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葬禮后，一大家子人沉默地整理著。

在別人看來，外公真可謂高壽了，喜喪，他一直安康，直到最後一刻才猝然長逝，宛然是沒什麼痛苦的。

可家裡人又都明白，外公去的不痛苦，生時卻也未見得幸福。

外公並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睿智有風度的老人。即使有了個兩室一廳的敞亮的公寓，他是不肯住到任何一個稍大點的房間去，自己在朝北的小房間里，窄床，破櫃，發霉的味道，反正小輩幾個自有記憶起就不進去，也實在不敢接這個總是單獨坐在小床上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外公倔強，像茅坑裡的石頭，讓一起吃飯，不吃，在臺的矮凳子上吃醬油拌菜；讓一起出遊，不去，一個人一大早拎著個破袋子就出去坐公車，他逢車必上，在窗邊坐著一圈又一圈，中午回來吃了飯繼續出去，總之就沒個停的時候。

照長輩的說法，外公這是占政府便宜，七十歲以上老人坐車不用錢，那時候艾珈倒也信了，但後來有一天不知怎麼的，鬼使神差的跟了外公一起上車，外公很高興，笑起來出一口蠟黃的牙，上了車后，笨拙的塞給艾珈二十塊零花，然後尷尬了一會，就看向窗外，看了一路。

一般帶小孩的都習慣讓小孩在靠窗的位置，可外公沒有，他自己搶先坐了，給錢后再也沒理外孫，就這麼看著外面。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老年人特有的，帶著水的眼神，反著外面的，他眼睛里容納了所有窗外的街景，讓艾珈覺得，他彷彿用全心看著這個世界。

沒有手機，不識字，外公的眼睛，除了看新聞，就是看這個對他來說永遠新奇無比的新社會。

艾珈突然對於大人那種，外公是占政府便宜的說法，無端的厭惡起來。

怎麼會是那麼個理由呢，他明明就是，太留了……捨不得看一眼。

而如今，斯人已逝，萬歸土。

他們終於像個正常的晚輩那樣，深探索起一個曾今忽略的長輩的房間，著鼻子，又眼睛酸，那些層層補丁的破破猶帶著外公上的味道，絕版的腰帶和布鞋，搪瓷杯子里一層層的水垢……外公甚至不喝茶，連洗澡，都只用洗皂。

一個真正的苦大的人，不摻一點貴氣和涵。

艾珈不信外公一個世紀老人會什麼家底都沒有，東西，竟然真出個東西來。

一個樸實的紅木盒子。

再不懂，也該知道這澤純正手圓潤的紅木盒子價值不菲，艾珈心裡撲通撲通的跳，就著緻的小鎖打開了盒子，裡面竟然只有一疊紙，那紙顯然被細的保管著，外公甚至還在紙周圍放了很多樟腦丸，導致整個盒子里氣味撲鼻，可紙上依然斑斑黃跡，霉痕遍布，艾珈手的不行，把盒子放到一邊，拿出了紙。

這一拿才發現，原來這紙不是一疊，而是凌散開來的一張，大概是當初被折的太狠，摺痕一就撕裂開來，導致這工整的折著的紙變了一疊的樣子，從背面看年痕斑駁，約有一排排極為工整的小字的樣子，有些張的了手，擔心一打開紙就碎了，猶豫了許久，還是向紙的邊緣。

還沒打開，就聽旁邊了一聲：「珈珈，手裡什麼東西？」

「哦我……」艾珈刷的抬頭站起來，想和老媽分挖寶的興，卻在站起來的一瞬間眼前一黑，眩暈洶湧而來，心裡大驚，雖然猛然站起來時的暈乎是常事，可也沒那麼洶湧的，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耳邊彷彿有老媽在，可還沒覺到有沒有人扶，就暈了過去。

媽個，後腦您悠著點千萬比先著地啊！

就只能祈禱這個了……

「醒不過來就打死他！」一聲怒吼傳來，驚得艾珈虎軀一震。

「哎醒了醒了！」有人驚喜的喊，「眼皮了，老爺，老爺！駿兒醒了！」

「……」艾珈只到頭痛裂，生理和心理上的。

肯定幻聽了吧，就算曾經的瑪麗蘇病有後癥，可從沒幻想過自己老爹是老爺……好歹是個皇上，大王什麼的。

「嚷什麼！不怕嚇著！」聲氣的聲音快速靠近，在到耳邊時變繞指，「駿兒？閨？醒了？」

醒了，不敢睜眼。艾珈劇烈抖眼皮。

「這是在做惡夢啊！」男聲斷定，轉瞬又氣吞山河，「來人啊！打死那個狗東西！」

「哎喲老爺！駿兒這樣又不是他害的，您這就把他打死了，駿兒醒來找不著人，一時想不開可怎麼辦？！」聲極為著急。

「想不開就打，打到想得開為止！為了那麼個下三濫的東西命都不要了，我閨的命有那麼賤？！」

「哎喲，要打您打，我可下不了手。」

「……老大！你來！駿兒醒來要是還放不下那個王八羔子，你請家法打醒你妹妹！」

「爹，我等會要回營。」年輕點兒的男聲一口回絕。

「狗東西，你就不肯聽你老子的是不？家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那破營重要。」毫不猶豫。

「你妹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都重要。」

「嘿！咱還比不上這蠢丫頭是吧！」哐啷哐啷的聲音，夾雜著中年婦攔架的聲音。

艾珈是真不想醒來，可現在心湧，又覺得自己是做夢，想快點醒來吧，又怕這不是夢，一醒來就什麼都不對了，心底里天人戰，只恨不能自己給自己一磚頭再昏過去，這眼皮抖得那一個風中凌，一不小心就要睜開來了。

終於，在眼皮快筋的那一瞬，無奈的睜開了眼。

看到眼前木質床頂的時候，就知道，夢沒醒，或者……

「哎喲，醒了！」人一聲尖阻止了一場父子相殘，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撲過來，臉上哭得梨花帶雨，頭髮全都往後梳，盤了一個蝴蝶型的髻，極為工整，一髮都沒，上穿著一藍底的綢緞長褂，樣式是什麼艾珈可說不出來，反正就是電視里看到的民國時期傳統人穿的旗袍，古樸的嚇人。

不是人嚇人，但艾珈就是嚇呆了，全繃，死盯著人跟見鬼一樣。

人被嚇著了，哭出來：「老爺！駿兒這是什麼眼神兒啊？！駿兒？不認得娘了？我是你娘啊！你別是傻了吧，你倒是喊一聲啊！」

旁邊跟著上來一個中年男子，鼻子下留著梳剪整齊的齊小鬍子，說不出帥不帥，方臉大眼懸膽鼻，長得魁梧高大不怒自威，上穿著黑底黃邊兒的綢緞馬褂，手裡還拿著拐兒，很是有型有款，此時這個有型有款的大叔正一臉擔憂的看著：「駿兒？駿兒？認得爹不？」

艾珈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反應，線又一暗，床尾最後的隙被一個高大的派帥哥佔據了，他的穿著終於正常了點，是灰藍的軍裝，有點鼓鼓囊囊的，不大顯材，但好歹是有點登氣息了！此時這個帥哥哥也努力探過朝看著，卻沒說話，擔憂之也溢於言表。

「駿兒這是不認得我們了嗎？天啊，我兒被打傻了！老爺！怎麼辦啊！駿兒不認得我了！」人又開始哭，「這您得做主啊！那下三濫的東西害了我們駿兒啊！」

老爺也吹鬍子瞪眼的：「看我不打死他！」說著舉起了拐杖。

好像自己不說話就要出人命了……艾珈約有這覺，可是真心不想說話，總有種，一說就再也出不去的覺，也有可能，說了，夢就醒了呢？

「等會，你們……」口而出，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等等，不管啞不啞，這聲兒好像不對！

「說話了說話了！駿兒，認得娘不？」

完了，夢沒醒。艾珈又獃滯了，那自己是認不認得啊？

「別急！駿兒剛醒呢！」老爺明明勸著，卻也著急，「記得爹不？」

「爹，別問了，駿兒那是正常的，頭撞得太厲害，醒來會有段時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休息下就好了，看眼神兒，應該是沒傻。」這個大哥很淡定，刷的帶起藍灰的大蓋帽，在看到那帽徽的時候，艾珈真的不好了。

白的，太。

青天，白日，旗……

媽，沒學好近代史，怪我咯？

這一刻，艾珈真覺得自己死過去算了，死死的盯著大哥頭頂的帽徽，只覺得氣都要不過來，上一陣陣發冷，那種悉的眩暈再次洶湧而來，心裡的小人兒在跪地哭喊：我要回家！

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