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司

平時看著肅穆威嚴，大門閉的鬼衙門，不知刮了哪陣風向，近來大門敞開，外面也掛上了紅燈籠，張燈結彩，好生喜慶。

路過的百姓還不太適應，依舊快步如飛，恨不得看不見這里，但夜里往衙門口扔蛋和菜葉子的，倒是了。

“往右點。”陸中焉手里拿著一綠油油的黃瓜，“嘎嘣”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指揮著衙役，把對聯正了。

“要俺說啊，就在后院的茅房兩側正好，胡一，也不必這麼麻煩。”不遠的沈東君開口道，在水井前清洗著廚娘剛摘下來的新鮮蔬菜。

近來京城太平，又快到年關了，他們衙門難得清閑。

老大向皇上請旨賜婚，皇上初聞，很是驚訝，遲遲不肯答復。

直到邊關南老將軍的部下送來捷報，又在折子上提及南歌，詢問近況。

老皇帝便大筆一揮，擬了賜婚的圣旨，立刻同意這樁婚事，還收南歌做義，可見對南歌的重視。

乍一看，是老皇帝恤功臣之后，實則，只有其中的人才知曉帝王的權衡之。

不論老皇帝如何想，結果對北堂淵和南歌是好的，便就是好的。

陸中焉看了眼沈東君，解釋道：“這可是東廠新上任的廠公命人送來的對聯，說是親筆題寫的墨寶。

咱們也得意思意思，好好著，好顯得咱們十分珍重與東廠的友誼。

你若了茅房，豈不是公然翻臉，難不還想再來一個魏顯，擾咱們安寧？

要想不讓他們再來煩我們，需找個好的法子，膈應膈應他們。”

陸中焉走到沈東君側，看向筐子里洗好的蔬菜，又撿了黃瓜笑道，“這黃瓜好吃，我再拿一。”

陸中焉說完，便轉去往后院，他探頭探腦地瞧了瞧，果然，傅西沅還在那里練功。

“誰？”傅西沅耳力敏銳，雙手刀旋轉，指向聲音來源，仿若下一刻，便要把刀扔過去。

陸中焉忙走了出來道：“我我我，是我！”

傅西沅利落地收了短刀鞘，拽過一側巾帕，拭額角的汗道：“讓你好生練功，你卻懶，怎麼，如今又要師學藝？”

“你這武藝，我就算想師也不了，起碼要個三年五載，才能習得皮。”陸中焉淺笑道，隨手遞給傅西沅一黃瓜，“剛從藤子上摘的，新鮮甜脆，你也別整日沉迷武學了。

你服了我的藥，想要盡快治好白發，需要謹遵醫囑，好生休養。”

傅西沅微怔，看了看陸中焉塞給自己的黃瓜，輕挑眉梢，咬下一口，果然很好吃。

心不錯，落座在陸中焉對面的石凳上。

陸中焉拿起石桌上的熱茶，給自己和傅西沅各倒了一杯道：“喝完這杯茶，你隨我出趟門，置辦些東西。”

傅西沅詫異地看了眼陸中焉，以為自己聽錯了，指指自己道：“你讓我陪你？”

“對啊。”陸中焉說的理所當然，愜意地飲了一口熱茶道，“怎麼說，我也算小歌子半個長輩吧，的喜事，我自然要備點東西。

而咱們司衙，也就你一個人合適陪我張羅這件事，不找你找誰？”

原來是為南歌的事，傅西沅覺知自己想多了，吐了口氣道：“南歌的嫁妝，我們已備好。若你也想出份力，就把銀票直接予我。”

傅西沅了手指，在陸中焉面前。

陸中焉笑笑道：“銀票多俗氣，我陸某人備得禮，自然不是錢能買到的，所以需要傅鏢頭隨我走一趟。”

陸中焉瞥了眼傅西沅的掌心，徑直握住對方的手，拉出了司衙。

傅西沅詫異，一方面是因為陸中焉對自己的稱呼，另一方面，便是這人怎如此浪，居然牽自己的手。

“你松開！男授不親，何統？”傅西沅甩了甩陸中焉的手道。

“這江湖兒，不拘小節，不是你常說的話嗎？怎的就了下手，如此扭？”陸中焉好笑道，端量起眼前之人。

傅西沅一時語塞，沖陸中焉翻了個白眼，切回正題道：“行了，不與你扯皮了，說吧，究竟讓我幫你做什麼？”

“我為小歌子備的嫁妝，可是藥王谷的奇珍藥材，就連老皇帝想要，也得不到。

為安全起見，我需要你這位鏢師，護我來去。”

傅西沅原本的詫異變為了驚奇，上下打量著陸中焉道：“藥王谷傳世的東西，怎會給你？你一個常居深宮的太醫，怎麼和江湖人士扯上干系了？”

陸中焉含笑，揣著雙手道：“人的機緣妙不可言，在朝為前，藥王谷谷主，也做過我幾日師父。

他瞧我天資聰慧，死乞白賴地非要收我為徒，我答應他了，但也要了一個條件。

再藥谷時，可取一樣東西。

我就想著，給小歌子備點什麼嫁妝好呢，想來想去，便打算要他谷中的珍寶藥材。”

傅西沅扯了下眼角，將信將疑道：“你最好別騙我。”

“我騙你作甚？你上，有何值得我騙的？”陸中焉調笑，還想再揶揄幾句，便被傅西沅扯住耳朵，拽著往前走。

陸中焉吃痛道：“姑別這麼野蠻啊……疼……疼。”

“忍著。”

…………

午后，正好，溫熱不凍人。

閑散的沈東君被廚娘安排得明明白白，抬了個砧板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幫對方備菜。

畢竟吃人家短，這一年又一年，自己也深廚娘照顧，沒添麻煩，總歸要回報一下。

沈東君系著圍，手里握著一把菜刀，“啪啪”幾下，菜便剁好了。

廚娘滿意極了，自行回廚房炒菜。

北堂淵打了個呵欠，坐在不遠的長廊上，閱覽蘇城送來的案卷。

聽濤閣，刑部侍郎，崔鐮以及巫族一行人，被判了死罪。

所幸，蘇城百姓聯名上書，替石進求，石家被保了下來，但石進也被任免職，隨石磊流放邊陲。

“老大，西廠的人送來賀禮。”衙役快步走到北堂淵側，稟告道。

北堂淵輕道：“東廠的人剛走，西廠的人又來了。魏顯沒了，這兩廠互掐，倒是都來抱我們大。”

“可不是嗎，那咱們準備些什麼回禮給他們？”衙役犯了難，詢問北堂淵道。

北堂淵沉思片刻，此時，南歌背著畫箱回來了，北堂淵見之，連忙放下手里的卷宗，問向南歌道：“南歌，你說我們送什麼回禮給東西廠？”

南歌掃了眼老黑手邊的菜籃子道：“讓老黑用蘿卜雕兩個送子觀音吧。”

北堂淵微怔，旋即笑了笑道：“好主意。”

他看向衙役，吩咐起來，“就與他們說，那蘿卜是從天山運來的珍品，請了京城名廚親自雕刻的手藝，千金難求啊。

哦對了，再把地窖里釀的那幾壇桃花酒，一并帶上。”

衙役扯了下眼角，好家伙，不愧是他們老大和南歌，損人都沒這麼損的。

又是送子觀音，又是桃花酒，這若送給別的衙門倒沒什麼，偏偏是給不能人事的。

可若較真，論起丁卯來，東西廠那邊也說不出什麼，只能忍著，就看他們自己，能不能看得開了。

事實證明，東西廠主事的兩個老家伙，看不開。

據說連老皇帝準備的宮宴都沒去，二人先后病了。

太醫給看過診，均是氣郁導致的心塞。

北堂淵沖老皇帝抱了抱拳道：“皇上，依卑職看，東西廠如今的廠公，年事均已過高，不若把機會讓給年輕一輩？”

老皇帝捋了捋胡須，看向坐在下側的北堂淵道：“嗯，北堂卿的提議，朕會考慮的。”

席間的臣們均不敢言語，紛紛揣測起來，若老皇帝真采納了北堂淵的意見，這朝中局勢，怕要變了。

新人換舊人，東西廠可要有一番鬧騰，而樂得逍遙的，自然便是置事外的北鎮司了。

喜事將近，北堂淵有點高興，在宴席上，多飲了幾杯。

今日南歌沒來，他有些惋惜，臨走的時候，讓備了些吃食，打算帶回去與司衙的幾位再食一頓。

提著食盒走下臺階，北堂淵覺后有人跟著自己，他提高戒備，緩步前行。

許久，后的人追了上來。

北堂淵微怔，不太認得眼前人，此人眉清目秀，著一宮裝，乍一看，以為是哪個殿里的侍太監。

再仔細端量，分明是位小姐假扮的。

北堂淵瞇了瞇眼，四瞧看，沒有旁人在，他往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道：“你是……？”

“我是齊家的二小姐，拜見北堂大人。”扮做宮人模樣的齊小姐做了一個禮。

北堂淵了然，原來是齊妃娘娘為拉攏攀好自己，安排的那樁姻緣。

齊家小姐抿了抿，一看便是不服氣的主兒，來找自己興師問罪的。

不過膽子倒是大，竟然敢冒充，潛宮宴。

但仔細一想，北堂淵也知這是誰的主意。

若沒有齊妃的幫襯，也進不來。

北堂淵輕聲說道：“在下與齊小姐素不相識，你這突然跑到我面前，怕是不合禮數。

況且，我也是要娶親的人了，這若是讓南歌知道，會很不高興。”

“北堂大人何必要娶一位與你朝夕相之人？難道還未相看兩厭？”齊小姐直接言明，擰起眉心道。

北堂淵冷眼瞧看對方，笑了笑道：“心好，不與你計較，不過齊小姐真是太過唐突了。”

“我沒有唐突，只是傾慕北堂大人很久，卻等來這一結果，實在不甘愿！

你若娶哪位大家閨秀，我亦可理解。

可那南歌整日打殺，與死人相伴，只知查案。

子又清冷非常，雖是功臣之后，但……”

北堂淵抬起手，打斷了此人的話，冷聲道：“你說的這些，了解似的。

齊小姐有這閑，不如多看看京城里的其他世家子弟。

數北堂冒昧，就你這子，不及分毫。

試問哪位大家閨秀如此沉不住氣？居然當面指責起其他人的不是來？還是當著郎君的面？

我也直言，你這位大家閨秀的氣度，比起我那未婚妻子來，真是太小家子氣了。

你是覺得，你很高貴嗎？”

甩了下袖子，北堂淵冷哼一聲，撇下這莫名其妙的齊小姐，快步離去。

出了宮門，北堂淵吹響口哨，眨眼功夫，一錦衛暗探便落在了北堂淵側。

北堂淵問道：“那齊家小姐，是怎麼回事？”

“齊妃帶進宮的，聽說北堂大人要娶南歌，心生不服，便來一問。”暗探低頭稟報，瞧了眼北堂淵，笑道，“老大，我探過這位齊小姐的底，不過就是腦子里總想著歡好的，思慕您良久。

好不容易等到了機會，卻突然被始料未及的南歌捷足先登，讓氣惱不過，覺得失了面子。”

北堂淵瞥了眼暗探道：“始料未及？連你也覺得南歌不能與我婚？”

暗探低了低頭道：“卑職不敢，只是覺得，南歌對您，貌似……”

“呵~”北堂淵斜睨對方一眼，皺皺眉道，“我知道你之前一直跟著我爹，總是向著我。”

暗探嘆了口氣道：“老爺過世的早，未能見到您家，但他希，您的夫人知書達理，可以料理好家中事宜，您更多些。”

北堂淵眸一沉，緩聲道：“我本就是個悲觀之人，所以我需要這個婚禮。

但我知道，南歌與我不同。

看似清冷，時而孩子，時而老持重，但是個樂觀者，不會在乎任何牽絆，有就有，無就無，平靜而積極。

但會為了我，愿意締結姻緣，有所羈絆。

這便是可遇不可得的，我在心里，與他人不一樣，我當然會十分珍惜這份與眾不同。

只對我如此，這便獨一無二，任何人比擬不了。

你能說，比我的嗎？這個評價，對不公平。”

暗探垂了垂頭，雙手抱拳道：“是卑職僭越了。”

北堂淵歪頭看向對方道：“的確。”

“……卑職這就和城外的兄弟換崗，短時間，不會讓老大看見我。”暗探走，卻被北堂淵住了。

“算了，以后莫要再說這種話。”

“是。”

北堂淵擺了擺手，暗探轉眼間便消失在了夜里。

行至鎮司的大門前，北堂淵下意識抬頭看向屋頂。

清冷月下，南歌果然坐在那里，正認真作畫。

北堂淵勾起角，將食盒遞給衙役，便縱一躍，輕輕落在南歌側，歪頭看向手里的畫作，訝然道：“這畫的是……”

“你啊。”南歌沒有抬頭，輕輕描摹道，“今日宮里送來喜服，你看，你穿在上就是這般模樣，喜歡嗎？”

北堂淵沉片刻，笑著摟過南歌道：“喜服都差不多，你我穿什麼都好看，最重要的，是轎子里的人。”

南歌挑眉，收起畫道：“這倒也是。對了，傅姐姐被陸醫騙去了藥王谷，他說那里有治愈傅姐姐白發的藥引。”

南歌從懷里掏出一個方盒，遞給北堂淵，“這是陸醫托人送來的禮，他說會按時趕回來，參加我們的婚宴。”

北堂淵微訝，打開了方盒，里面躺著一毫不起眼的山參，但北堂淵認得此，立刻收了起來，笑道：“這可是千年山參，陸醫的這份禮，很大。”

“可以起死回生？”南歌好奇問道。

“那倒不至于，至在必要的時候，能解命之憂。”北堂淵握住南歌的手道，“陸醫想帶石婷來京，或許就是想帶一并去藥王谷，看一看有沒有法子獲救。

可石婷決意留在蘇城，便不能強求。”

“嗯。”南歌應道，低頭嗅了嗅北堂淵的，“你喝了很多酒。”

北堂淵剛想說不多，卻掩著額角道：“嗯，的確是有點多了，頭有點暈。”

南歌聞言，拍了拍自己的肩頭道：“靠一會吧，我看你吩咐衙役帶了一食盒進府，想必也沒吃飽飯，回來想和我們一起吃吧。”

“真是知我者，非南歌莫屬。”北堂淵笑道，靠在南歌的肩膀上，心生藉，抱怨起來，“這宮宴啊，我就沒吃飽過。

面對那些人，任誰都吃不踏實。

在我看來，和喜歡的人一起吃白粥，也要比和厭惡的人同食山珍海味好。

人前嬉笑，背后罵咧，虛與蛇委的日子，我其實過的有些倦了。”

南歌想了想道：“不如以后，我們多尋幾個由頭，每月去外城辦差，拖些時日再回，也不必與他們應酬。”

“嗯，我也有此意。”北堂淵拉過南歌的手掌，細數紋路道，“南歌，趁我們的熱還未消減，就用這場姻緣牽絆在一起吧。

哪怕有一日厭倦了彼此，也還能用親的包容，維系著我們走到白首。

我不愿說什麼長久的遠話，這樣就好。”

南歌側頭看向北堂淵，看不清對方的臉，笑了笑，認真地點了下頭道：“好”

…………

冬日里的紫城，雪里溫，水邊明秀。

一路鞭炮，鋪滿了紅妝。

兩個人，一匹馬，從藥王谷的方向，飛奔回京。

陸中焉整個人都不好了，胃里泛著酸意，快要把早飯吃的都吐出來。

今日是小歌子的大喜之日，他和傅西沅必須得去。

傅西沅牽著韁繩，看向自己前綿綿的陸中焉，揶揄道：“陸中焉你替人治病，何時給自己治治虛啊？”

“……什麼鬼的虛，陸某人這是不善騎。”陸中焉搖搖晃晃，好生難。

傅西沅笑笑，放慢了步子，眼前時辰還來得及，平穩地駕著馬，徐徐前行。

仔細端看，那頭雪發間，已生出茂黑。

“陸中焉。”傅西沅突然喚了對方名字。

陸中焉鼻子，昏昏沉沉道：“何事吩咐啊姑……”

“謝謝。”傅西沅輕吐二字道，看向別。

盡管陸中焉的后腦勺對著，也看不到傅西沅的神，但傅西沅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陸中焉也不知聽沒聽清，掏掏耳朵道：“吃得，沒力氣，我看虛的人，是你。

說話跟蚊子似的，聽不清楚啊。”

陸中焉偏過頭，恰好對上傅西沅近在咫尺的臉，別說，這張臉，可真年輕。

陸中焉咧開角笑笑，眼神偏移，又轉過了頭道，“你這用的什麼法子，駐有方。

改日我醫館開張，拿你做門面，說不定生意興隆。

哎對了，你剛才究竟說了什麼？”

傅西沅扯了下眼角，虧自己方才張了，對方倒像個沒事人似的。

夾了夾馬肚子，傅西沅揚鞭飛馳道：“我說你欠揍！”

風聲呼嘯而過，陸中焉沒聽見，胃又跟著顛簸起來。

這一路的白雪馬蹄，兩岸青山，陸醫是沒心看了，一直晃至京城，他才緩過神來。

嗩吶鑼鼓聲，響徹街頭巷尾。

等到了鎮司，紅盛裝的北堂淵和南歌已經府。

看著婚的南歌，陸中焉了眼眶，沒出息地抓起傅西沅的袖子，了眼角。

傅西沅無奈地搖搖頭，算了，大喜之日，不予計較。

“嘿老大，掀蓋頭吧！咱們這都是自己人，沒那麼多講究。”沈東君手掌，好奇張，他想看看南歌新娘子的打扮。

誰知，他話音剛落，便被一側的葉笑含拍了下胳膊，笑道：“噓~你可別起哄了。要看，也是北堂大人自己看。”

沈東君憨然一笑，了后脖頸道：“那行吧，俺們不看了。”

沈東君拉起葉笑含，往門邊走，“咱們放鞭炮去。”

周圍人的話，北堂淵不曾聽到，他只盯著眼前的紅蓋頭，張而興。

還是南歌拽了拽紅綢，喚回北堂淵的神識。

北堂淵淺笑，當著眾人面，掀開了紅蓋頭。

“砰”的幾聲響，門外的鞭炮也點燃了。

北堂淵牽過南歌的手，向窗外，是冬與春共生的景象。

此時，國城無恙，煙火尋常。

而他邊，依然還有南歌作伴。

如此，便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