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林苑里奇樹名花歪倒了一地，周糟糟的一片斷壁殘垣，半天前這里還是個青山碧水的皇家園林，現在就是個乞丐山村，廢墟中只能從零落的奇珍上依稀看出點原先的堂皇富麗。

賀盾抄著手立在半山四方亭的一角，目沉靜地向遠，這地方是個好位置，居高至下，整個華林苑盡收眼底。

皇帝和寵妃正在園子里嬉笑玩樂，諸人諸事不得相擾。

護衛軍里外圍了三層，皇帝早先就吩咐過了，軍們懾于君威，這園子就連只鳥都飛不進來。

只一行人本就在逃難的路上，來濟州安家也不過半年景，右丞相高阿那肱雖回稟說敵軍離此地相離十萬八千里，但這話也只有心求寬的皇帝高緯會信了。

賀盾不信，因此一路上都繃著心神，來了濟州行宮也不敢放松一一毫，此刻遙遙見園林外一位著鎧甲腰懸長劍的將士從路那頭轉出來，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賀盾認識此人，是大將軍梅勝郎。

皇帝不喜與臣子相見言談，又是這等縱玩樂的興頭上，武將冒死前來求見，定然是有不得不求的大事了。

梅勝郎急匆匆地大步奔近，被軍攔住后爭執糾纏間手都按在了劍柄上，又急又怒恨不得長了翅膀直接飛進來，儼然是火燒眉千鈞一發了。

梅勝郎眉頭倒豎，怒不可遏，“讓開敵軍已追至濟州南城，本將軍有軍國要事秉奏皇上，延誤軍機之罪你可擔當得起”

輒是國破家亡的大事，這軍頭領卻充耳不聞，只抱劍一拱手,冷聲道，“這話將軍與丞相說去，吾等只聽皇令調遣，將軍在此糾纏不清，攪擾皇上雅興，下才是擔當不起。”

梅勝郎急得滿燎泡，聽此言越發的火冒三丈，“高阿那肱狼子野心，與那逆臣賊子說，敵軍只怕來得更快”

一干人不為所，梅勝郎膛起伏，暴喝道，“皮之不存將焉附敵軍兵臨城下，你們想跟著一起做亡國奴嗎”

頭領面冷然，其余人也只管木然站著，不說還可活到城破，說了當即便死，他等聽皇帝丞相令，已然是盡忠了。

梅勝郎無法，園門前來回快走幾步，忽地朝園子里高喊，聲嘶力竭：濟州告急，梅勝郎求見皇上

離得太遠，園林里又嬉笑喧鬧不休，賀盾雖聽不清究竟什麼況，但想想近來探聽到的消息，大抵猜到一些。

斛律、高儼、高長恭等其他北齊忠魂墳冢猶新，先例在前，不管是何等緣由，梅勝郎若枉顧君威闖進來，下場就是個死字。

看這形梅將軍大概也闖不進來。

賀盾也不做耽擱，立馬轉朝下面樂和的一眾人肅聲道，“啟稟皇上宇文邕追到濟州了”

八九歲的音夾雜在綿輕快的琵琶曲里連泡都沒起一個，皇帝高緯無愁天子的名號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晉鄴城已破，濟州告急，請皇上速速定奪”

賀盾快步從高臺上下來，聲音高出了九度半，落在一青侍從肩上的威武大將軍張開翅膀撲棱棱盤旋開來，華林園里嬉鬧聲陡然一靜，被宮宮仆圍在中間正樂和著的乞丐皇帝總算聽見賀盾的喊聲了。

“周賊當真攻進來了”

缺了口的臟瓷碗跌在地上裂幾半，錢幣珠寶滾得到都是，皇帝高緯從地上跳起來，破爛衫間鈴叮作響，端的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再無一天子氣概，“那老賊當真追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高緯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一個勁地朝旁邊的高阿那肱問怎麼辦怎麼辦，徹底六神無主了。

一年間一行人皆是東躲西藏，國難之時高緯連禪讓八歲子自稱太上皇的荒唐事都干過，有這等反應實是意料之中。

知道怕就好。

賀盾心里松了口氣，顧不上高阿那肱盯著鷙的目，語速飛快地朝高緯回稟道，“梅將軍正在園門外求見，皇上可請將軍進來一同商討迎敵對策。”

高緯忙要讓人去請，高阿那肱行禮一攔，口里道，“皇上，臣晨間方得軍報，周賊分明還在晉苦戰，哪里能來濟州，胡言語造謠軍，可是軍中大忌呀，皇上。”

高緯神猶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高阿那肱一開口賀盾就知道不妙，見他往馮淑妃看去，心里便只剩完蛋二字了。

馮淑妃本名馮小憐，大名鼎鼎的人妖姬，得了高阿那肱眼，當下便著惱地瞪了瞪賀盾，搖著高緯的手臂，癡癡道，“皇上您看二月，您賞他個盡忠侯當，他不知恩不說，如今還越發托大了，造謠生事欺君罔上這等事都敢做，平日里真是小瞧了他。”

二月是賀盾的現用名，盡忠候是皇帝賞的爵位，不過頂著個侯爵份也顯不出尊貴來，宮里的宮仆從但凡能得皇帝三分青眼的，的都是郡主，男的都是侯爺，開府封爵的不計其數，員連記都記不過來，是好是歹是死是活全憑皇帝的喜好。

皇帝近年來又迷上了馮淑妃，其他的事更不得他的眼了。

馮娘娘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人，聲音也好聽，撒起來連賀盾這真人都聽得脊梁骨發麻，高緯又是個癡迷的種子，當下便摟著滿臉溫寵溺，“妃說的是，不過二月演的乞丐十分真，留著他陪咱們玩樂，殺了倒是怪可惜，不如把他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可好”

賀盾默然不語，一逮著機會就勸高緯不要耽于玩樂，馮娘娘不喜歡是正常的。

“臣妾都聽皇上的。”馮小憐自高緯那要得了想要的糖，頓時俏明地笑了幾聲，再不看賀盾一眼，沒心沒肺地與皇帝又蹲回地上玩樂了。

賀盾看著縈繞在高緯周的紫氣，心說這層帝王之氣近日來越發稀薄，今日更是若若現幾近于無，想來是北齊氣數已盡，要亡國了。

算一算知道的那些歷史記載，大概也就這幾日了。

賀盾正為將來的日子發愁，高阿那肱冷哼了一聲蠢奴，一擺手，兩個宮仆上前鉗制了賀盾就往外拉，因著淑妃娘娘不喜腥，行刑也就要背著人點。

賀盾被按在了假山石后面的長凳上，扭著手臂進來的老宮人見被打得皮開裂也不吭一聲，臉上常年掛著的假笑倒是消停了不，看著言又止，終是長長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多什麼，咱們必死之人，該玩玩，該樂樂，你說這等事，豈不掃興，這宮里忠君國的早死了，今個是皇上心好不與你計較”

老宮人見賀盾一臉煞白卻只沉默不語，接著低聲道，“你本也不是宮里人，在外討飯也比這宮里提著腦袋過日子強，若有那造化，你想法子自個逃走罷。”

那宮人說完搖搖頭，佝僂著腰走了。

賀盾道了聲謝，生生了二十大板子，沒死算命大，這板子打完命也去了大半條，賀盾渾都是汗，聽著假山那邊大姐大爺給點錢的嬉鬧喧嘩聲，一邊扶著山石踉蹌著爬起來，一邊將忠君國四個字在心里來回咀嚼了幾遍。

老宮人真是誤會了。

一來本就不是這里的人。

二來真正的二月在被拋江中前就已經絕了生息，聽個船上的小姑娘喚這二月，除了知道與二姐有仇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不知二月是哪一國人，自然也就談不上對誰忠君國。

賀盾在意高緯的生死，是有旁的考量。

這件事的原委要從九個月前說起。

那時候被拖進這里，剛從江水里爬出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九死一生，這很有些古怪之。

作者有話要說： づ￣3￣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