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第20章 心病
黎大一去不歸,給黎嘉駿帶來了不小的心理影。
覺得大哥那諱莫如深的態度很可怕,那膠捲分明是跟二差不多的萊卡相機35mm膠捲,在照相館普及、人們還習慣照相師「站樁」拍照的年代,這類相機的應用面一般不是極為新的新聞記者,就是軍事偵察。
黎二的這個相機源自德國徠卡,這個被神話的相機品牌以前親眼見都沒見過,自從見識過以後,所有的辭彙都貧乏了,只能形容其為「軍工級兇」,打開后蓋可以看到裏面的手工製造技,那是連鎚子都砸不壞的厚度和度,再加上其確的取景和先進的工藝,毫無疑問,這樣的相機將會稱霸戰場。
有了那樣的想法,當看到這款相機所代表的經典的35mm膠捲時,肝都了。
越想越不對的黎嘉駿問黎二:「哥,你看那些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啊?」
黎二回想了一下,搖頭:「不知道,什麼標誌都沒,怎麼猜得出。」
「也不是沒標誌啊,那地表白茫茫的,是白沙灘嗎?」
「什麼白沙灘,那是結冰的湖!誒……你這麼說,倒像是一個地方……」二哥這麼說著,表忽然凝重了起來,「這什麼況?」
「哪哪哪?」黎嘉駿大急。
「我也不確定。」黎二緩緩的說著,可是眼神卻不是那麼說,他的眼睛裏,恐懼多於疑。
「確不確定你倒是說啊!」
「大哥應該認得,這就是…這什麼湖來著……太偏了我都不記得名字了……反正……」他看了黎嘉駿一眼,閉口不再說了。
「怎麼了嗎,有什麼不能說的?」
「孩子家家管那麼多作甚,你課業完了?」
他這麼說,分明就不願意講了,黎嘉駿張張,還想磨泡一下,就見黎二刷的站起來,手中還提著剛才喝了一半沒放下的咖啡,走了出去。
饒是二哥什麼都沒說,明白了什麼的黎嘉駿,竟忽然確定了某個一直模糊的東西。
那一天,看來是今年了。
看著手中翻爛的題集,突然惶不安起來。
這是一種很空茫茫的覺,不知自己何地,甚至覺不到自己腳著大地,就在那一天將發生的地方,記不起那一天究竟發生在哪,可是在那一天後,整個東三省都將傾覆,無人能逃。
此時憋著勁兒要往關里考,是潛意識裏想逃跑嗎?可是,可是到了一九三七年,還能往哪逃?要逃嗎?逃得了嗎?逃得嗎?願意……逃嗎?「
黎家老,全在這裏,就連充滿江南風味兒的祖宅都已經立在瀋城外,如果事發,他們往哪去?他們能好嗎?更何況,還有個當兵的大哥……
此時黎嘉駿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知道這些,如果不知道,就能心安理得的備考,考去北平,隨後等到戰爭發,會無可奈何的隨著學校轉移,到時候無論生離還是死別,那都是被迫的。
可此時若是考去了,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就已經生離。將在關里做一個戰火中的大學生,而他們,將在關外,做一群惶惶不安的「亡國奴」。
腦中浮現很多場面,黎老爺肅著張臉不停的給塞錢,罵不煙了以後錢都不會花的傻妞;大夫人對章姨太送的東西都不表達看法,等章姨太走了,才喊裁來給黎嘉駿量改那些章姨太送來的所謂名貴服;黎大像座沉穩的山一樣,年紀不大卻已經極有威嚴,總是不聲不響間得弟妹不敢氣兒,可其實弟弟和妹妹在外面闖得爛攤子,全是他奔波擺平;黎二,這樣一個跳的青年,回國后這一整年,大部分時間幾乎都宅在家裏給妹妹補課,如果黎嘉駿真的考上北平大學,那就是黎二一手把送出了九一八的泥潭……
六月,進京趕考的火車即將出發,黎老爺已經安排好了在京過暑假的住,如果考上,無論寒暑,可能要有十多年,也有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踏上這片土地了,不可能再回來日本人的統治,也不可能讓他們全遷出來承戰爭的□□。
這是一個死循環,無解。
紛雜的想法和畫面晃得頭痛裂,心跳如鼓,竟然有了一種當初戒毒時那種心悸的覺,呆了半響,還是覺得全的,提不起勁兒來做任何事,乾脆爬回床上閉著眼,要睡不睡的,閉上眼,一個夢接一個夢的翻來覆去的做,有些是在這個時代的,伏案疾書,沒一會兒,場景又模糊到了現代,桌前是飛利浦的護眼燈,亮黃白的,和溫暖,門開了,一個人端著托盤進來,竟然看不清是爸爸還是黎二……半夢半醒間,竟然發起汗來。
意識到這一點時,心裏完全就是臥槽狀態的,這節骨眼上生個病那可真是要死啊,把汗起來,到口乾舌燥,步履蹣跚,發現外面居然已經一片漆黑,桌上只有一壺冷茶,可不敢喝,否則就是雪上加霜。
提著壺冷茶往外走,平時黑上學上班都習慣了,晚上總是習慣靜悄悄的,這次沒什麼力氣,更是腳步虛浮,往外走了兩步,卻見走廊盡頭黎老爺的房間還亮著燈。
剛才注意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三點了,這時候還不睡,老爹也不怕肝,走過去剛要敲門,就聽裏面有抑的爭吵聲。
「反正老子不走。」黎老爺的聲音,「你給我滾回去該幹嘛幹嘛,咱關外又不是沒打過仗,你怕個屁!」
「爹,我不是怕死。」黎大的聲音罕見的有點著急,「我怕到時候你們……駿兒至能送到北平去,可你們不行……」
「你也知道我們不行!?祖宗好不容易創下個基業,你說走就走?還上海?這兒只有日本蘇聯,上海有什麼?上海都被瓜分西洋畫的調盤了!什麼亡不亡,如果真打起來,真輸了,在這兒是三姓家奴,在上海就他媽是百姓家奴!什麼差別?!」
「爹!租界多方勢力牽制,至是安全的!」
「你別說了,不走!快去睡吧,明兒個給我滾回去,讓你帶的你帶去,其他別管。」
「爹,打仗會死人的。」
「那你記著別來個丟人的死法兒!自從你當了兵,老子管過你嗎?誰管過你了,你娘都沒管過你!呵!吃了幾年軍糧翅膀了敢管你爹了?」
「嘉文送了駿兒后,我會勸他去上海發展,爹,我大概知道我會怎麼死,你不用擔心。」隨著大哥抑低沉的聲音,腳步聲忽然出現在門前,黎嘉駿還沒擺好表,門就被大哥打開了,兄妹倆大眼瞪小眼,黎嘉駿穿著輕薄的睡,手裏還提著個茶壺,一臉訝異。
大哥沉默了一下,什麼都沒說,他看了看站在書桌后的黎老爺,回頭問妹子:「有事?」
黎嘉駿盯著黎大的眼睛,腦子裏一片混,全發虛,只覺得昏昏沉沉,可裏卻很清晰的吐出三個字:「我不走。」
「什麼?」
「我說,我不去北平了!」黎嘉駿很決然。
「別鬧,這兒沒你的事,管自己睡覺去!」
「我知道你私下問過先生,說我考東北大學都懸!」黎嘉駿雖然一心複習,但並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沒有閉門造車,比誰都關注考試功率問題,如果一開始決定考北大隻是為了驗一下學沫逆襲神之學府的快,當對著各學校的歷屆國文題發獃后,接家裏的安排買車票進京趕考就帶了點死馬的心態,而現在,聽了這段對話后,發現走不了了。
「那也去拼一拼北平的大學,留在這兒有什麼前途。」大哥不多言了,他側繞過石化的妹子就要走,黎嘉駿卻不知哪來的激,一把抓住黎大,聲問:「你早就知道?」
「什麼?」
「日本人要開打……」
「那又怎麼樣?」
要是知道能怎麼樣也不至於快兩年了束手無策!
看妹子張口結舌的樣子,大哥無奈的嘆口氣,理了理鬢角的髮,破天荒的下聲音:「乖,去考,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有我們在呢,你怕什麼?相信自己,你在北平也能過得很好。」
黎嘉駿腦子裏就剩下三個字了:「我不去。」
「那就考到上海,跟你二哥一道去。」大哥低頭湊到耳邊輕聲道,「你知道他的心愿,你不會讓他失的吧?」
黎嘉駿不為所,冷靜回答:「如果我不告訴他,等他知道真相,那就不止是失了,他還會絕。」
「你想因為你的任,拖著全家一起在這兒困死?」大哥瞇起眼睛。
「那麼哥,我問你,只有你一個人察覺到這點了嗎?」
大哥搖搖頭:「很多人心裏都有點數的,只是沒有證據也沒有辦法。」
「所以,你們私下裏應該有商量的吧,你們覺得,這場仗如果打起來,最後會怎麼樣?」
大哥沉默一會,隨後搖頭:「若是樂觀,必不致此。」
「你打仗了,我上學了,二哥去上海了,爹娘誰照顧?」黎嘉駿佯裝嗤笑,「你連嫂子都沒往家裏帶一個。」
「所以我才勸爹帶著全家一道去北平。」大哥很鬱悶。
「哥,你還記得我去年就不停跟你們說日本想開戰嗎?」
大哥思考了一會,有點恍然的樣子,皺眉問:「記得的,你究竟是怎麼了?」
「你別管我怎麼了,至這件事是能證明我有時候直覺還是很準的,對麼?」
「那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哥,無論北平,還是上海,這戰火,終歸是要燒過去的。」
「……」大哥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
「哥,你信不信都好……」黎嘉駿看著他慘白的臉,忽然又一陣淚意,強忍著,搖著頭低聲說,「逃不掉的,沒地方逃。」
旁邊,一直明正大聽著的黎老爺,淡定的點燃了一支煙。
大哥若有所悟,轉過頭問:「你也早知道麼,爹?」
「我不知道。」黎老爹長長的吐了口煙,疲憊的著額角,「但是……當初他們有個奏摺說什麼來著……要先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亞洲,要先征服亞洲,必先征服滿蒙,雖然他們百般抵賴說沒這回事,可我們這群老東西習慣了與他們打道,怎麼會沒點覺呢?那群畜生,量小,胃口賊大……」他又吸了口煙,又快又急,「駿兒啊,看把你愁的,就算真有那麼一天,也不知道要多久才發生,現在他們閣軍部的很,沒那麼著急,先好好活自個兒的,想那麼多作甚,馬上要去考試了,這樣怎麼能過?」
所以看把我愁得要死不活,其實你們早就有所覺,只是無能為力嗎?黎嘉駿一陣虛弱,本來就難過的狠,此時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坐到地上,抱著頭痛苦思索,忽然咔噠一聲,左前的門開了,黎二戴著個可笑的睡帽,慢慢走出來,和詫異抬頭的黎嘉駿對個正眼,他的眼神極靜,靜的讓迷茫的有種悲傷的覺,黎嘉駿張了張,想說什麼,最終只有一句虛弱嘶啞的:「二哥……」
黎二走出來,看到正對著門的黎老爺,他握了握拳,低聲道:「爹,早點睡。」
又拍了拍大哥的肩膀,頭滾著,什麼都沒說。
最後他蹲下來,扶起黎嘉駿,聲道:「起來,坐地上像什麼樣,先睡,嘿,怎麼還哭了,不哭不哭……」
黎嘉駿可憐的提起咣當咣當的水壺,吹著鼻涕泡:「我想喝水。」
黎二無奈,把的黎嘉駿半拖半抱的弄上【床】,給倒了壺溫水喝了一杯,期間什麼話都沒說,放下杯子就出去了。
心皆疲的黎嘉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功發燒了。
本來片就掏空了的,這麼久小心將養著也只是維持著一顆虛弱的豆芽菜的水平,就連冬天都沒敢出去浪,一有不對就回殼子裏,這近兩年的時間愣是一次病都沒生過,如今卻也應了一句話,病來如山倒。
黎嘉駿記得還是艾珈的時候,小時候發高燒,嚴重得嚇死人,就算是現代的醫學技,也住院掛了整整十一天的鹽水,而現在,一個戒毒鬼本就免疫力差,一頓燒燒得天昏地暗日月無……果斷翹掉了關的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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