬧到這般靜,未必會輕易放過攸桐。

然而是晚輩,即便闖進去,也未必能幫上忙,只會讓老夫人覺得被攸桐蠱,更添怒氣。想了想,抬起腳便往斜齋小跑過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沒出門,傅瀾音逮住他,氣吁吁地道:“快,去請二哥回府一趟”

“怎麼啦,姐”傅昭看大冬天跑出滿頭細汗,稀奇玩意兒似的打量。

傅瀾音嚨干燥,抓起茶水灌了一口,“二嫂見麻煩了,你去請二哥,讓他得空時盡早回來一趟,到壽安堂。個面就

“二嫂啊又怎麼啦”

“不知道。你快去”

傅昭犯懶,“不去。多大點事,我又不是跑的。”

“去不去”

“不去。”

“欠收拾啊你”傅瀾音眼睛滴溜溜打個轉,瞧見他屋里博古架上一把緙鞘的短劍,過去便抓在手里,“去不去要是犯懶,我便等爹回來,跟他說說這短劍的故事”

這哪行傅昭只覺屁一麻,怕挨傅德清的揍,嚷道:“你還是我親姐嗎”

傅瀾音微微一笑,“不是親姐能知道這個快去”

“”

傅昭沒辦法,認命地出門,騎馬奔向校場。

校場之上駿馬奔騰,鐵蹄如雷聲滾滾,踩得凍土上泥屑紛飛。千余騎兵盔甲嚴整,手里刀槍冰寒,馬背上劈、砍、刺,閃、避、架,配著令旗指揮的陣型,練得熱火朝天。

傅煜乘著坐騎黑影,穿梭在兵陣之間,臂挽長弓、腰懸重劍。

待陣法須變化時,他彎弓搭箭,數百步外,鐵箭疾風般出,不偏不倚,堪堪過令旗。那勁道帶得令旗歪向左側,卻不跌落晃,力道拿得極準。陣中將士應命,當即如龍蛇般滾滾飛奔。

傅煜馳騁其間,滿朗剛健、果敢勇毅。

自打那晚在南樓做了場春夢,他便有意躲避攸桐,連日不曾踏足南樓。

然而即使宿在兩書閣,也會不時想起那旖旎夢境,想起那日攸桐拎著食登門時的模樣。傅煜這些年不近,自持高傲,卻被那夢折騰得心浮氣躁,索將麾下騎兵分幾波,從騎、長途奔襲到圍剿、刀槍對戰,由他親自帶著分批訓練。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從黎明卯時到這會兒,片刻都沒歇息。

傅昭冒著寒風一路疾馳,到得校場時,訓練接近尾聲。

上有傅家的令牌,又在軍中掛了閑職,出暢通無阻。待守門的小將帶他到練兵,便抱拳笑道:“多謝了我在這等著就,你忙吧。”說完了,三兩下便竄上高臺,遠觀練兵的形。

漸漸的,他臉上頑劣盡收,有些艷羨。

傅家滿門兒郎皆能提刀上陣,唯獨傅昭是個例外。

他蹲在高臺上,瞧著這支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虎豹鐵騎,瞧著二哥指揮訓練時威風凜凜的樣子,手掌漸漸攥,恨不得取支鐵槍、牽來戰馬,跟兵士們一道磨礪,將來并肩上陣殺敵。恨不得孤跑出齊州,到邊地歷練,也能如二哥般履立戰功,獨當一面。

可他不能。

傅昭羨慕而失落,等訓練完畢,傅煜吩咐軍士們歇息,往他這邊走來時,趕藏起緒。

“二哥”他跳下高臺,仍是慣常的頑劣笑容。

傅煜滿臉的肅殺嚴苛在看到他時稍微溫和了點,“你怎麼來了”

“搬救兵唄,姐讓我來的。”

這猴崽子,誰的話都不聽,倒是被傅瀾音支使得團團轉。

傅煜在弟弟肩上拍了下,“何事,快說。”

“說是二嫂在壽安堂見了麻煩,祖母很生氣,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姐讓你得空時過去一趟,個臉就。”傅昭知道二哥的子,滿心軍務,雷厲風行,對宅之事懶得多問,怕被責備,趕描補道:“我就是跑帶話,可別沖我生氣啊。”

傅煜眉目微沉,屈指輕敲他眉心,“沒擔當”

傅昭嘿嘿笑著,又道:“不過姐過來的時候跑得氣吁吁,我看很著急。”

“嗯。”傅煜回頭掃一眼軍將,皺眉。

上回瀾音搬他到南樓救火,便上那般尷尬狼狽的場景,這回又不知是為何。不過既是壽安堂,祖母的分量絕非蘇若蘭能比,瀾音這般折騰傅昭,恐怕真有點事兒。好在手頭暫無大事,他半夜出府練兵,也打算回去歇會兒用飯,順道瞧瞧無妨。

遂朝遠比個手勢,等魏天澤過來,便他先照看這邊。

魏天澤應了,打趣傅昭,“又惹麻煩啦”

“我最近老實著呢”傅昭哼了聲,繼而抱拳,“魏大哥,回見”

說罷,跟在傅煜后疾步出了校場,縱馬回城。

壽安堂里,此刻的氛圍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竹,著實將傅老夫人氣得夠嗆,卻也怒極生智,意識到這般牽三扯四的責罵會給人留下話柄,反而降了份。遂稍稍收斂,命蘇若蘭出來對證,又將春草和木香來問話。

偏巧木香的娘昨兒病了,告假外出尚未歸來,人到家里去尋,一時間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的言語,老夫人哪里肯信

來回折騰了一個時辰,仍沒個結果。

滿屋濃重的炭氣熏得人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誰惡意中傷、造謠生事,瞧見蘇若蘭,心里有了數,反倒鎮定下來。老夫人盛怒而來,咄咄人地斥責了半天,沒能令攸桐服認錯,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頭忽而便傳來問候聲

“將軍”聲音有高有低,卻齊刷刷的。

聲音落,門簾掀起,屏風后魁偉的影走進來,上細甲沉黑、卷著寒意,腰間佩劍未解,冷威儀。他的上是一貫的沉肅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進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掃過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上。

自那晚無端的春夢后,他有意無意地躲了數日,終是不可避免地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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