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不醒時(一)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爺的靈位被供宗祠,算是落葉歸,魂安故土。
大爺無後,牌位原該由月貞親自抱進宗祠的,卻因那日月貞「悲痛昏厥」,又不好錯了時辰。便改由族中一個年後生將牌位請進了祠堂。
改也不是隨意改的,琴太太與幾位尊長的意思,橫豎大爺無後,月貞寡婦家,往後也要有個依靠,不如在族中過繼一個兒子,由月貞養人。
那孩子李元寶,不過四歲,是族的一門窮親戚。家中原是兄弟四個,他親娘肚子裏還懷著一個沒落地,正愁難養活。聽見這消息,豈有不高興的?
雖然兒子給了人,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又是親戚,往後就不他們爹娘了,還有個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計,當即應下來,這日晨起便抱著元寶到宅磕頭。
琴太太起個大早,盤在炕桌上吃早飯,眼往地上睨一眼,丫頭攙起來,「這孩子進了我們家,你們只管放心,霖哥的兒子有什麼,也不會缺他什麼,只當我的親孫子養,貞大也要拿他當親兒子疼。吃過早飯沒有?」
那兩口子嘻嘻一笑,扯著角不說話。琴太太吩咐擺飯,自己漱口下榻,「你們吃,一會跟著往宗祠里去,今日就貞大認下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獨月貞與了疾因那日耽擱在家沒聽見議論,後頭兩日忙著為治喪之事答謝親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來,月貞立在琴太太邊,還對著上頭三排黑黝黝的牌位發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誰,卻聽琴太太一聲吩咐,「月貞,去將大爺的牌子請下來。」
「啊?噢,是。」月貞在眾目睽睽下捉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裏總算認出了大爺的名諱。把牌位抱下來,多此一舉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面前端來一太師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頭是一堆活人瞧著,背後是一堆死人盯著。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統統將架著,使彈不得。
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攏,將大爺的牌位抱得了些。
這時候元寶給他親爹抱上前來,穿著小小一件黑莨紗直,裏頭大紅的袴子著。
他爹將他放在月貞下,將他圓圓的腦袋歡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個響頭,「快喊父親母親,快喊吶!從此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吶!」
元寶抬起臉來,眼中寫滿與月貞同樣的惶恐,架不住周遭一陣嬉嬉笑笑的催促,他怯懦地喊了聲,「父親,母親。」
眾人都笑了,唯有月貞與元寶大眼對大眼,兩個人都是無盡的不知所措。元寶還小,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揚起嗓子,「嗚嗷」一聲嚎啕大哭。
月貞就沒那麼幸運了,業已過了哭的時候,這時候該笑。卻懵得笑不出來。
邊上個婆子塞了兩吊紅紙包的錢在懷裏,搡了搡的肩,「大爺大給紅包,往後瓜瓞綿綿,子孫昌茂。」
月貞杏眼上斜,睇一眼,兩點錢像燙手的山芋,慌得忙遞出去。
宗祠又是一陣喧笑,爭相唱喏:「好了好了,大爺大有后了。」
「恭喜琴太太,日後多孫多福。」
琴太太回與眾人頷首道謝,寫不盡的慈眉善目。大家的面上的喜與悲在這段日子裏簡直變幻多端,又恰到好。
唯獨月貞,有些累了。昏頭昏腦嫁了人,昏頭昏腦了個寡婦,如今又是昏頭昏腦給人做了娘。
在這片歡聲笑語里出個勉強的笑,將大爺的牌子一再勒。
這條細胳膊卻像是勒了疾脖子上,他到微弱的窒息——
或許月貞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了疾很清楚。這意味著還沒來得及綻放的日子就要開始枯萎,也意味著一個的一生在此刻便有了定局。
從此再沒有任何意外的可能,會與寂寞終生抱擁,日復一日地到老到死。
譬如琴太太與他母親,譬如李家許多的人。
他不忍再看下去,為他暗中一點額外的惋惜與刺痛。也就從喧囂中出去了。
堂外殘如火。
金紅的火橫落在正廳一條長供桌上。供桌香爐果品齊備,侍奉著牆面一排祖宗畫像,畫上的男人們分膝而坐,穿各補服,眼睛沒有生氣地向下睨著。
它們是那些牌位的魂,吐著腐朽的呼吸。
廳掛上好些白絹燈,懸在樑上,照著底下五六張圓案。晁老管家提著擺穿梭廳上,指著僕婦們鋪席。
不一時玉鱠珍饌遞嬗鋪陳,家人親戚相繼而來,地轉上斜長的殘被一隻只緞履雲舄踩碎。晁老管家並兩房太太先將幾位尊長引到上席,后才是眾人按輩分落座。
喪事落幕,廳堂滿座,跟著忙活多日的親友這會都在這裏,爭相寒暄兩位太太並李家眾人。說起晨起在宗祠里過繼認親的事,個個還笑逐開:
「琴太太想得真是周到,貞大這樣年輕,往後也要有個指。如今兩全其,既全了大爺的後事,也照拂了貞大。」
「貞大幾輩子修來的福,進了李家的門,萬事都給安置得妥妥帖帖的,不要一點心。」
議論的雖是月貞,可都不往月貞那頭瞧,只把眼睛盯在琴太太上。
又有人道:「元寶那孩子也有福,進了李家的門,日後讀書仕都有本錢,保不齊能像二老爺,在京里謀個大噹噹。就算學問作不好,再不濟也能學著做大買賣,一輩子窮不了。」
說到二老爺,霜太太來了神,搖著扇搭腔,「做也不好,常年在任上不得歸家,撇下一家子人。」
話說得真,抱怨也是真,只是炫耀的分居多。眾媳婦作了難,這話不知該如何接腔。若說二老爺不顧家,豈不是中了霜太太的心肺管子?若說二老爺有他的忙,又了向著男人家說話。這是們人家的會,不能夠向著男人說話。
有個媳婦還算機敏,稍稍斟酌,還是說二老爺的好。他們是一家子,說好總是錯不了。
便笑嘻嘻道:「這是您霜太太的大福,二老爺常年在京,必定是朝廷里事忙,不重他,哪有那麼些事煩他?」
其實大家心裏雪亮,二老爺是給幾房小妾栓在北京,才懶得山高水遠地來回跑。
琴太太是最知道的,扭頭將姐姐瞟一眼,抿著暗地裏笑那媳婦。真是伶俐討乖的一張,這姐姐哪裏經得住奉承。
果然,就見霜太太笑得渾的跌跌宕宕,眼睛沒了。那媳婦趁勢說起有個兄弟如何如何能說會算,又認得字,從前也自己做個什麼小買賣。
霜太太紈扇一揮,菩薩似的發慈悲,「回頭你兄弟跟著我們緇宣到錢塘去,我們有家鋪子正缺個賬房。」
這媳婦簡直不知該如何謝,要不是當著人在這裏,當即便要磕幾個響頭。
有道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月貞是與緇大爺的媳婦巧蘭、霖二爺的媳婦蕓娘、三小姐惠歌、並幾位親戚家的孩們一席。
離上席有些遠,在角落裏,小輩們只敢低聲細語,形一片微弱而龐然的嗡嗡聲,像殘羹剩飯上頭盤旋著一群蒼蠅。
惠歌因問月貞:「大嫂子,元寶呢?怎的不見?」
月貞這時還不慣平白添了個兒子在膝下,抻著腦袋在人堆里找找,沒找見,倒是瞧見了疾進了廳,一徑朝上席走去。
他換了黑紗袍,仍著白裏子,脖子上掛著長長一串菩提珠,冷白的皮在各錦榮冠里格外扎眼。月貞想不瞧見也難。
瞧見了,不免想起他那副和善笑,對著誰都擺得出來。這不,又是那副笑臉在人堆里合十行禮,卻與人群顯得疏離。
月貞心裏有點氣,不知是為今番過繼子嗣的事,還是為了疾待與人一樣。總之語調懶懶的,提不起神,「總是跟著他爹娘到哪裏去了吧。」
惠歌掩著扇笑,眉眼在扇面上頭彎得天真,「大嫂子,從此大哥是他的爹,你是他的娘,他還哪裏有旁的爹娘啊?」
巧大與蕓二相繼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月貞。朝們過去,發現們的臉都扭在旁邊席上,又不是在笑。
是多心,不知怎的,平白多個兒子,也多添了副心腸,這一晌總是多思多慮的,有些焦躁,又理不出個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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