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樓淮祀倚在榻上，任由小丫環替他用細布拭著頭發。

一個仆堆著假笑，扎手似得拎著樓淮祀那件破破爛爛臟不啦嘰的乞丐：“小郎君，這件裳臟破，奴婢幫小郎君棄了吧。”唉喲!這破布萬條的，給狗，狗都不肯墊屁。

“別啊。”樓淮祀攔道，“勞煩替我洗洗，還要穿的。”

仆臉上的假笑都快掛不住了：“小郎君，奴婢倒不是不愿洗，這裳一洗，就破條了。”

“破點無妨。”樓淮祀見拖拖拉拉的，隨手抓了一把銅錢給，揮揮手，“也別太破，得能上，記得擱熏籠上好好熏熏。”衛家大方啊，衛放還心地送了一匣子錢給他。

仆咧著接錢，歪著出門，腳一過門檻就沖著天結結實實地連翻好幾個白眼。也不知打哪來混吃騙喝的，住著他們衛家的屋子，使著他們衛家的丫環婆子，花著他們衛家的銀子，還半點不要臉子。嘖嘖，歪在榻上比住他自家的狗窩還自在，白瞎了生得一張俊臉。就這破裳，得皮皺指頭禿，費上十缸水都洗不凈。

樓淮祀憋笑，拿起一塊糕點嘗了嘗，衛家的點心也頗為不錯，順手再打發走滿面紅暈的丫環，將手一背，跟山大王似得在搶來的寨子里來回踱步，等晃得心滿意足了，這才支起窗，將樓競放進來。

“你這般放肆地登堂室，皮繃點，當心衛家知曉你居心不良，一頓毒打將你關進柴房里。”樓競拍掉自己上的雪，沒好氣地告誡。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樓淮祀噴著氣。

樓競隔窗看著紛紛揚揚的雪，忽道：“許過幾日，這禹京街頭，就會多一新鮮的尸首。始一有皮可以了。”

樓淮祀趴在窗邊：“你說那個……貧家婦？”

“阿祀，有一雙將死的眼，是一個半死的人。”樓競平聲道，“不是貧家婦，確實是謝夫人。”

樓淮祀朝他歪了歪頭：“阿競，你要救？”

樓競眼都沒抬：“救不了，不想活了。”

“呵。”樓淮祀輕嗤一聲，“謝知清不是德行堪配圣人嗎？外祖父說得沒錯，這世上熙熙攘攘都是奔波苦辛的凡夫俗子，但凡是人，難免就有一二虧心事。”

樓競不多言，而是叮囑道：“我要回憫王府一趟，你在侯府不要胡作非為。”

“去罷去罷。”樓淮祀連連揮手，又央求道，“堂兄，你順道去季侯的別院幫我折枝梅花來。”

樓競冷眼相對：“憫王府在城中，季侯別院在郊野，不論怎麼走也順不了道。”

“繞郊野回城中，不就順道了。”樓淮祀眼，又樂陶陶地道，“能引得五舅舅去賞梅，季侯家的梅花肯定開得特別好，嘿嘿，折一枝來送給小丫頭。”

樓競咬牙，湊過來燦然一笑，低聲：“阿祀，我探了探，你邊跟著的人，有上皇的，有圣上的，還有堂叔的。你那一堆什麼跟長公主吹枕頭風？偏心眼？不定已經傳到了堂叔的耳里。”

樓淮祀被噎了一下，往后一仰，抖著道：“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我沒編排他，他也沒揍我。我雖然虧了，但我爹也沒賺，勉強也算兩相扯平。”

樓競笑道：“我聽聞叔父托大理寺刑獄將祠堂供著的誡板浸油過火，如今是烏黑發亮，叩之有金玉聲，手沉重有如鑌鐵，打死個把人不費吹灰之力。”

樓淮祀狠狠倒吸幾口涼氣：“你說我哄好舅兄岳丈，他們許不許我贅？”

樓競哼了一聲：“他們許不許我不知，我只知你贅前必先土。”

氣得樓淮祀憤憤趕人：“喪氣喪氣，興致都快被你敗了，我還等著跟我舅兄好好吃酒，再跟他老師賭上一局呢！”捊捊袖子，急不可耐道，“想我一賭師出名門，手就能幫我舅兄雪洗前恥。”

樓競覺得為樓淮祀這種臉皮幾尺厚又不知死活的小混蛋心的自己，簡直愚蠢之極。他再不走，忍不住就要同室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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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淮祀一心討好未來舅兄，在那著拳著掌。衛放也是迫不及待，他跟衛繁姊妹去國夫人那吹了會法螺，又拍了一通馬屁，告聲罪，便迫不及待地跑來找樓淮祀。

衛放看著煥然一新、有如玉生輝的樓淮祀，兩眼都亮了：“樓兄真是姿容絕世，傾國傾城啊！”

樓淮祀一點不在乎舅兄用詞不當，笑道：“衛兄亦是一表人才，風流倜儻！”

“紅塵有幸得識樓兄。”

“三生有幸與兄為友。”

“相見恨晚吶！”

“一見傾心啊！”

二人站在廊下互相吹捧了半天，衛放的小廝快聽吐了，也不知天將暗雪將停還是兩人太過惡心，飄進廊下的零星飛雪，一片一片都是污濁不堪的。

衛放攜了樓淮祀的手，一路跟個長舌婦似得抱怨個不停，道：“樓兄，我雖與老師同父子，養老送終、死后供祭都不在話下，然，親兄弟明算賬，賭場之上無父子。”

樓淮祀大贊：“衛兄有義之士，恩怨分明，說得甚是。”

衛放得意地抬了抬下，引著樓淮祀往自己老師的清書院走去。

小院幽靜，一株松樹出院墻，綠枝團覆蓋著一層厚厚白雪，半掩的院門出人聲。樓淮祀聽衛放說了一車轱轆的話，雖然他舅兄的話十里有八著夸大之嫌，心里倒著實有些好奇。

一般教書先生哪會跟學生賭博，還贏學生不錢？為人師，遇到衛放這種又賭又好玩的，就該祭出戒尺打手心，早中晚按著三頓來，一個月就老實了。

等得一進小院，樓淮祀整個都呆了。森森院落中，青松迎客，一個披著狐裘的清矍男子獨在雪中堆著好些雪人，這些雪人圓頭圓腦，笑的，哭的，愁的，喜的，怒的，個個神態各異。他手里堆著那個雪人尤為巧可，仰著頭，翹著一邊角，雖然頭都是圓乎乎的，但一看它，便知它停在雪地上定是得意非凡。

男子自己也似極為喜這個小雪人，停下手，角噙著一抹笑，指一點雪人用樹枝做的尖鼻子。

只是，他立在那群喜、笑、悲、怒的雪人中，顯得孤寂無邊。

……

然后，衛放一聲聲若洪鐘的大吼：“老師！”震得青松上積雪紛紛落，震得無邊孤寂片片碎。

俞子離蹲那手上一個錯勁，小雪人頓時首分離，手一松，雪人的圓腦袋慢騰騰地滾到了樓淮祀的腳邊。

樓淮祀彎腰撿起腦袋，得又圓又結實，一邊還有因為勁大留下的幾個指印，乍一看，活似這腦袋是被一掌扇掉似得。

衛放不管他老師略嫌嫌削瘦的臉上滿是不悅，歡天喜地拉著樓淮祀沖俞子離揖了一禮：“老師，這是我新結的好友，與我志趣相投，我特帶來見見老師，他姓樓，名祀……”又轉對樓淮祀道，“樓兄，這便是我的老師……”

樓淮祀搶前一步，雙手捧著雪人腦袋上供似得深深就是一揖，抬起頭笑道：“我掐指這麼一算，老師是不是姓俞？”

衛放在旁都呆了：“這也掐得出來？樓兄學過玄學相？”

“說笑說笑，巧合罷了。”樓淮祀笑，向前幾步，小心地將雪人的腦袋按回子上，“俞先生，您看您這掉腦袋一掌，怎麼跟打仇人似得？”

俞子離攏了攏狐裘，揣著手，似笑非笑：“你姓樓？”

“回俞先生，學生姓樓。”

“不知是哪個樓？”

樓淮祀掀著眼皮，歪著角：“學生有幸，與樓大將軍樓長危是一家。”

衛放斜眼，暗道：樓兄這關系攀得，往臉上好幾層金。

“單名一個祀？”俞子離又問。

“家中人親近的都我阿祀。”樓淮祀笑得很是甜膩，“俞先生不嫌棄，也我聲一阿祀？”

俞子離嘆道：“既是邊親近之人的近稱，我不過外人，有所不便。”

衛放大搖其頭，道：“老師，這也太見外了，他與我兄弟相稱，也算與您沾親帶故。樓二，阿祀的，老師隨意。”

樓淮祀連連點頭：“衛兄有理，甚是。”

俞子離輕哼一聲，看著衛放道：“天寒地凍的，又將晚，你來，莫非是來跟我討教學問的？”

衛放一怔，忙笑道：“雪天勝景，這不是來找老師圍爐飲酒嘛。”又拉過樓淮祀，“樓兄，我們先哄老師多飲些酒，等他半醉，再引他得賭斗，你我勝算也能多上一。”

樓淮祀忙不迭道：“衛兄所慮極是。”

俞子離看他們頭接耳的，略一猶疑，便輕笑：“要與我飲酒？也好！”

衛放聽他應下，樂得暗暗直手，忙人去備好酒好菜。樓淮祀見他豪氣沖天，勢上九天，以為他是個中好手，誰知，勸人飲一杯，他自飲二杯，酒量還極差，一小壺進肚，已是面如火燒，兩眼惺忪，里糊里糊涂地不知念著什麼，咕咕傻樂幾聲，往案幾上一撲，醉死了過去。

樓淮祀長嘆一口氣，放下手中酒杯。他只當舅兄不可靠，卻不知這般不可靠。側側臉，端坐一邊的俞子離，神如常，別說醉，怕是酒都沒有多喝幾滴，全讓他傾在一邊。

“你隨我來。”俞子離起吩咐道。

樓淮祀撈了一把干果，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出清書院過門有小花園，長廊四圍，園中辟池塘堆假山移古木。俞子離止步看著池中千奇百怪的湖石，冷聲問：“你怎麼在這？”

樓淮祀哼了一聲，斜倚著憑靠，怒道：“師叔好意思質問我？你這一把年紀老大不小的，跟我爹吵幾句還離家出走。等我爹逮到你，師叔你就死定了。”

俞子離清如溪水的雙眸在他上一掃：“你爹要是知道了，定是你上沒把門，跑去胡言語出賣了我，屆時我只管找你算賬。”

樓淮祀哈哈一笑：“常言道：死道友不死貧道！師叔，我為了自保，難保上不嚴，無意中了什麼。”誒！看到俞子離的剎那，他便知道自己柳岸花明、絕逢生。告個，將功補過，他爹找回寶貝師弟，哪還好意思開祠堂揍他？樓淮祀越想越高興，為免笑出聲，憋得腮幫生疼，兩眼直冒淚花。

俞子離不用猜就知道他沒憋好屁，冷笑道：“你要是賣了我，我就告訴師兄，你是知人。”

樓淮祀十分識趣，趕討饒：“師叔，你我何必為敵呢，這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無異自斷臂膀。”

俞子離道：“夜貓子進宅不懷好意，我看你這樣子不像是來和衛放稱兄道弟的。”

樓淮祀俊臉上漾著層層的笑，湊過來道：“師叔，你在侯府見過衛繁沒有？生得圓圓臉，大眼長睫，笑起來還有兩個小梨渦，可好玩了。”

俞子離別開眼：“你可知你現在有如一只開屏孔雀？”

樓淮祀喜道：“師叔是夸我秀彩奪目？”

“一轉就禿屁/。”俞子離十分厭棄，又道，“衛家子弟雖無出息，大都游手好閑，心中卻皆存善意，你這種禍害頭子還是快些離去，不要擾人安寧。”

樓淮祀長嘆一聲：“人心易變啊，師叔還說視我如子呢，言猶在耳，兒子就了棄子，過河都不要我趟水，虧我逢年還要趴地上給你磕頭。”

“你藏頭尾，小人行逕，有臉怪我偏心？”俞子離無一容，舉步要走，又停了下來，笑問，“衛放兄妹，可知你是大將軍樓長危之子？”

樓淮祀急道：“我這也是……”他正待辯解，就見俞子離邊暗藏著一冷笑，暗一聲糟糕，苦笑轉。

果然，衛繁披著斗篷帶著一個小丫環，靜靜立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