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盾安安心心待在馬廄里喂馬，力氣雖小，但架不住勤勞認真，草料切得又細又好，一天一夜下來，工作果也不容忽視，早起老廄丁背著手晃悠悠進來，愣了愣招手讓還在井邊提水的賀盾過去，上上下下掃了一圈，怪道，“昨夜不是讓你歇息了麼這一宿的折騰什麼。”

草料切得足足的，水缸滿的，院子打掃整理過，盆里拌好的糧草，足夠今天早晚兩頓的了。

老廄丁口里念叨著小子夜半三更不睡覺黑燈瞎火地瞎折騰，到底不會嫌棄個話不多又勤快的老實孩子，瞧面黃瘦的小孩看著他手里的野菜窩頭眼睛發亮，樂了一聲倒還生出兩分慈之心，了手里的黑團子只覺得跟石頭似的，心說沒得崩壞這小子的牙，背著手看了賀盾兩眼，說了句等著，一瘸一拐慢悠悠出去了，不一會兒回來手里就端了兩個白面饅頭。

老廄丁在院子里的矮桌旁坐下來，將瓷碗放在桌上，推到賀盾面前，瞇眼笑道，“吃罷，給你的。”

是兩個細面饅頭，裝在青的瓷碗里，熱氣騰騰的冒著麥香，別說俘虜，大概士兵也不常有得吃。

吃什麼對賀盾來說都沒什麼關礙，能填飽肚子就行，但沒有拒絕老廄丁的好意。

賀盾道了謝，飛快地去井邊洗干凈手，回來在桌邊坐下，拿起個饅頭細嚼慢咽吃起來，昨天米粒未進，又一夜未眠，還打算一會兒出去找吃的呢。

賀盾吃得眉開眼笑，又朝老廄丁道謝，“謝謝爺爺。”

“吃個東西還忒多講究。”老廄丁數落了賀盾一句，自己也就著清水吃了幾口，“你吃了便自個找地靠一會兒，就這幾匹馬也沒多活，咱們皇上英明神武，不是北齊昏君那般嗜殺昏聵，你既然來了安心待著便是，該吃吃，該睡便睡，不用提心吊膽的。”

賀盾將口里的饅頭嚼碎了咽下去，搖搖頭老實道，“睡不著，做著活的時候力集中，反倒好些。”那日只是立在下首看見宇文邕上有紫氣，并沒有走近了接到，是以那怪陸離的夢魘又來了，一夜未眠，工作到天亮，神倒也不差，只等著再挨過兩日，大軍啟程回長安，留宿歇腳的時候，能給陛下牽牽馬什麼的，到時候就能好好睡一覺了。

老廄丁看了賀盾一眼，哼了聲道，“嫌住的差了那你可知足罷，等大軍開拔，路上可是連個遮風擋雨的地兒都沒有。”

賀盾搖頭，“我自來就有這怪病，在哪都一樣的，失眠。”

賀盾說著哈地笑了一聲，“失眠可是太難了，尤其月月的，老爺爺你是沒試過”

賀盾語氣唏噓，倒真像那麼回事兒，老廄丁給逗笑了，手里沒咬過的半邊饅頭撕下來遞給，擺手道，“你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想頭，多吃些，吃飽便能睡了。”

老廄丁說完也不再理會，自個站起來，拍拍上的草渣滓，面前遛馬去了。

賀盾將這半塊饅頭收起來，上輩子生活的地方吃穿用度皆可自取，再致味的飯食都不算什麼，2全憑自己需要喜好，糧食在他們眼里就不是什麼要的東西。

可這里不一樣，軍營里糧食雖然不缺，但也不可浪費，賀盾在外流浪了兩三月，暈過好幾回，兵荒馬的年代見慣了遍地殍，對糧食就有個新的認知。

賀盾又舀了碗清水喝，只覺甘甜可口，吃飽喝足又有用不完的力了。

睡是睡不好的，與其躺在那眼睛一睜一閉的浪費時間，不如找點別的事做，就是手里沒有醫書，不然可以好好好研習一下，古醫博大深，漲漲見識不說，看看能不能治好這怪病也好。

賀盾跟出去找老廄丁，到前頭便見老廄丁正與個士兵說話，是上次把帶去見宇文邕的那個漢人士兵，瞧見出來就示意趕過去。

“小子你跟我走，皇上要見你。”兵大哥語氣態度還是一樣豪爽直接。

賀盾朝老廄丁，老廄丁擺手示意快跟著去莫要耽誤，賀盾點點頭，便跟著那個兵大哥走了。

營帳里很多人在，賀盾進去就有點晃神。

宇文邕英武非凡不消說，旁邊一位武將高大俊深沉俊，下首候著的李德林寬袍廣袖儒雅之極，再加上楊廣姿容秀朗月清風。

這一營帳中年小容貌氣度皆是上乘，實在是養眼之極，或坐或立，跟會發似的，蓬蓽生輝。

后世也不乏俊男，因著科技的發展還更多，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是這樣的年代，是養不出這種風儀氣度的，的不在一個層次上。

看多了會頭暈，賀盾叩首道，“二月見過皇上。”

營帳并不大，賀盾下意識看了眼宇文邕周的紫氣，但凡能往前再近兩步，接下來六七天，大概就能睡個安穩覺了。

“朕還說北齊的小孩都了，原來是你這小娃。”宇文邕擺手讓賀盾起來，笑道，“朕得公輔你有功，跟朕說說看，想要什麼賞賜。”

賀盾看了看宇文邕，也不缺吃穿，就是想跟在宇文邕邊，一來宇文邕本就是這一場民族大融合的先導者，他的任何舉措賀盾都不想錯過，二來若是能得皇帝庇佑，過上些安穩日子，就是錦上添花了。

能再次見到宇文邕是意外之喜，也是天降良機，機會難得，錯過就不再有了。

賀盾先叩謝了圣恩，這才秉著呼吸比劃道，“小奴仰慕皇上已久，皇上若不嫌棄，可否讓小奴跟在旁伺候皇上。”

賀盾說完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停止了，心說雖然有些冒昧莽撞，但不總歸試一試，了好，不回去接著養馬就行。

賀盾心里這麼想，到底忍不住有些眼，就盼著能一步登天飛上枝頭當凰了。

總歸是這個殼子年紀小，又面黃瘦實在不威脅力，一眾人還真沒往壞想，幾人聽完都笑了起來。

李德林先一步上前拱手行禮，朝宇文邕笑道，“臣先前與二月有過幾面之緣，那會兒正在晉逃亡，他本是個街上的小乞兒，巧給撈到溫國公邊，這小孩雖是沒什麼文化禮儀，卻心存向善，還請皇上勿怪他莽撞失言。”

李德林說完又看向賀盾，溫聲道，“ 二月你看看皇上邊的近侍，哪有你這麼小的，再者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當時何海沒能給你去勢，也算你逃過一劫，眼下就不要走老路了，以后不若學點本事，將來再報效皇恩不遲。”

去勢就是切丁丁的意思。

賀盾有些發窘，倒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何海就是抓進宮的老宮人，那時候忙著逃命顧不得許多，何海后來病死了，年紀小，沒人搭理，也就沒人管上多塊塊了，糊里糊涂混到了現在，別當真了個問題。

坦白孩的份也不行，宮里的宮都是高門大戶家的子，這樣的是決計不可能了。

其實能跟在武帝邊，當個太監也沒啥，賀盾糊里糊涂的想，因著激李德林為一番考量謀劃，便認真給他行了禮，道了謝。

在場的都是人，哪里會看不出賀盾心有失，雖是知道他是年紀小不知事，但并不妨礙宇文邕覺得這小孩寧愿當個宦人也想跟著他，加之先前的帝王之氣一說，真龍天子這個定論上就重重加了一筆，變得越發篤定真實了。

宇文邕心大好，朝賀盾招手道，“你過來，走近些讓朕看看。”

哈。

沐浴龍恩了。

賀盾忍不住咧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兩步，又離了點距離站定了，實在是上臟兮兮的味道不好聞，熏到偶像就不好了。

賀盾這副形態做派，若是個大人，指不定就是個諂臣模樣，好在殼子小，份又低微，眼里的高興激和拘謹就顯得特別真誠可信。

宇文邕仔細看了下賀盾的眉眼模樣，樂道，“公輔言之有理，你真是太小了，小胳膊小的，來宮里伺候，還要旁的宮人照料你，不若學些拳腳功夫，先把練得壯實一些再說。”

宇文邕說著見小孩眼里是明晃晃的失之，朗笑出了聲，一手撐著膝蓋，一手往賀盾左后側一指，笑道，“朕給你指個好去，你與阿年歲相當，去給他當個玩伴，短不了你吃穿不說，還可習文習武。”

又不缺吃穿，習文習武自己也可以學。

賀盾心里真有些失，這大概是能跟在宇文邕邊唯一的機會了，還是沒。

宇文邕平日軍務政務繁忙，讓這小娃來見不過看在李德林的面子上隨口一提，倒不想這小娃有些意思。

就是不知相面之是真是假，比那名士來和又如何。

宇文邕看了眼楊家父子，點點賀盾，又接著笑道，“隋國公不凡，阿也不差，你跟著他們父子倆，將來定是能出息的。”

“還不快謝過皇上恩典。”

賀盾還沒說話，李德林和那名深沉俊的武將先一步開口了。

“二月謝過皇上。”賀盾只得跪叩圣恩。

“楊廣謝過皇伯父。”楊廣也叩謝圣恩。

賀盾便也知道那名樣貌非凡的武將是誰了，楊廣的父親，隋文帝楊堅。

史書記載楊堅深沉大度，品貌不凡，目威，乃是人君儀表，果然不假。

這時候也不能東張西，賀盾縱是再想多看一眼，宇文邕擺手示意他們出去玩，也只能跟著楊廣退下了。

楊廣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年肖其父，臉上沒什麼表顯得深沉持重。

賀盾小跑著跟在旁邊，跟了好一會兒跟得氣，知道他不高興，便有些躊躇，等四周沒人了便問道，“公子，小奴回去養馬了”

皇帝賜下的東西都是恩德，縱是不喜，也不能明著問的，賀盾就有些甕聲甕氣。

楊廣斜掃了賀盾一眼，他倒不是就缺這麼個玩伴，只昨日他又是銀錢又是差事收買過的人，方才一開口就求著去伺候皇帝，就沒有對他死心塌地。

這件事他多是盤算了。

楊廣也不多言，只說了句跟上，攏了攏上的披風，往自己的營帳去了。

隨軍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楊勇又是太子的伴讀，皇帝恩寵，幾個小子就住同一，楊廣示意門口候著的近衛帶賀盾去換裳，自己先掀簾子進了里面。

滿營帳都是藥膏味，宇文赟和楊勇難兄難弟，正一左一右在榻上趴著，軍醫在理傷口，這板子挨得不輕，兩人時不時哀嚎幾聲，此起彼伏聽著就讓人想笑。

宇文赟見楊廣進來，忙示意軍醫護衛都退下，“讓阿給本王上藥，你們都下去。”

營帳里便只剩下了他三人。

宇文赟幾乎立時便了原型，撐著要爬起來，臉很不好，都有些扭曲猙獰了，半是疼的半是氣的，“本王不過是去看一眼，就要把本王打殘廢大軍得勝，旁的軍士能大碗喝酒吃，憑什麼本王要滴酒不沾”

宇文赟越說越恨，口不擇言，“說本王當不得太子要廢了本王，老賊倒是當真廢一個看看”

楊廣正凈手，盆里的水被得嘩啦啦響多將太子殿下的話掩蓋了一些，心里只道一國儲君在軍中不以作則不說，反倒想著玩亡國之，皇伯父治軍嚴格，偏要往刀口上撞，吃板子也是意料之中。

照著以往的慣例，若不是顧念著兒子北上出征攻打吐谷渾，皇帝下手只怕更狠

真是在福中不知福。

楊廣心里想著，回到榻邊拿了藥膏，一邊聽吩咐給宇文赟藥，一邊朝營帳門邊抬了抬下頜，示意大家都往外看一看。

旁邊楊勇也生怕太子再說出些什麼渾話，忙急急道，“哎喲我的太子爺，您快躺好罷，五日后便要啟程往西北去，路途遙遠艱辛，得乘現在養好傷才是。”

宇文赟順著楊廣的視線瞥去，營帳上人影晃，知道有侍從走狗候在外面監聽，手著床沿松了，了又松，眼里畏懼和憎恨來來回回，憋得俊面青青紅紅，終是深吸了口氣，只擺手平聲道，“軍紀不可犯，先前的事是本王不對，這點傷不妨事，吐谷渾不安分，是要給他們點教訓。”

賀盾洗漱好了在外面求見，軍營里就找不出這麼小號的衫來，拿一個士兵的衫改了下好歹能上，頭發梳起來扎好，穿戴好就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小侍從了。

這和賀盾上輩子長得一模一樣，現下縱是有些面黃瘦眼圈青黑，但還能看出些致靈秀來，甭說是沒見過賀盾的宇文赟和楊勇，便是楊廣，也得慨一句人要裝馬要鞍，豆丁俘虜收拾收拾也能見人了。

宇文赟氣憋回心里，有外人在，哪怕只是個下人，也得做出一副心無掛礙的模樣，“阿這是誰”

楊廣洗干凈手，示意賀盾來上藥，“皇伯父賜給我的玩伴，原先是華林苑里的俘虜，皇伯父讓他以后跟著我一起讀書習武的。”

聽是父皇賜的人，宇文赟當下便失去了興致，不過這麼躺著實在有些無聊，見小孩手腳麻利上藥作練，便閑聊了兩句，權當打發時間，“你什麼名字，幾歲了家哪兒的”

“小奴二月，今年九歲了，家住在濁河邊。”賀盾一一答了，濁河就是黃河，上岸后為了搞清楚的怪病，賀盾很是找了些醫師大夫，也沒有醫藥費，多半都是免費打雜做活來當醫資，一來二去也學了不東西，晉兵荒馬，包扎傷口賀盾是能生巧。

“有點疼，太子忍一忍，背上淤散開好得才快。”

賀盾用藥膏給宇文赟背上的傷，這白玉的背上斑駁的一片，舊傷添新痕。

宇文赟面上鷙之一閃而過，只了口氣，朝賀盾擺擺手道，“無礙，這點疼本王還得。”

“方才你說你幾歲”宇文赟說著扭頭看了賀盾一眼，詫異地問。

賀盾答了，“九歲。”

楊廣是不信，楊勇覺得十分稀奇，扭頭看了賀盾一眼，再看看旁邊不足八歲的楊廣，頓時樂了，“小子，你莫不是騙人的罷，照年紀我們阿要你哥了你看你像麼”

按年紀也不是哥，該姐了。

不過哪敢，賀盾搖頭，“我甚說謊。”年齡約莫是真的，因為當時船上的二姐說了句別怪姐姐，讓你活到八歲已經是仁至義盡諸如此類。

聽口音大概是南方人，二月的姐姐量也不高，這一年來吃穿不齊，長不高也正常。

楊勇樂了一聲，讓自家二弟一邊去，招手讓賀盾也去伺候伺候他，隨在軍中歷練，宇文邕不讓帶侍從，現下能有個支使的人，宇文赟和楊勇都覺不錯，閑聊兩句便開始支使賀盾做這做那，氣也順了許多。

楊廣自個在窗邊的案幾前看書習文，營帳里倒是難得安然。

賀盾忙進忙出，這兩位貴公子被揍得爬不起來也不消停，一會兒要吃的，一會兒要按，好在賀盾手腳利索，還能支應個全乎。

期間宇文邕來過一次，宇文赟真心悔過的模樣拿放大鏡都不定挑得出錯，當時手邊還放了本兵書國策，宇文邕大概以為孺子可教，叮囑兩句要好學上進，又讓楊廣多騎馬箭，學些靡靡之音，等兩人皆點頭應下，這才神緩和地走了。

沒再出言歷喝，想來是滿意的。

宇文邕走了以后，宇文赟想讓賀盾去給他尋點酒來來喝，賀盾勸說傷口會出膿腐爛，還會沾染上酒氣，宇文赟這才神怏怏地作罷，讓賀盾接著給他捶了。

這一整天下來，饒是賀盾也累了個半死。

也看得分明，宇文邕一生英明神武的風評，要栽在兒子上頭了。

宇文邕防得再嚴，也沒擋住宇文赟走向昏君紈绔的腳步。

棒打得多了，宇文赟懼怕父皇君威，文武學識沒上去，但表演能力修煉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這麼教育孩子是不對的。

賀盾伺候著宇文赟和楊勇睡下，在營帳邊的角落里找了個地靠坐下來。

宇文赟這形當真算不得什麼，如果現在給宇文赟一個機會并且能功，他會非常愿意干掉自己的父親親自登上皇位的。

朝臣們不會意外，只怕就連宇文邕自己，大概也不會太驚奇。

哪個朝代的當權者坐在這個位置都得看好自己的腦袋，但沒有一個朝代像南北朝這樣戰戰兢兢的，邊沒有可信的人，兄弟叔侄，妻子兒子，權臣貴戚，權利更迭迅速，流政變太過頻繁，唯權利論蔓延了百年之久，深固，篡權奪位是家常便飯，親倫理道德倫常算不得什麼，實力權利才是王道。

宇文邕宇文赟這樣的才是常態，時代就是這個時代。

賀盾在旁看了一整天，知道這只是儒家忠孝尊卑系崩盤以后，政治野蠻化社會鄙化的一個小影，并不足為奇，孔子和儒家絕學的厲害之，就在于這些習以為常又看不見不著的地方。

沒有這些忠孝尊卑倫理，整個社會都套了。

但總歸會有人將這些都一一重新整合起來。

賀盾長長舒了口氣，偏頭看了眼燭下陛下認真專注的側臉，又輕手輕腳地從地上起來，拿了兩盞油燈放到他面前，好讓線亮一些。

是佛經，外面書皮上大刺刺寫著孫子兵法四個字。

賀盾莞爾，宇文邕搞了滅佛運，佛經這等書籍，只好梁換柱地挑燈夜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晚十點更新七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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