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怯春》004

回到南院,蘭芙蕖仍神思恍惚。

香菱已經安置下了,柳玄霜也準許近些日子住在南院照顧姨娘。許是某種賞賜,他派人來送了些暖爐炭火,蘭芙蕖剛一推開門,撲面而來一陣暖香。

二姐正坐在窗戶邊裳。

見了,放下針線活兒走過來。

「三妹。」

門前堆著香爐暖炭,蘭清荷心下瞭然,定是小妹方才去求了柳玄霜。知曉此事小妹並非心甘願,為了安姨娘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心想著該說些什麼漂亮話,才能讓心裏頭好些。

「柳大人說,以後準許你去醫肆抓藥,」二姐遞來一,「這是令牌。」

令牌冰涼,邊緣泛著金澤。

蘭芙蕖乖順垂眸,輕輕「嗯」了一聲,細白的手指將其小心翼翼地住。

垂下眼睫,眼瞼投落下一層烏蒙蒙的薄影。

蘭清荷皺了皺眉,「三妹,你怎麼了?」

怎的魂不守舍的。

蘭芙蕖也沒想瞞著

「二姐,我今天遇見了個人。」

「什麼人?」

們口中那位朝廷派來的北疆軍。」

說這話時,蘭芙蕖的語氣很淡,卻聽得蘭清荷一怔。

後者右眼皮跳了一跳,約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朝正立在屋子中央的去。

三妹剛從外面回來,穿得很,臉頰被冷風吹得發紅。未盤發,青規矩地別在耳後,耳朵凍得發紅,鼻尖也是紅通通的,任憑哪家好兒郎見了,都忍不住生起一陣憐惜之

的三妹,就是這樣一副好模樣。

這模樣,是隨了的生母安姨娘。安氏是最討父親歡心的妾室,貌,乖巧,賢惠,任勞任怨。

但也只有蘭芙蕖知道,私下裏,姨娘是怎樣苦口婆心地同說,

蕖兒,你千萬莫要像姨娘一樣,去給旁人做妾,心驚膽戰地看著老爺和主母的臉過日子,日後的孩子也只能做不討老爺歡心的庶出。

蘭清荷自然不知曉蘭芙蕖所想。

見其發著怔,還以為又生了旁的心思,連忙拉住的手,阻攔道:

「三妹,我知曉你想救姨娘,可咱們也不能打這種主意啊。那軍爺是比柳大人勢頭大了些,卻聽聞是個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那等權貴,位做得越高,越是鐵,不是你我能夠肖想的。」

「二姐。」

蘭芙蕖也打斷,「你知道,那朝廷命是何人麼?」

「何人?」

的腦海里,立馬勾勒出那位風度翩翩的年郎君來。

,玉帶,紫袍衫。

桀驁不馴,輕狂不羈。

轉瞬之間,卻是月下玉梅旁,那雙冷漠到了極致的眼。

「是……沈驚游。」

聽見這三個字,蘭清荷大吃一驚。

「你說什麼,沈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再確認道,「三妹,從北疆來的朝廷命,是……沈蹊?」

怎麼可能。

怎麼會是他?

要知道,當年在青巷,他是父親最不看好的學生。

「三妹,你該不會是看錯了——」

「不會錯。」

蘭芙蕖用手拂去令牌上的灰,聲音很輕,「我親眼見著他,他戴的那雙耳環還是當年我送的……」

「沈蹊看見你了沒有。」

蘭芙蕖搖搖頭。

二姐似乎想到了什麼,忙湊上前,張地拉住的手。

「三妹,他不會報復你吧。當年我們那樣辱沈蹊,如今我們獲罪,他聖上眼前的紅人兒了,就怕他對當年舊事耿耿於懷,再伺機報復我們。」

沈驚游如若真想報復,也用不著「伺機」。

蘭清菏回過神,語重心長道:

「總之,現下你千萬要躲著沈蹊,切莫讓他發現,熬過這一陣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個朝廷命臣,向柳玄霜要一個姑娘是多麼簡單的事。到時候他把你帶去北疆了,再用軍隊里的刑折辱你……」

說得十分嚴肅,聽得蘭芙蕖心頭一陣慄。

都說北疆軍隊裏面的刑罰嚴厲而殘酷,特別是對待戰俘的手段,讓大理寺都塵莫及。

蘭芙蕖剛想替他反駁兩句,腦海中忽然閃過月下玉梅前那一雙冷冽的烏眸。

沈蹊沒有發現

如若是被他發現了。

他會像二姐說的那樣,報復嗎?

將蘭家當年對他做的種種,變本加厲地還回來。

的腦海里,竟也浮現出沈蹊手執軍鞭、一臉冷漠的模樣了。

當天晚上,蘭芙蕖做了一個很冗雜的夢。

夢見自己被沈驚游發現,似乎是某種報復,對方將帶回了北疆。

黃沙漠漠,鐵錚錚。

男子握著韁繩,高昂坐於馬上,垂下一雙眼,漠然地

穿著單薄的裳,被帶審訊戰俘的刑室。

周遭是涔涔的寒氣,壁燈昏暗不明,讓依稀能辨認出刑室的鐵

手銬腳鏈、圈繩套鎖,皮鞭火盆……各式各樣的刑在燈火下折出令人心悸的冷

只看一眼,了。

男人披著雪的狐氅,饒有興緻地站在一排排刑之前。他腰間長劍已卸,手裏把玩著一軍鞭。

玄黑的軍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韌,無論在人上哪裏上一鞭子,都會鮮淋漓。

蘭芙蕖站在刑室角落,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蹊修長的手指輕拂過鐵架上的一排排.,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更適合

半晌,他舉著一雙手銬,從暗走來。

「沈蹊……」

兩隻手被人銬住,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夜風吹拂在臉頰上,咬著下,底音里有了幾分抖。

「蘭芙蕖。」

沈蹊用軍鞭抬起的下仰起臉,噙著淚水的烏眸。

長發披肩,慄,一聲不吭地著他的作,不敢哭出來。

只有在難以自時,從嚨深發出一聲極低的嚶嚀。

「這是你欠我的,知道麼?」

對方的聲音與氣息盤旋在耳邊。

「之前欠我的,就現在還回來吧。」

……

一陣搐,從睡夢中驚醒。

二姐正在鋪床,見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陣兒,忍不住上前問道:

「三妹,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駐谷關地寒,今日難得有個好天氣。暖融融的日穿過窗紗,灑在人上,這才終於恢復些知覺。

手抖。

手仍抖得厲害。

蘭芙蕖下意識掀開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沒有被手銬勒住的紅痕。

的手腕纖細,沒有玉鐲的點綴,卻能如雪一般凝白無暇。

二姐在疊著褙子,頭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幾日沒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見你睡得沉,便沒有喊醒你。今早我拿著令牌去取葯,那人一見是柳玄霜給的令牌,立馬屁顛兒屁顛兒地裝葯去了。唉,這人啊,都是勢利眼、牆頭草,前幾日還對你我惡語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喚起我蘭姑娘來了。」

蘭芙蕖聽著的話,從床上慢吞吞地爬起來,去菱鏡前梳頭髮。

「昨夜沒睡好嗎,」二姐問,「怎麼看上去病蔫蔫的。」

開口,突然響起一陣叩門聲,有僕人在院喚道:

「蘭三姑娘可在屋?」

蘭芙蕖清了清聲音,「我剛醒,有何事?」

「我們大人急召姑娘前去,還奴送了些裳首飾。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頭候著您。」

與二姐對視一眼,後者握了握的手指。

「我去取。」

這是一件極為艷麗的衫。

還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貴重的髮釵首飾。

來者在屋外頭笑:「大人特意叮囑過奴婢,您穿著這前去。」

自從來到駐谷關,蘭芙蕖就再未過這麼華貴的東西。也很清楚,柳玄霜此番喚自己前去是要做什麼。

按著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納妾室也需請期、親迎,待禮之後,才算是柳家的人。

如今沒有搬到柳府,一是因為尚未禮、不算是柳玄霜的妾室;其二,則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顧照顧姨娘。

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蘭芙蕖跟著引路的僕從,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積雪已經清掃乾淨,腳踩上去有些。因怕跌倒,走得很小心。日暖和,穿過干禿禿的樹榦,落在昳麗的上。

搖晃著的粼,竟看得那僕人有幾分癡怔。

上這件裳,是好料子。

眼前這位姑娘,更是朱玉面的絕人。

蘭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緩,每邁一步,裾便如同湖中波一般漾開來。斂目垂容,眼瞼有一片淡淡的翳,睫濃纖長,遮擋住眸中的微與思量。

僕從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會喜歡上這樣一位麗乖巧的溫婉人。

如此想著,這小僕從便不由自主地說了許多恭維的話。

恭維生得有多好看、柳玄霜有多喜歡,還同講了日後該如何與主母相

「大夫人雖子急躁些,但是個刀子豆腐心的,對兩位側夫人和屋裏的下人們都極好。大夫人特意吩咐過奴婢們,您門禮宴一定要準備得細緻周全,不能有半分馬虎。」

蘭芙蕖只是抿笑笑,沒有吭聲。

「蘭姑娘,大人還是憐惜您的,知道您過去的日子苦,賞了您這麼好的裳首飾,還專門讓人挑了過門的吉日。今日的迎賓宴會都沒二位側夫人,只喚了大夫人和您來呢。」

「迎賓宴?」

恰恰停在柳府大門前,回過頭不解道,「什麼迎賓宴?」

「蘭姑娘不知道麼?幾日前駐谷關來了位北疆的軍。現在老爺和夫人正在前堂設宴為這位爺接風洗塵呢。哎,蘭姑娘,您的臉怎麼這般難看,可是風吹的著了涼?」

「我……」

子不適,就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蕖兒」。柳玄霜正披著厚實的玄青外氅,站在前堂臺階前。

側雖站著孫夫人,目卻全然落在蘭芙蕖上。見,男人竟親自走下臺階,朝出手。

「小心臺階。」

柳玄霜的力道很重,不容躲閃,也不容逃。

他的後,是燈影閃爍、觥籌錯的筵席。

食、酒、人,還有許多掌、等著面見這位北疆命的賓客。

「手怎麼這麼涼?」

柳玄霜低下頭,關懷地問道。

「大人,奴今日……子不適,恐怕不能參宴。」

一想起沈蹊的軍鞭,本能地想逃離這裏。

柳玄霜就像沒聽到的話一般,「快進來,宴席上暖和,我再讓人給你拿個手爐,暖暖手。來人,先盛碗薑湯。」

被柳玄霜桎梏著,於宴席上坐下。

方一席,便吸引了諸多賓客的目

只見段窈窕,姿容昳麗,目中似乎含藏著些怯意,小鳥依人般坐在柳玄霜側。

似乎有些冷,略微發白。

見狀,柳玄霜解下氅,輕輕披在上。

「大人,奴不用……」

對方阻止道:「都說過了,以後在本面前,不要稱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驚艷的目,忍不住探尋:

「此是何人,柳大人怎麼沒帶那兩位側夫人來?」

「應是柳大人的新寵……」

這等絕,不是那種庸脂俗可以比的。

正議論著,忽爾一道高昂的傳報聲響徹客堂上空。聽到這句「沈將軍到——」,蘭芙蕖捧著薑湯的手一抖,滾燙辛辣的湯險些將裳弄髒。

柳玄霜也察覺到了的異常,手扶穩的胳膊。

「怎麼了?」

這番話音未落,便聽靴履踩在臺階上的聲響,與此同時,周遭賓客一下寂寥無聲。眾人皆屏息凝神,向從前堂外緩步走來的男子。

一襲雪氅,發高束,腰間佩芙蕖玉墜子,輕輕叩著賜長劍,發出錚錚的聲響。

那響聲仿若能滲他的眉眼,襯得他目清冷、沉靜。他自一片斑駁的日影中走來,讓人看其一眼,便無端生出許多敬畏之

柳玄霜鬆開蘭芙蕖的手,站起,朝那人恭維似的拜了拜。

「驚游賢弟來了。」

對方的目緩緩轉來。

一時間,萬籟俱靜。

蘭芙蕖低垂著臉,想要逃避那一對視線,但所坐的位置實在是太顯眼了。

偌大的前堂,兩側設了兩排迎賓的桌椅,中間騰出一大片空地,讓於堂上對著正敞開的大門。兩側生風,形無躲藏。

就如此,赤..地,暴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在那人面前。

周遭響起一陣逢迎之聲,誇讚、討好、諂……不過時,方寂靜下來的筵席又變得熱鬧躁

那人似乎見慣了這種阿諛奉承的場面,也自帶著一副不與場同流合污的傲骨。

蘭芙蕖小心聽著,他並未多言,只是走進來時,步子忽然頓了一頓。

「沈大人,怎麼了?」

有人察覺出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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