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不醒時(七)
隔日起來,聞西風樹響,瀝瀝雨聲,推開窗戶瞧,殘翠調,驀地有些冷。
月貞洗漱完,坐在鏡前自己的臉,額上腮上紅一片,「像是起了癬,夜裏就覺得得很。」
珠嫂子正替梳頭髮,由後歪出個腦袋,扳過的臉瞧,「抓得紅一塊白一塊的。一會你去給太太請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葯來,搽搽就好了。」
松雲挽就,烏雲堆髻,月貞換了蟹殼青的斜襟長衫,待往琴太太屋裏請安。珠嫂子帶還沒替系好,卻聽見花牆那頭有開門聲,掩在簌簌的雨敲葉聲里。
那聲音彷彿某種召喚,月貞的心剎那提起來,「我自己系。」慌著搡開珠嫂子的手,掀了門簾子趕著外頭去。
珠嫂子追到外間來,「你這會又急了!」
月貞頭也不回,匆忙栓好帶,把鬢鬟了,捉出門,「要遲了,昨天蕓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傘!」
路過了疾門前,果然上了疾也開門出來。月貞趕著出來就是為撞見他,卻又怕他瞧見自己髮癬的臉,勻了些脂也蓋不住那兩片紅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請安,走下門前石蹬,見月貞話也不說,忙遮著扇低頭走了。煙樓,風冷柳暗,連把傘也不撐,片刻沾擺,帶了些泥點子在上頭。
「大嫂。」了疾撐著把黃綢傘在後頭,想一想,還是趕上前兩步,將傘向那頭偏了偏,「下著雨,怎麼連傘也不打?」
誰知月貞聽見他的腳步聲,將扇面擋在臉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發快,子掠出傘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雲翳遮住了日出東方,天仍舊是昏昧不清。暗藍的煙波里,遠浮遊著幾點黃燈,是下人們打著燈籠走過去。
誰都在留神自己的鞋,沒人留心到黯淡小徑上,了疾把傘完全遞了出去,只罩月貞。月貞回頭一瞧,他整個人淋著雨,把他臉洗得發白,神如煙雨澹然。
月貞只好退後一步,笑眼彎著斜他,「走得急,就沒帶傘,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點,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媽不是嘮叨的人。」
月貞想起為擼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話,撇了撇,在扇子那面低著聲,「不犯錯自然不嘮叨。」
「可見大嫂是犯了什麼錯了?」
「才沒有。」月貞當著琴太太認錯得好,心裏卻有些不服,總覺得罪不至此,小題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當是說錯了什麼話,反剪著那隻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雜。有時候不是你的錯,閑話傳來傳去,就傳了你的錯。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說有錯,連自己也覺得的確是有些不妥當。只有他不要放在心上。
彷彿是獲得一種溫而堅定的支持,月貞心上一陣雀躍,向上溜他一眼,目熒熒,像薄霧裏沒來得及退散的月,「你昨夜怎的不念經?」
他說:「昨夜去為二老太爺誦經,回來得暗,恐怕吵著人睡覺。」
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話不算說謊。只是稍作了一點瞞。一是為怕吵著人睡覺,二是為昨日戲樓臺底下的那一眼灼燒。他想了又想,並沒有哪本經書為這陌生的覺解。
他只好自己參悟。然而參了半宿,終未能參。
月貞想告訴他,因為沒聽見他誦經,夜裏發了個噩夢。可仔細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頭上去,縱然兩者間好像有著兜兜轉轉的干係,卻說不清。
只好臨了改口,「聽你念了這兩月的經,聽慣了,昨夜覺得靜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半步後頭,歪著臉看一眼,一語不發。過了會,他笑了聲,「這個天還打扇子?」
他留意到的扇子,愈發將臉遮得嚴實了些,「我臉上髮癬了,拿扇子擋一擋。」
「我瞧瞧。」
月貞不肯,臉蓋得益發,生怕他來搶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還以為大嫂是不拘小節的人。」
或許說得準,可那是對著不相干的人。月貞苦於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煙跑進了琴太太院裏。
了疾在後頭駐足一瞬,一徑朝前頭霜太太屋裏去。進門見緇宣也在椅上坐著。霜太太盤著兒在榻上吃茶。
早起習慣吃現瀹的胡桃茶,又嫌丫頭們的手不幹凈,只要巧蘭瀹的。
巧蘭天不亮就到屋裏來,霜太太還沒起,只能輕手輕腳在榻上剝胡桃。手剝得酸了,此刻還在跟前端著個點心碟子伺候著,微微含躬腰,渾酸麻得找不見自己的胳膊。
霜太太揀起快餅,瞧見了疾進屋,又丟下,「鶴年,快來,有事正要找你商議。」
巧蘭讓了一步,仍舊舉著碟子,雙手有些發。了疾暗裏察覺,走過去,接了那碟子擱在炕桌上,向合十作揖,「巧大嫂,煩你端凳子來。」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沒說什麼,巧蘭把杌凳放在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著,「你貞大嫂子過繼了元寶做兒子,過兩日就要帶回錢塘去的。你姨媽的意思,嫌元寶的名字太俗,給做了孫子,名字要改一個,要你給取。」
了疾點頭應下,「等我回去擬定名字再告訴姨媽。」
霜太太便吩咐巧蘭,「你到姨媽那邊去,按這話回。」
巧蘭如蒙大赦,福而去。霜太太著的背影咕嚕了幾句,「一去就慌得跑急馬似的,恨不得了翅膀飛離我這裏。都不在我跟前待,我曉得我老了,嘮嘮叨叨惹你們厭嫌。」
後頭這句多半是在點著了疾,了疾沒搭腔。倒是緇宣起給添茶,笑道:「母親這是什麼話,兒孫們都爭著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鬧。」
雖然知道這是安的話,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過問了孫子兩句。緇宣只管糊弄著,他也不大清楚兒子的狀況,一向不要做爹的心,都是母帶著。
霜太太又說起旁的事:「緇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個兄弟,我答應帶這兄弟回錢塘,給他在錢莊謀個賬房噹噹。說是能寫會算,讀過幾年書,你屆時看著安,不要得罪了親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腸子多,不要他有話說。今日領著兄弟過來,你去招呼招呼。」
緇宣領命去了,霜太太不捨得了疾,留他說話。嘮叨來嘮叨去,又說回二老爺在京里剛生的那個兒子上頭,不免又是一泓斷腸淚。
到底是老了,不像年輕的時候,有力氣爭強好勝。而今除了怨與淚,連恨都像有些力不從心似的,更拿不出多神來應付這些事。
只能寄希在兒子上,唯一擁有的金銀財富,希他們能替全力保住。
酸淚不盡,苦雨不停,反而愈下愈大。大家都避在房不出來,老宅在煙雨中益發荒涼岑寂。
月貞與蕓娘給絆在琴太太屋裏,陪著說話。未幾片刻,巧蘭也到這屋裏來回話。
琴太太聽后,對月貞笑說:「宗親裏頭三.四歲的男孩子也多,我為什麼單揀了元寶?你別瞧那孩子獃頭獃腦,其實數他最聰慧。那日請渠哥的牌位到宗祠,我問那堆孩子,一會坐船過河,掉到河裏怎麼辦呀?七八舌的,有說游上岸的,有說爬上船的,就只元寶說:『那就在河裏洗個澡,反正天熱得很。』你聽聽,這有沒有些大智若愚的豁達?」
先是巧蘭「噗嗤」樂出來,榻上雖然也是長輩,但只是姨媽,不是婆婆,得已放肆許多。
蕓娘抿著頷首,斯斯文文地笑。月貞也只好跟著笑,心裏卻沒什麼趣味。
巧蘭留意到上的泥點子,捂著絹子別有意思道:「姨媽還別說,元寶那孩子跟貞大嫂子倒真有些像,都是不拘小節的子,大大方方的。」
月貞循著的眼垂首,有些不好意思,把腳往椅子底下一。又的,真是相形見絀,人家來時雨下得大,子上卻乾乾淨淨。
坐了會,晁老管家領著賬房先生來清算上半年的賬,琴太太因問:「二老爺那頭的賬給霜太太送過去了麼?」
晁老管家恭敬地頷首,「才剛都去理清楚了。」
琴太太放下來,將厚厚的帳本子翻一翻,乜笑了一下,「姐姐那腦子倒轉得快。」
「噢,鶴二爺在那屋裏,他幫著核對,也就個把時辰就對清楚了。」
琴太太又似笑非笑地將目落到賬本子上,賬房先生細說幾月的佃租收,趁著還沒走,要將田地里的賬目核對清楚。
幾個媳婦不好打攪,避到那頭罩屏的小廳里坐著。這下雨天,哪裏都不好走,巧蘭只怕回房去霜太太,因此不俄延著不想回去。反正回去緇大爺也不在屋裏,他一向在外頭忙。
月貞與蕓娘沒聽見琴太太吩咐,也不敢走。三個人圍著一張圓案坐著,閑得發慌,便拿了副牌抹著玩。月貞不會,鬧了幾句笑話。
閑坐,抹牌,這就是富貴們的日子。像在個悶罐子裏尋趣味,在無崖苦海中綳著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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