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的晚風又干又涼，吹在臉上刀刮一樣。

天漸漸暗了下來，臨近黑夜，離城門越遠，人煙也就越發稀了。

楊廣以迎接父親的理由，馬不停蹄飛奔出了城，路上收繳了把長劍，一副弓一筒箭，出城沒人的地方賄賂過一個小乞兒。

鄭譯也不是傻的，回府的路上沒堵到他們，自然會打探著追過來。

賀盾與楊廣面對面坐在馬上，在前頭，背著箭矢，手里挽著弓，瞧著后面飛馳追出來的黑人，心神繃，“阿，后面有追兵，六個，帶弓箭，還有中長劍。”能做刺客的手自然不差，看起來就人高馬壯的難對付，只求老天保佑小乞兒能順利將信送到隋國公府，早點有人營救，他們活下來的幾率就大些。

賀盾手里弓箭拉到了最滿，一臉嚴肅地對著后頭，只這就是端著個架子嚇唬人，其實視力模糊，五十米開外就已經看不清了，能瞄得清楚什麼。

程控制，追兵還在百米開外，便還不到刀箭相擊的時候，可對方下都是健壯的高頭大馬，很快他們就會追上來的。

拼的就是速度和距離差，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倆就要被刺猬了。

賀盾道，“阿，你放我下去，這樣你能跑得快一些。”

現在眼睛耳朵不好使，帶著也是拖累。

“阿你聽我的。”賀盾出懷里那半塊毒藥飛快地抹在箭尖上，“我不會死，你把我放下就。”所在的年代神意識已經高度發達，條件適合就可以離單獨存在，雖說最終一樣會慢慢消散，但畢竟還有個過程在。

能掉進這個時空，正巧也證明了這一點，上次能寄居在石頭里，這次大概也能。

珍惜生命，但退無可退，絕境之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拖再拖，只會兩個一起死，擱下，馬跑得快一些，能活一個算一個。

“坐好”楊廣低喝了一聲，手掌在馬背上一拍，飛一躍，兩人便對調換了位置。

楊廣將韁繩塞到賀盾手里，拉弓挽箭，“下去被馬蹄踩死，不若坐好了，還能給本公子擋擋箭。”

那倒也是，賀盾哦哦應了一聲，手臂繞過楊廣的腰，拉韁繩，直了背揮打著鞭子，開始認真馬，這一年的學習，現在算是學以致用了。

楊廣正想讓小奴隸別再廢話，聽大聲應了兩句就神肅穆心無旁騖地駕起馬來，心里微微一滯，看著后面追不舍的黑人，心里生了些陌生的異樣，再開口就帶了些啞意，“控制好速度，我讓你往哪里你便往哪里，讓你快你就快，讓你慢你就慢。”

小俘虜是不是被嚇傻了，或者就是沒聽清胡應他，哪會有無緣無故替人送死，還愿意用給別人當盾牌擋箭的。

半響無人回，楊廣想起小奴隸可能聽不到，只得揚聲補了一句，“阿月等會兒聽我的”

賀盾嗯嗯點頭應了，知道他是打算控制好距離先下手為強，立馬豎起了耳朵，生怕錯過了。

“往左”楊廣暴喝了一聲，箭矢破空而去，弓弦聲震，嗚鳴不止，賀盾只聽得凄慘高昂的嘶鳴聲一層疊一層破空而出，掩蓋了周遭一切響，連這半聾子都聽見了。

賀盾這才明白楊廣該是沒人，馬了，并且效果不錯

箭矢沒馬匹的眼眶，流如注，飛馬吃痛后瘋狂掙扎，揚蹄長嘶，那三名黑人制不住韁繩，反倒被掀于馬下，一時間人仰馬翻不說，還阻了后頭的路，總是要忙上一陣的。

楊廣握著長弓的手微微發熱，弓箭用的并不順手，若是順手，他直接人也能事。

楊廣拍了下小奴隸的背，兩人流現下都是用吼的了，“前面直接往林子里走”

賀盾嗯嗯應了，知道他們暫時領先，一邊加揮馬鞭，一邊贊了一句，“阿你弓馬習得真好”

這時候這麼大聲，廢什麼話。

他自假山石里出來后心緒就起伏不定，頗為煩，今日已經發生兩回了。

楊廣并不怎麼想搭理小奴隸，回話便失了往日的溫聲涵養，臉上不見半點笑意，口里帶刺，“都跟你一樣，個靶子能好，靶子起來箭能飛天上去，本公子倒是輕松了。”

楊廣深吸了口氣，目在四周掃視了一圈，知道方才只是攔了一時，追兵很快就會過來。

賀盾聽不到，耳邊只有嗡嗡嗡的聲音，有些，手抹就是一手的，已然是毒發七竅出了。

賀盾嗓子疼，還是問了一句，“阿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楊廣心里不順，見他滿臉是的厲鬼樣，胡在他腦袋上呼嚕了一把，氣悶道，“閉罷，口吐鮮的，也不嫌磕磣。”

山林里氣重，一到晚間更是心涼，夕西下天很快就要黑了。

賀盾橫豎是聽不見，也看不清，常見的幾味藥就能解毒，林子里也有，只是后有追兵前路未卜，能不棄馬自然是不要棄馬的好，下來找藥也不太現實

賀盾心里雖略有憾，卻也十分平靜，沒有想太多。

能不能活這種事，得之是幸，不得是命，盡力而為，不必強求。

兩人很快就到了山腳下，楊廣先一步下了馬，又讓賀盾撐著他的手臂跳下來。

楊廣放了韁繩，匕首在馬屁上扎了一下讓它竄走了。

兩人往回跑了一截，挑了茂林往山上爬，有藤蔓樹木掩蓋，他們又都還是年小孩量，刺客便是想找他們，也要費上一番功夫。

手被楊廣敵攥著，聽不見看不清賀盾心里也不害怕，只跟在后頭邊走邊弓著腰在兩邊草叢里找，“阿你在前面先走著，我在后頭采點藥，再不解毒我就要死了。”

楊廣心里一，實在想說一句會死你不早說，又知這小奴隸現在聽不清，說也白說，便也不跟他廢話了，只將那些他指著的藥材連拔起來塞進他手里，“還需要什麼。”

楊廣說著想起一事，冷哼問，“你說謊疾麼，一會兒一套說辭。”

賀盾把草藥塞到里咀嚼了，模模糊糊看得見陛下，便湊近了問他說什麼。

“”楊廣看他兔子一樣嚼吧著草，似笑非笑湊到他耳邊道，“你方才不是說不會死麼我當你多厲害，原來也只是個凡夫俗子。”

湊這麼近，鼻息弄得耳朵的，賀盾了，“阿你老是不信我，我的會死，我靈魂不滅。”病變的時候意識和神于最為旺盛的時期，契機好，所以才白賺了這麼些年，該謝上蒼了。

到這時候還在吹牛皮，楊廣氣樂了，拽著他在山林里左拐右拐地穿行，“都死了，你人還活著，你什麼了”妖仙飛升了。

“只是變一顆石頭罷了。”

變一顆石頭，如果是待在陛下邊，似乎一樣可以觀看這人間百態，好似也能接。

編，編得跟真的似的。

楊廣不想聽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這次是看都懶得看他了。

說真話總沒人信。

賀盾又在林間仔細翻找起來，好歹是在徹底瞧不清之前將藥找齊了，只是天不隨人愿，這一夜注定難捱，兩人還未上得半山，路過一深林，就被黑人堵截住了。

有三個，黑，蒙面，手里提著長劍四搜尋，聽見這邊的靜，也不言語，提著劍便沖了上來。

怪就怪楊廣里外一灰白，黑夜里跟活靶子似的，扎眼。

楊廣推了賀盾一把，拔劍迎了上去，襟帶朔風，刀劍相擊發出了金石之聲，劍上寒在月下晃花人的眼睛，那三人被擋回這一擊，似是有些吃驚，對看了一眼再提劍沖上來，劈砍刺挑，劍鋒凌厲，招招致命。

“小公子好手，今日得罪了”

蒙上面男子聲音嘶啞，是個中年人，楊廣一言不發，并不回話，腦子里想著這三人的路數和劍風，眸暗沉，了握著劍柄的手，拼死一搏。

一對三。

賀盾縱是不太通，也知楊廣劍不差，至平日在演武場上，并沒有顯示出真實水平來，只他再如何厲害，力道和經驗上定是比不上這三位，照這樣下去，必然要敗的。

許是因著賀盾七竅流一看就離死不遠，那三人沒分出半點注意力給，一心一意專門對付楊廣。

正好方便行事。

賀盾背著箭簍子往上爬，繞到一塊青石后頭，里還在嚼著草藥，手里卻飛快地搭箭拉弓，瞄準后立馬了出去。

只一來賀盾箭有限，二來這幾人打斗中形變化過快，賀盾連發四箭，四箭都未曾中要害，反倒惹怒了黑人，對付楊廣的招式越發凌厲起來。

百十招間，楊廣肩臂，腰側都了傷，劍上約莫也是淬了毒的，楊廣臉漸漸寡白，發青，招架吃力。

賀盾看在眼里，心里焦急，好在視力恢復了半，目在這山林間飛快地轉了兩圈，很快就發現了些有用的東西，又看見地上干草頗多，了袖子里的火柴盒，心說謝老天爺，隨帶著火柴想四推銷，現在派上用場了。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

賀盾提了劍在兩顆常綠灌木上使勁劈，三兩下砍倒了相同的幾顆，枝葉倒在干草上面，架起偌大一個火堆，賀盾劃了火柴，二三月正是青黃不接，干草缺水，一點就著，不一會兒燒得煙塵滾滾。

這里是上風口，風一吹濃煙就朝下面四人彌漫了過去。

賀盾繃著心神，只希書上的知識都是真的，夾竹桃是最毒的植之一，雖比不上箭毒木那等天下奇毒，但依然小量致命，燒出的濃煙也是劇毒無比。

賀盾捂著口鼻朝下首大喊了一聲，“著火了”

黑人大概是以為玩放火嚇唬他們，并不把這些濃煙放在心上，繼續圍攻楊廣，楊廣卻是看見賀盾示意他閉上眼睛掩上口鼻，只是來不及了，濃煙滾滾，他先是覺得頭暈惡心，天旋地轉，接著四肢麻痹，最后甚至握不住手里的長劍，那三人似乎也沒好到哪里去，已經先一步倒地不起了。

楊廣撐不住，徹底失去了意識。

賀盾先把楊廣拖到了上風口，搗碎解藥出滴到他口里，等人咳嗽著醒過來了，這才忙著去撲火，好在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

天徹底黑了，瞧不見有濃煙，一時半會兒也不怕別人發現。

賀盾累得滿大汗，見楊廣撐著想從地上坐起來，忙跑過去扶他，“阿，你還好麼”這種能讓心臟心悸驟停的毒藥毒發作快，解毒解的也非常快，很快便會沒事了。

兩人死里逃生，楊廣搖頭，起等那陣眩暈過去，提劍去那三個黑人邊，手起刀落，割斃命，賀盾在后頭看著，臉白了白，左手絞住右手，方才是命懸一線，這時候就想起殺人了。

楊廣往山上走，賀盾一邁開腳步就摔在了地上，顧不得手掌膝蓋破的皮，又飛快地爬起來跟上了。

楊廣上腰側的傷還流如注，煞白，力不濟，連腳步比方才遲緩了許多，賀盾忙架住他，“阿你的傷口要先理一下。”

楊廣擺擺手，“這里不安全，死尸和腥味很快會引來野，到時候我是再沒力氣對付了。”

賀盾便不在說話，飛快地撕了兩條布先給他綁扎止，聊勝于無，一手攬著他，一手按著他肩膀上口子周圍的道，好歹是沒流的那麼目驚心了。

楊廣聲音越來越微弱，偏頭見賀盾月下滿臉的泥污，看著他眼里都是焦急之，倒是笑了一下，“阿月，你倒是下點雨，刷一刷咱們的腳印和跡”

賀盾努力直背給他做個支撐，“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這林子天大地大，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腳印哪里留得上，跡滴在地上的比較，晚上也不太看得見，當真到個眼尖的，只能算我們倒霉了。”

是倒霉的。

不知為何，楊廣就是想在這張污跡斑斑的臉上蹭一蹭，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小奴隸平日雖涼，這會兒臉上倒是暖暖的。

楊廣低聲問，“陪著我死，怕不怕。”

“不怕。”賀盾應道，隨后又補了一句，“但是阿你不要太，太放在心上，我是真不怕，都跟你說了，我靈魂不滅。”只是往后被困在方寸之間，聽得見看得到，但是不了，二月這與長得一模一樣，許是和有些脈淵源，當時又是機緣巧合，才得了自由

這種事萬年不遇，要不怎麼說是奇跡呢。

賀盾照著楊廣的指揮，扶著他左穿右穿停在了一灌木叢前，楊廣示意撥開樹枝，出里面一個山來。

口只有他們這麼高，周圍林掩蓋，口也不容易發現，的箭簍子里現在裝的都是些草藥，避蛇草驅蝠蒿都有，有了這些，這山就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賀盾架著楊廣就想走，楊廣拉住，指了指上面掛著的蜘蛛網，示意從下面鉆，賀盾應了一聲，先把他放在地上，自己先爬進去。

這地方別看口小，里面空曠寬敞得很。

賀盾探查了沒問題，便招手喚了一聲，“阿，你快進來，里面很空曠。”

“阿月，能勞駕你把哥哥拉進去麼”楊廣躺在地上，意識渙散，他是實在使不力氣了。

賀盾：“”

山里七拐八拐的蜿蜒崎嶇，賀盾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人弄進了里面一些。這山能遮風避雨不說，生個火外面的人也看不見，實在是好極了。

賀盾先給楊廣上藥理傷口，手臂上還好，沒傷到筋骨，腰腹上一大個口子，再下去兩分就能把臟腑勾出來了。

傷口翻著白邊，流不止，瞧著頗有些猙獰駭人，只現在沒法合，賀盾就只是先止了，敷藥殺菌消炎，其他的事，就盼著隋國公府的人早點來尋人了。

楊廣強撐著不肯睡，賀盾知道是因為現在沒有完全離危險，他不放心的緣故。

他們在這里躲著，不知道外面的事也很被

萬一被發現，追兵放點毒煙熏一熏，他兩個就徹底沒活路了

賀盾起，將那些驅趕的草藥鋪在楊廣周圍，復又蹲下去剝楊廣的服。

楊廣個頭高，衫穿在上像戲服一樣，不過這時候多有寬袍廣袖，卷卷袖子將袍角翻到里面徶進靴子里，勉強能走。

楊廣正靜靜看著，微微息，目暗沉冰冷，“做什麼，坐下，用不著你這樣，不用一個時辰，隋國公府必定會有人來尋。”

賀盾搖頭，這種事怎麼好說，且不說宇文赟會不會拖著獨孤伽羅不予回府，便是一切順利，也要保證楊廣不再被追兵發現才行，以他們現在的戰斗力，只要來兩個，手指就能把他們死了。

賀盾攏著袍子往外走，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我只是去外面站崗，不定會遇上刺客，就算遇上了，我手里還有毒藥，退一萬步講，我可不是普通人。”

不管這一切的變故從何而起，但楊廣是什麼人。

上姿儀，敏慧，目遠大，高瞻遠矚，對于國政有恢宏的抱負，并且戮力付諸現實。

除卻對民族、文化融合方面做出的巨大貢獻外，楊廣在位期間，功偉業不勝枚舉。

修建南北大運河，造福其后幾千年的王朝，營建東都，南巡，北征，經略西域等，與開鑿大運河一樣，都有重大的政治背景和深刻的經濟文化使命。

哪一樣都是惠澤子孫的壯舉，哪一樣都需要高瞻遠矚殺伐決斷的魄力和頭腦。

他在條件時不失時機，發起組織了這些雄偉的工程，南巡北征，開通綢之路，開創科舉，北伐平定突厥，親征平定吐谷渾，開發經略西域，擴疆五千里，讓隋朝富庶強大，乃至人口達到極盛頂峰，他所做的這一切，惠及華夏大地無數子孫后代千百年，是實實在在的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李唐江山吃著他攢下的余糧，直至安史之，還靠著隋朝留下的糧倉東山再起茍延殘

他是暴君不假，但政績和暴政一樣突出，功業堪比秦皇漢武，雖是亡國之君，卻也是有為之主。

楊廣心有宏圖大志，高瞻遠矚有魄力，是一位有才能氣魄、雄才大略，開天辟地氣吞山河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沒有他，也沒有大唐江山繁榮昌盛。

他是濫用民力的暴君，但放眼整個歷史進程，功業不可抹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有些君主是賢德明君，對歷史進程卻沒有太大促進作用，隋朝當年如果換一個人，大天朝往后的數千年，便是另外一番模樣了。

他是暴君，但絕不是昏君。

利在千秋，澤流萬世，除了他，賀盾不知還有誰能做到這些。

賀盾深吸一口氣，接著說了一句，“你做事不要太急，多考慮考慮別人的，著什麼急，想做什麼，一樣一樣來，知道麼”

誰知道以后能不能開口了，想說什麼一并都說了，“也不要把普通人的命當螻蟻，一來生命是很珍貴的二來螞蟻多了也能咬死象，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要牛拉車，就得給它們吃草，這麼說你明白麼，在這個年代，這個道理放在哪里都適用”

賀盾見楊廣只看著目幽深，一言不發，知道他不會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心里嘆口氣，也不再說了，只將脖子里的線拽出來，強行把石塊掛在他脖子上。

賀盾心里發虛，強自神鎮定地說了句謊話，“阿這個是我的護符，你一直掛著的話，能驅邪保平安。”這樣也好，以后再不用夢魘的苦了。

“唉”賀盾說完，攏攏袍子，自己先出去了，誰知道陛下會不會一轉頭把給扔到哪個池子，哪個角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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