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不醒時(十)

這時節總是晴一陣一陣的,屋子又悶又。還有得熬,梅雨要到七月才能罷了。

月貞嫌有些憋悶,把門窗都敞開,放得一縷風進來,吹這朱樓愁寂。

元崇多半時候是陳阿嫂帶著,月貞不必怎樣心。大爺下葬,親友皆散,一個金谷羅帷富貴家驀地岑寂下來。如今尚在熱孝中,有許多忌諱,月貞這裏去不得,那裏不便走。梅雨有終日,的寡居日子只不過將將開場。

因為發閑,竟也跟著珠嫂子學起做活計來。正做一條手帕,珠嫂子在對榻細細指點,「你這線都走歪了,沒發現?」

「這花樣子就是歪的呀。」

「哪裏,你這片葉子都歪蛋了,圓滾滾的,是柳葉?」

月貞舉起綉綳一瞧,果然是歪了。著腰不好意思地吐出一截舌,笑了笑,「我拆了重做好了。」

給珠嫂子摁住,「算了,拆來拆去的倒費了好料子,這條帕子你自己留著用好了。」

月貞活做慣了,驟然起針線做細緻活,哪裏都不對。埋頭想了想,「那我換月白的線,索就綉個月亮,你再教我綉個雲紋,浮在這月亮底下。」

「這倒蠻好。」

這房裏的芳媽捉進來,彈著朝罩屏瞟一眼,見月貞並珠嫂子在榻上說說笑笑,心裏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媽是琴太太新派過來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話,是嫌珠嫂子年輕,到底不如老媽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關廂,要不是珠嫂子懶疏忽,月貞也不至於當眾將袖子擼起來出醜。

月貞新嫁來的媳婦不懂事,凡事還得要個老媽子在跟前提點。

可芳媽近五十的年紀,月貞與說不到一,敬是敬,只是不如同珠嫂子親近。芳媽只當月貞不是真心敬,背地裏常與人抱怨月貞是小門戶的野丫頭,教養不好。

當著面,也是時時板著臉,故意要做出些威勢來,「大,蔣先生搬過來了,太太您領著崇哥去見見。」

珠嫂子聽見的聲音,忙從榻上起,走到一邊去。月貞也斂了那抹靘好笑容,點頭答應,「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兒喊來。」

芳媽眼斜到珠嫂子上去,「你順道告訴陳阿嫂,我晨起聽見崇哥咳了兩聲,去庫里要些梨乾,午飯鈍個燕窩梨湯給他吃。」

各自忙開,月貞自往臥房裏換裳。未幾芳媽打簾子進來,見月貞揀了件檀的長襟衫子,忙說不好,「這素是素,卻過分鮮亮了。人家瞧見,說咱們家大爺才沒了,就花枝招展地打扮著,有的是閑話。」

月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媽比還謹慎,只好另換了件蒼青的。

芳媽這才說好,在妝臺上倒了一點頭油在手心,生生給月貞把一頭雲鬟烏髻抹得一不茍,「見外客,又是個男人,要格外留神些,這才不丟太太的面。」

「媽媽說得是。」月貞上這樣講,一扭頭便撇

陳阿嫂也跟著過去,以免琴太太過問元崇的飲食起居。月貞也漸漸瞧出來,琴太太未必是真關心,不過是行駛當家太太的使命。有人過問總比沒有好。

天地如羅網,又在院外撞見了疾。他手裏握著一禪杖。在雨關廂時,月貞只在他房裏見過,從未見他握在手裏。顯然他這是整理好行裝,要辭將回寺了。

他另一隻手握著持珠,嫌累贅,沒有打傘。月貞趁陳阿嫂還領著元崇在後頭,忙迎將上去,將傘舉得高高的罩在他頭頂,「鶴年,你到這邊來做什麼?」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來向姨媽辭行。蔣家的表哥到了,在裏頭等著,大嫂快進去吧。」

為這催促,月貞暗暗有些不高興了,低下臉,另一隻手絞著傘柄底下墜的流蘇穗子,「你這一去,幾時再回家來?」

了疾也低著眼看,「有事就回來,無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

的臉雖然小,卻在兩邊有和的稜角,顯得荏弱里又著些堅韌。麵皮給雨水一潤,白得慘然,配著蒼青的襟,愈發有些寡淡清麗。

他驀然覺得傘外雨纏綿,一糾葛著一麻麻的理不清。為著莫名而陌生的緒,他別開了眼,「還下著雨,大嫂快進去吧。」

月貞卻攥著流蘇穗子低聲問:「什麼有事?」

雨砸葉,簌簌的聲音淹過了的聲音,了疾沒聽清,「什麼?」

「我是講……」月貞著膽子,咬牙再問:「什麼樣的事你才會回來?」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事吧。有要事我就回來。」

月貞還想刨究底問問什麼算要事,不待問出口,陳阿嫂就牽著元崇走來了。忙握起了疾掛著持珠的手,把傘塞在他手裏,不痕跡地退了一步。

「鶴二叔!」元崇老遠就在喊,丟開陳阿嫂跑上前來,抱住了疾的,仰起一張嘟嘟的小臉,「您往哪裏去?」

了疾趁勢把傘遞迴給月貞,扶著禪杖一臂將元崇抱起來,「二叔回廟裏去。」

月貞順理章地走回那一步,將傘舉在叔侄倆頭頂,向元崇癟著道:「崇兒,鶴二叔要走了,你還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了疾的袈裟,「回廟裏去做什麼?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說著,了疾將月貞看一眼,正抿著笑。他又將目轉回元崇臉上,「出家人自然不該在家裏,該在廟裏,在菩薩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麼?」

「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①。」

「不明白。」元崇撥浪鼓似的搖腦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②。明不明白?」

「還是不明白。」

了疾睞向月貞一眼,「那即是空,空即是③,懂不懂?」

元崇只是搖頭,了疾將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臉,「跟你母親進去吧。」

月貞翻了個眼皮,帶著一點氣,牽起元崇轉背就走。了疾佇立著禪杖,在細雨里回。看到月貞的角被雨沾,拘束地揚進了半尺高的門檻

他想到頭一回在園子裏撞見,記得上一種原始的,純粹的。如葉如草,如萬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覺地,似乎斂了許多野

其實也算是好事,深宅大院裏存活,子太張揚最容易吃虧。但他悲憫的心仍願不被俗世雕刻,願能始終保持天然的脈絡。

細雨點點芭蕉上,輕煙屢屢繞薄林,有些茫茫的涼意。月貞牽著元崇進院,廊底下有兩個小丫頭低著脖子坐活計,見了只略略點頭。

紗窗有說笑聲,月貞在廊廡底下收了傘,朝裏頭歪著打探一眼,見緇宣同位相公背坐在椅上,對面坐著蕓娘。

琴太太正也瞧見,欠招呼:「崇哥,進來拜見你表叔。」

說蔣文興是表叔,其實論不上,不過是門曲折外親,得遠了恐生疏,加個「表」字顯得親,也是給人家面子。

月貞領著元崇進去,琴太太指著那蔣文興笑道:「這是雨關廂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媽家的錢莊里做事。本來是住在右邊宅里的,我想他讀書人有學問,岫哥和崇哥兩個不大不小的,要請先生也還早,上學也坐不住,不如請你文兄弟住到咱們這邊來,順道教他們認幾個字。他在錢塘也有個依靠,咱們家兩個哥也能長進些。」

那蔣文興拔座起來作揖,「多謝太太照拂。」

「哎,算什麼照拂,家裏空屋子原本就多,不過是添副碗箸的事。還要勞煩你對你兩個侄子用些心。」

「請太太放心,貞大嫂子也放心。」

月貞笑著打量他一眼,這人相貌也生得好,個頭與了疾一般高,卻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雲淡風輕。而這蔣文興時時將肩背略微佝著,有些拘束。那雙眼好看得奪目,眼角有些長,過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麼撞見個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較?月貞心覺好笑,便笑著讓元崇行禮,旋坐到蕓娘邊去。

蕓娘的兒子岫哥也在屋裏,琴太太趁勢母進來問:「岫哥現今一日睡幾回?早起吃些什麼?」

「如今天長,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來吃過一回稀飯又睡。次日卯時起,今早上吃的是火煨鵪鶉,一碗牛並半個椒鹽餡餅。」

琴太太沒聽出什麼紕,呷了口茶,眼落到蕓娘臉上,蛋里挑了骨頭,「今早起就下雨,還給他穿那紗袍子。」

蕓娘把子端正,略微頷首,「要給他添裳,他小孩子家,總是吵嚷熱。」

「都是做母親的,我也帶過霖橋惠歌,小孩子的話哪裏輕易信得?」說著,擱下茶盅向月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當,等雨停了他說熱,再給他減裏頭的裳。」

月貞把腳收回里,訕著點頭,「是。」

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誇,闔家誰都知道不會帶孩兒,做也做得還不夠妥當。都是陳阿嫂張羅,不過是做個應景的母親。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損著蕓娘。

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雖然不大理會蕓娘,也不至於當著人如此教訓

正疑,緇宣在對過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實了,隨他們去折騰,只要不弄出病來,姨媽就該寬寬心。這邊宅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您費心勞,哪裏得神休養呢?我瞧姨媽比去年瘦了些。」

蕓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紗般輕盈地垂回去,道謝的意思,卻暗繞著一愫。月貞瞥見,有些雲里霧裏繞不清楚。

人瘦了,都是值得高興的事。琴太太是一張小圓臉,更經不起胖。

笑著把腮,嗔去一眼,「我哪裏比你母親,家裏有巧蘭幫襯,外頭有你這孩子撐著。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這麼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玩不夠。你做兄長的,要管著他。」

「霖兄弟不過是好耍一些,正經事上頭從不耽誤,還有哪裏不好?姨媽有大福。不像我母親,日給鶴兄弟慪得直掉淚。」

提到了疾,月貞便向敞開的兩扇檻窗中出去。外頭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禪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遠去了,聽到禪杖上的扣環發出陣陣鈴鐺,每一下都擲地有聲,是敲在心裏。

此刻就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為這莫名相思,月貞一連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沒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從未過什麼人,無從佐證。

到十三這日回門,便決心回章家去將哥哥那些書再細翻一翻,橫豎上頭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

回章家要帶上元崇,去給外祖母瞧瞧。禮品備了十來擔,小廝挑著。跟去的人除了個小管事的,還有芳媽珠嫂子兩個。

午晌元崇還在園子裏玩耍,月貞去尋他,尋到外頭小書齋里,見蔣文興正在屋裏教導兩個小的寫字。孩子們倒聽話,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畫了滿紙墨,還算坐得住。

月貞笑搖著柄蘇綉扇走進去,「文四爺,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我這會要帶崇兒出門去。」

蔣文興迎面抬起頭,眼前一亮。月貞今日回門,穿戴稍稍鄭重些,是一件鶯對襟,芳綠的,虛籠籠的髻上並簪兩竹節翡翠細簪子,儘管不算怎樣鮮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到底清些。

略施黛,薄勻胭脂,扶門進來,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風。蔣文興怔了一下,繞案出來打拱,「貞大嫂子這會就走?」

晨起在外院見小廝們裝箱收拾,問知道是貞大回門。蔣文興機敏活泛,轉頭將元崇由椅子上抱下來,「聽說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幾日,我們崇哥正好可以個懶了,好幾日不用學字。」

元崇噘反駁,「我才沒有懶。」

蔣文興對月貞笑笑,「是,崇哥聽話,也好學,是大嫂子教導有方。」

月貞障扇直笑,「我不會教導,是他母帶得好,也是文四爺肯費心。」

說話便牽著元崇出去,蔣文興送到廊外,在那裏站了會,撞見個小廝打廊下繞過來。

那小廝素日只在外頭伺候,這些外院裏看門傳東西的小廝慣常吃酒賭錢,男人聚在一,不管得不得,什麼都張口就來。

小廝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蔣文興邊,跟著朝路上過去,趣道:「文四爺,再眼珠子可就收不回來囖。」

蔣文興在家排行第四,這些人給面,稱呼他「文四爺」,其實也只拿他當個打秋風的遠親,平日混在一起,什麼玩笑都說得。

他回過神來,「吭吭」咳嗽兩聲,瞥小廝一眼,「胡說什麼。」

「小的這胡話可說到文四爺心裏去了,不然,你急什麼呢?」小廝嘿嘿笑著,把袖子使力彈一彈,「我們這大說是大,可大爺死的正是時候,還是個黃花姑娘呢。」

「這誰不知道。」蔣文興轉背進門。

那小廝還不足惜,在門上夠著腦袋喊,「噯,那這黃花閨的妙你知不知道?」說完便滿面霪地笑著走開。

蔣文興在屋裏,又走到窗前,朝小徑上月貞渺渺的背影過去,那闕背影清麗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閨綉簾里的寂寞

和風牽落絮,街市車水馬龍,喧嚷闐咽。穿過富貴寬敞的幾條大街,折湫窄擁的市井陋巷,一隊人停在章家鋪子前頭。

章家哥嫂早迎在門上,連左右鄰舍都來湊熱鬧。小管事的朝前頭蓋紅布的擔子裏連抓了幾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頭登時低了一層,紛紛俯著腰在地上撿錢。直呼著「萬福」「洪福」一類的吉祥話。

章家嫂子稍稍夠著腰朝後頭一,見還有十來挑紅布蓋著的擔子,頓覺有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著小管事的抱出只公,代大爺躬著腰在轎前請月貞。月貞牽著元崇下轎,瞧見滿地匍匐的人,心裏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旋即想到自己從前也是他們當中的一份,便有些悲從中來,疾步走進鋪子。

嫂子王白,出也貧寒,見著這麼幾挑擔子,高興得要不得,忙在後頭笑著追,「姑娘慢些,瞧我們姑娘想家想得這樣子。」

鋪子最里掛著張布簾子,掀過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廂房都在裏頭。白搶在前頭,將一行人引到正屋裏,只瀹了盅茶給月貞,「姑娘這次回來,千萬要多住兩天,娘念叨著你呢。」

月貞搭著話問:「娘呢?」

道:「娘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來,給風吹著了,又喊頭疼。這會實在支撐不住,在屋裏睡著嚜。姑娘瞧瞧去?」

芳媽等人又擁著月貞往西廂房裏去。見過親家太太,芳媽就要帶著一干人回去,上客氣道:「我們這些人在這裏,恐怕親家太太家裏不便宜,還是先回去,過兩日來接大。」

好容易有個親家的架子,端起來便擱不下去,懶怠怠地將一干人送到鋪面,客套兩句,立時折回來。

在院裏脧見那些東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個眼,意思他清點清點。自己進西廂陪著說話。

月貞正在裏頭元崇磕頭喊外祖母,白一進去,就扯他起來打量幾番,撇著抱怨,「我說姑娘,既然是過繼兒子,怎的不過繼個激靈些的?你往後只能靠兒子,偏給你過繼個獃頭獃腦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沒安好心,專挑個笨的給你,大爺又沒了,往後誰還和他們二房爭?」

這裏頭暗藏的用意月貞也有些揣測,可不高興白當著元崇說出來。一把將元崇拉到懷裏來,翻白一眼,「我們崇兒聰明著呢,嫂子不要說好不好。」

「我說?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說實話,你們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誰肯跟你掏心窩子說話,只欺你是個寡婦!」

「我做了寡婦,也不知道是誰害的……」

月貞咕嚕著,把娘也瞥一眼。娘還是那樣子,病懨懨的,滿面苦黃的氣,聽見與嫂子有些爭的跡象,唯恐避之不及,把子朝牆那頭翻過去。

嫁給誰並不由月貞自己做主,心裏並不是沒有一點怨。但怨又怎麼樣呢,誰不是背著一點冤屈活在世上。因此這點怨尤也顯得也有些底氣不足,細聲細語的。

西廂還是老樣子,兩張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貞與老太太睡的。因為隔壁是廚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煙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膩,日積月累,搽不幹凈。

月貞夜裏仍然睡在這裏,東廂砌了堵牆,改為裏外兩間,裏頭是哥哥嫂嫂的臥房,外頭是兩個侄子住,元崇與他們在一睡。

元崇睡不慣,早早地到西廂帳前喊月貞:「母親,我要吃牛。」

李家的小爺們晨起都要吃一碗熱熱的牛,章家沒有,月貞只得拿錢請他哥哥去街上買。永善就著那錢買了三大碗,給他兩個兒子也吃。

睡起來瞧見,直報怨永善,「你家閑錢多,天不亮就去買這些吃。」

永善呵呵挽著進屋,「是妹妹給的錢。」

立時換了副笑臉,向桐油紙窗戶外頭對過西廂。月影西墜,天未大亮,那頭點了燈,窗上嵌著月貞的影,正在梳頭。

著,又漸中不足,「你這妹子是發了財了,卻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來的那些東西,不過十幾匹料子,滿破也才值個五十兩銀子。下剩那些點心糕子有什麼用?咱們家就是做點心的,還缺這點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著翻閑書,添一下指頭蘸起一頁,「五十兩你還不足?做一年的買賣也就掙這些錢吶。」

「要換別家,就是不給這些禮我也沒話說。可他們李家是什麼份?打發這點子東西,也不嫌丟他們自家的臉面。姑娘到底是臉皮薄,又沒有丈夫依靠,敢去爭什麼?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們是怎麼欺負咱們姑娘的。」

聽語氣是要為月貞討公道,其實不過是要登門打秋風。先去探探月貞在李家的底,好開口借錢。

話音甫落,西廂門開,月貞整雲掠鬢地往這屋裏過來。又換了裳,白迎上前袖口,是上好的羅。將那截袖子托在手裏著,「姑娘這料子好。」

月貞笑笑,「是蘇州貨。」行到床前問永善:「哥哥,你那些書收到哪裏去了?我閑坐著,想尋兩本來看。」

妹子過來,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來,朝牆角一指,「收在那箱籠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頭開門上櫃去,你們姑嫂兩個說話。」

紙窗初暑,藉著一點陳舊的黃,月貞蹲在牆角翻箱籠。白不認得字,也幫不上,只在窗戶底下的凳上坐著,一面和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來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還有個小丫頭留家看屋子。」月貞將那些書撿起來一本本翻閱,迫切地想在裏頭尋個答案。

這本沒有,那本不像,丟下又另揀。揀起一本《牡丹亭》,隨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間何濃,整一片斷魂心痛。

從前也看過這兩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讀,方覺茅塞頓開。「似醉如呆」恰便是月貞近日思緒。捧著書傻獃獃地一笑。

在後頭喊:「姑娘,發什麼怔呀?我問你話呢。」

「什麼?」

「我問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帶?」

「噢,有母,沒跟來。」

聽見這話,白心頭冒起酸來,有些不服,「姑娘昨日還埋怨我們把你配給李家,你瞧瞧,要不是進了李家,你哪輩子才過得上這樣的日子?雖說大爺沒了,可要我說,嫁個窮漢,縱然他活個千年王八,於你又有什麼好?日子還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總好過貧賤夫妻沒飯吃。姑娘還該謝我呢。」

月貞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坐到窗下捧著書細看,與從前所看全不是一種滋味。

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了好一陣,末了幾個指頭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還看這些沒要的書,聽見我說話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嫂子只管說你的。」

「我說老娘的子今日好些了,明日十五,咱們正好上大慈悲寺去上香。一是為老娘求個康健,二是為姑娘還願。姑娘不知道,還以為我做嫂子的放著你不管。你何曾曉得我的苦心,從前為姑娘八字難,不知在菩薩跟前求了多回,如今幸得菩薩全,趁姑娘回來,也該去還願。」

月貞旁的一概沒聽清,只聽見到大慈悲寺去,立馬想到了疾的小慈悲寺就在大慈悲寺附近。喜得忙擱下書,「去呀!該去的,香火錢馬轎錢都由我來出!」

正中白懷,曉得月貞有錢,正要借月貞的錢到菩薩面前敬自家的孝心。

這一片孝心簡直難收拾,使著月貞的錢又是扯黃布又是打香油,還預備著到廟裏請燈供奉,連兩個兒子的份都算在裏頭。

月貞心思全不在這上頭,也不與計較,說下來三兩銀子,痛痛快快都掏出來。白忍不住問每月的月例幾何,月貞方有些醒悟,笑呵呵含混過去。

次日東天未白,便有佛音繞山。南屏山坐落於西湖南岸,洇水繞霧,恍如蓬萊。一條寬闊山路直通大慈悲寺,向左有條岔路,則通小慈悲寺。

大慈悲寺陣仗大,又十五,天不亮便有香客陸續前來。小慈悲寺借它的,香火也算鼎盛。

小慈悲寺的開寺禪師正是了疾的師傅,那老和尚原是大慈悲寺里有些輩分的和尚,因與大慈悲寺眾人不對脾,離寺出來,在附近建了幾間廟宇,獨自修行。

後頭收了疾為徒,霜太太不肯兒子委屈,替兒子講排場,出錢修建了佛塔殿堂,如今也似模似樣。

老和尚前兩年雲遊修行去了,寺里由了疾做了主持,日日天不亮便領著一班弟子做早課。這日因是十五,為迎香客,早課愈發早些。

初見紅日,早課已散,弟子來問:「師父,幾時開寺門?這會山門前已有香客在等候了。」

了疾著禪杖起,走出大殿往飯堂去,「早飯齊備了麼?」

「齊備了,是一樣鮮菇豆腐乾,一樣香芋煨白菜,一樣蒸素。」

了疾親自看過,吩咐火頭僧,「再蒸些饃饃,到咱們小慈悲寺進香的香客多是市井貧民,雇不起車轎,一路走來,必然腹,要他們吃飽飯。」

弟子有些不樂意,「師父,咱們不比大慈悲寺,香客多是富商宦。咱們的香油原就沒幾個錢,初一十五還有許多來蹭飯吃的,半炷香不燒,只是白吃白喝。」

「何必計較。」了疾淡泊一笑,領著弟子朝山門下去。

開門都是小和尚們的事,但小慈悲寺的山門一向是由了疾親自開闔。他師父曾說:「趁這朝開暮闔間,你站在門上看一看,塵寰是什麼。」

山門正對遼闊西湖,他年所見,塵寰不過如霧如煙。對他師父說,他師父哈哈一笑,「就沒看見別的?」

「回師父,沒有。」

他師父著他禿禿的腦袋笑得更歡了,「傻小子,你離了悟還遠得很吶。」

了疾不服,「惠能的菩提偈上說:本來無一,何惹塵埃。」

「最尾一句呢,你怎麼不說?」他師父牽起他道:「有一天所見非霧非煙,那才是你真正的修行之路。」

山門開闔經年,了疾所見的仍是西湖上的煙霧繚繞。今朝卻略有不同,山門「吱呀」拉開,煙霧迷陣里,有張桃花醉臉在紛繁人堆里笑盈盈地轉過來。

月貞原是想盡所能為穿得鮮亮些,可終是熱孝,再鮮亮也鮮亮不到哪裏去。什麼水牙白的,屆時淹在花紅柳綠的人堆里,反而不顯。

琢磨了半宿,晨起便另闢蹊徑。揀了件素麵黑紗長襟,著半截雪白羅,墜細長的白珍珠珥璫,髻上斜一支湖綠翡翠簪。

在斑斕的人群里,了疾果然一眼就見了背著雙手,得意地咬著下憋著笑,把臉稍稍垂下去。

旋即有個小娃娃搶先朝前一跳,跳到前一把抱住了疾的,「鶴二叔!」

————————

①《金剛經》。

②同上。

③《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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