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第2章 遷宮

二十五年前,葉貴妃誕下九皇子,皇子弱多病,藥石無醫,宮中已經準備辦喪事。恰逢螢道長來京,稱皇子命格特異,在皇宮中恐養不大,若要平安人,須得終生不再與父母見面。

螢道長是活神仙,皇子又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氣,就算留在宮中,也沒法子再睜眼見父母了。先帝與貴妃二話不說,直接將皇子給了螢道長。

姜雍容靠在榻上,回憶起先帝起居注中關于九皇子的記載。

命格之說不過是虛幻,里面的真相大概猜得到。

當時的姜皇后是的姑姑,堅毅,手段強,為保住正宮太子,妃嬪們的兒子多半都會中道夭折,若不是螢道長大發善心,九皇子只怕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姑姑機關算盡,最后太子卻死于傷寒,不到半年,姑姑也撒手而去,先帝與朝臣已經打算從宗室中擇嗣,就在那個時候,一直同母親被貶在冷宮的七皇子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那就是皇帝。

不,已經是先帝了。

乾正殿的大火足足燒了三日才熄。好在乾正殿外為阻擋叛軍而砌了高墻,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

“主子,歇一歇吧,嗓子該喝藥了。”

魯嬤嬤端著藥盞過來,梆梆地道。

角朝下,臉快耷拉到地上。

姜雍容知道是氣什麼,和思儀回宮之后,才明白姜雍容前幾天就知道大戰在即,故意將們支出去,只以死殉國。

魯嬤嬤到底經過的風浪多,再怎麼樣也忍得住,思儀卻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主子您怎麼能這麼對我們?要死我們一起死,要活我們一起活。我們到底是哪點做得不好?要是做錯什麼您說呀,打也好,罵也好,求您別再這麼對我們,別再趕我們走……”

姜雍容簡直要懷疑自己可能不是送們一條活路,而是趕們去死。

魯嬤嬤是姜雍容母親陪嫁的侍,一手將姜雍容帶大,宮時封四品執事尚宮,思儀則是姜雍容陪進宮來的侍,封六品史。

當初宮的時候,姜雍容邊的仆從如云,是有品階的就有十多人,但這五年來,眾人眼見無緣帝寵,便各自自尋門路,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宮里撥下來的灑掃宮人,邊只剩下魯嬤嬤和思儀兩人了。

姜家嫡長的侍也要經過千挑萬選,詩書禮樂棋琴書畫樣樣都要懂一些,思儀原本不合條件,但姜雍容就是看中了爽直的子,比如這會兒,哭完了便完了,姜雍容略略幾句,很快便捧著姜雍容的手,“哇,主子這指甲染得真好看!以后也這麼染好不好?”

姜雍容:不好。

魯嬤嬤就比較難辦了,尤其是姜雍容白晰,被白綾勒出來的瘀青益發顯眼,魯嬤嬤看一眼,臉耷拉得就更厲害一點。

姜雍容知道怎麼樣能讓魯嬤嬤忘記這件事,只要隨便嚷個疼,頭疼也好,疼也好,肚子疼也好……不拘什麼,就能讓魯嬤嬤忙得團團轉,然后就有了新的東西叨念,就把這事拋在腦后了。

但不知怎地,明明只是張個的功夫,人卻懶怠甚至懶怠喝藥,只是若真的不喝,魯嬤嬤估計就要回房默默在母親的畫像前垂淚。

于是只好坐起來,接過藥碗喝了。

魯嬤嬤的臉稍稍好了些,端過一盅清水服侍漱口,然后再遞給一枚杏干。

其實在七歲后就不嫌藥苦了,在魯嬤嬤的心里大約永遠都是個孩子,沒人的時候總一枚餞過藥。

姜雍容配合地噙了,重新在榻上躺下。

魯嬤嬤正要端著東西出去,只聽得思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聲音又尖又利,像是在罵人。

小太監小宮們對這坤良宮的差事向來是很敷衍的,現在卻索連人都不見了。思儀好容易抓了個過來掃地,還沒掃到幾下,外頭就有執事太監曹吉祥過來喊人。

思儀當然不依,曹吉祥便打起腔來,說乾正殿是個大頭要收拾,且因穆賊作,宮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十之二三,都不夠人手,“娘娘向來是最肯恤下人的,還請姑娘跟娘娘說一聲,以后這宮里的差事簡省著些使,得空奴才再派人過來。”

就是說到這里思儀才氣得罵人的:“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我們主子是什麼人!這里是坤良宮的皇后娘娘!按祖上的側例,灑掃侍奉的宮人每班五十人,日夜兩班,你們幾時湊到過實數?現在竟還敢說這種話,信不信我撕爛你的狗——”

曹吉祥紋風不,臉上仍是一臉假笑,里客客氣氣地賠不是,手已經一揮,打算帶著人走了。

思儀差不多已氣瘋,再不攔著估計就要手,姜雍容吩咐魯嬤嬤:“把人帶進來說話。”

宮里向來是拜高踩低,曹吉祥雖然只是個五品的執事,卻并不把姜雍容這個無寵的皇后放在眼里。

更何況皇帝已經殯天,這個皇后更加可有可無,了不起就讓發作幾句,看在姓姜的份上,他不頂就完了。

邁進門檻的時候曹吉祥是這樣想的。

進來一抬頭,瞧見一名子在榻上擁被而坐,裳并不見華麗,頭上只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綰發的僅一支玉簪,那是上下唯一的飾,看上去簡素得比最普通的執事姑姑還不如。

可目一落到的臉上,什麼裳、什麼首飾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在這張臉下臣服、退后,連這荒涼的坤良殿仿佛都變得無限深邃高遠起來。

被那雙眼睛一,曹吉祥只覺得通像是被一種浸住了,不由自主,就跪了下來:“娘娘!奴才也是沒有法子,還請娘娘恕罪——”

開口了才發現,自己居然張口就是哭腔。

“罷了,在宮里當差不容易,你自然有你的難。”姜雍容道,“宮人,事多,再加上先帝的奉安大典,新皇的登基大典,你們不得忙碌,本宮理會得。”

姜雍容說著,略一抬手,魯嬤嬤捧過來一只錦匣,在曹吉祥面前打開。

里頭是一只十分沉實的黃金大簪,金子還在其次,簪頭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在深長宮殿的幽暗線下,依然熠熠生輝,映亮了曹吉祥的眼睛。

只聽姜雍容道:“新皇登基之后,接下來就該是選妃。這宮里馬上就有正經主子進來,本宮也該騰一騰位置了。西南角上的清涼殿很清凈,院子里還有一株很大的臘梅樹,每到冬天就開得很好,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曹吉祥懂的意思:“在的,比去年又大了不呢。”

姜雍容頷首:“那就很好。”

曹吉祥領了賞出來,直到走出坤良宮外,方覺得周籠罩的那種被包圍著的浸才漸漸消失。

竟然會冷落這樣的人,先帝莫非真是個瘋子?

思儀看到那只簪子的時候眼睛都急紅了,是魯嬤嬤使眼才強忍著沒發作,等曹吉祥走了,便忍不住道:“主子,那可是后冠上的大簪,怎麼能拿來賞人呢?!”

姜雍容道:“若是不用它,就只能摳后冠上的珠子了。”

思儀怔住:“……”

心痛之余,深深覺到了坤良宮的貧窮。

“按規矩,主子是皇后,即便是遷宮,也該遷到慈寧宮,怎麼去清涼殿?”魯嬤嬤皺眉,“那里住的都是些文宗皇帝留下來的太妃,無子無寵,活著不過等死罷了,主子你怎麼能去?”

姜雍容心說我可不是無子無寵?

風長天今年二十五歲,新后的年紀想必和不會相差太大。等到新后當太后的時候,不幸還活著,豈不要又遷一回宮?索一趟遷完,省事。

姜安城知道了后,宮了一趟,道:“阿容,你在宮里也待夠了,我帶你回姜家。”

這可是違制的。不過姜安城是迎新君破敵虜的第一大功臣,真要這麼做,宮里宮外的大約也會給他這個面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看不見。

“別了,沒的給父親添堵。”

姜雍容一面整理自己的書架,一面道。

清涼殿比坤良殿小得多,能帶過去的東西很。此后余生漫漫,還需要許多東西才能打發無盡的挑選的全是詰屈聱牙的大部頭,只有七八十老學究才會去鉆研的那種。

是姜家最無能的皇后,也是父親最恥辱的敗績。頭兩年父親還用一切力量去幫爭取帝心,后面發現全是徒勞無功,便徹底放棄了。這會兒喪家之犬一般回到父親面前,父親大約連看一眼都會覺得煩心。

那麼,不去煩他,就算是最后的孝心了。

姜安城想了一想,又道:“那我替你在外頭置所宅子,城里也好,城外也好,看你喜歡在哪里。”

姜雍容抬起了頭,隔著書架著姜安城的眼睛:“二哥,反正是孤獨終老,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你不必為我費心了。”

斜斜地從窗棱照進來,書架前有塵埃在柱里輕輕飛舞。姜雍容就站在這柱中,柱仿佛融進了,然后再從出來,藏書之地偏于幽暗,而仿佛自源。

如此年輕,如此麗,就像一朵花才剛剛開放,怎麼能就扔在深宮的角落里任其腐爛?

“阿容。”姜安城低低喚了一聲,明知道坤良殿沒有旁人,還是左右看了看,確認魯嬤嬤和思儀都不在,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遞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只看了一眼信封:“榮王的?”

姜安城臉上微微一喜:“你怎麼知道?”難道就在等這封信?

“上面是他的字。”

姜安城喜愈深:“五年了,你還記得他的字,可見——”

姜雍容抬頭看了他一眼,“二哥,不是我要記得,是我看過的東西想忘也忘不了。”

姜安城:“……”

姜雍容自聰慧,三歲便啟蒙認字,跟著夫子念《千字文》,夫子即教即誦,過目不忘,姜家上下都贊不絕口。有一天姜雍容來找他,他正被夫子盯著讀《尚書》。《尚書》乃三代誥命之學,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里弄得懂?不過是死記背而已。

背到“寅賓出日”,下一句怎麼也想不起來,眼看夫子已經拿起了戒尺,心中越發著急,小雍容忽然在旁邊道:“平秩東作。”

確實是這句!姜安城連忙接著背下去,背到“厥民析”下面一句,“鳥”起頭,卻又卡了半天,小雍容道:“鳥孳尾。”

第一句還可以說是誤打誤撞,第二句就不能再說是巧合了,不單姜安城,連夫子都刮目相看,問:“大小姐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二哥讀了五遍了。”小雍容乖乖巧巧地道。

用聽的你就背下記住了?”夫子兩眼放,“背背看。”

小雍容便朗朗將那段背了一遍,明明不解其意,卻是口齒清楚,一字不爽。

“奇才啊,奇才!”夫子大驚,姜家上下震,父親聞訊而來,親自教姜雍容讀完那篇《堯典》,姜雍容不單誦,連意思也記得清清楚楚。

父親大喜,一把抱起小雍容:“容兒真是上天賜給大央和姜家的禮,將來必定能為一代賢后,青史留名!”

父親一向很同孩子親近,這樣的擁抱應該是小雍容記憶中的第一次,所以小雍容雙手摟住父親的脖頸,笑得很開心。

但姜安城寧愿小雍容沒有這點過人之。因為從那之后,年就結束了。

父親幾乎是想把世上所有的知識全塞進的腦子里,翰林大儒、書畫大家、名人逸士……皆被請到姜家,教授小雍容。的時間全被四書五經和琴棋書畫等等滿了,連吃飯時都有專人在旁邊讀書給聽,他的小書房里再也不會有個小妹妹來找他玩了,因為比他要忙得多。

此時此刻,姜安城依然衷心希姜雍容記得榮王的字不是因為記好,而是因為對榮王上心。

他道:“榮王至今沒有娶王妃,他心中一直有你。從前這話我不好說,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阿容,你還年輕,榮王說只要你點頭,他便拋下王位帶你走。江南也好,塞外也好,你們們不用在意聲名羈絆,自由自在過活,多好。”

在姜安城期待的目中,姜雍容接過信,然后揭開一旁的薰籠罩子,將信擱了上去。

深秋的殿已經有幾分寒冷,碳盆燒得紅融融,信上很快便被火焰食干凈。

姜安城失:“阿容!”

“二哥,為后宮妃嬪傳遞私信,是大忌。”姜雍容淡淡道,“對我來說,榮王只是兄長的朋友,旁的什麼也不是。再者,江南塞外,要是我愿意去,一個人也去得,不需要男人帶我去。”

從書上讀到過天大地大,讀到過寒外飛雪,讀到過江南煙雨。年時候也曾經憧憬向往過,還曾經和兄長與榮王坐在一起高談闊論過。但現在,那些時的愿就像是枝頭來不及開放就已經在寒風中枯萎的花苞,再也沒有開放的興致和可能了。

*

在一個極好的天氣里,姜雍容搬離了坤良宮。

天藍如玉,一云也沒有,琉璃瓦燦燦發,樹葉轉為金黃,空氣里全是草木的芬芳。

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里面的殿宇森森,埋葬了從十五歲到二十歲的五年時,埋葬了從天之驕到冷宮寂后的不甘與掙扎,埋葬了為一代賢后的夢想。

像一個墳墓。

清涼殿的前一位主人信佛信得很虔誠,不大的宮殿里還特意辟了一間宮室出來做佛堂。

前院的臘梅樹十分巨大,上面的葉子還未落盡,但已經結了的細小花骨朵。后院不小,還有一口池塘,幾條花團錦簇的錦鯉在水里吐泡泡。

姜雍容在池塘邊佇立良久,凝神低頭,看得思儀有點心驚膽戰,直擔心會想不開。

魯嬤嬤的心比更驚,臉發白,和思儀使了個眼,兩人悄悄地地接近,想把姜雍容拉過來。

然后就聽姜雍容道:“這魚不錯,可以燉湯。”

魯嬤嬤:“……”

思儀:“……”

魯嬤嬤和思儀又安心地去忙碌了,兩人還在小廚房翻找看看有沒有什麼工可以撈魚。姜雍容還站在池邊,池水碧綠,倒映出的影子。

方才那一瞬,確實是想跳進去。

沒有來由地,自己并沒有刻意想尋死,只是莫名冒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只是再想想,魯嬤嬤第一個會殉主,思儀想不開的話,就會是第二個。

所以……還是喝魚湯吧。

《吾皇》

    人正在閲讀<吾皇>
      關閉消息
        猜你喜歡
        通過以下任何一個您已經安裝的APP,都可訪問<歡享小說>
        首登送5800,日簽580書幣
        及時更新最火小說!訂閱推送一鍵閱讀!海量書庫精準推薦!
        2 然後輕點【添加到主屏幕】
        1請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